余涯阁的铜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如凿穿千万年光阴,直落在耳膜上。

第九章华胥梦(五)

9

“辰檐,是你吗?”厅内两侧是灰尘扑扑的红木椅,中间的香鼎足有半人高,上刻繁复雕花图案。梁脩站在香鼎旁,背对着我们。

李辰檐松开我的手,上前几步,恭恭敬敬作了个长揖:“师父。”

梁脩回过身来,征战奔波后,他稍见消瘦,从前红润和气的脸庞颓败发灰。他看了一眼李辰檐,目光落在我的身上,苦笑道:“好,好!你果然娶了这个妖女。”

我虽知自己真实身份,然而第一次被他人称作是妖,心中难免浮起一丝异样感受。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师恩如山似海,徒儿没齿难忘。”

“罢了。”梁脩摆摆手,“我欲利用你的身份重建瑛朝,你却利用与我的师徒关系,识破我的计谋,又挫败于我,这等情谊,还提它作甚。”

“师父!”李辰檐猛地抬头,沉了口气,言辞恳切道:“徒儿小时逢祸,幸得师父将我母子二人带至沄州,又将毕生所学悉心传与徒儿。饮水思源,辰檐不敢忘怀。”

“只是家国天下,徒儿心中自有轻重,还望师父原谅。”

“家国天下…”梁脩重重叹了口气,“想当年平宗帝与第一任禹王越伯央共赴沙场,抗敌杀寇,为的又何尝不是家国天下。只因先帝承诺,若战胜,划九州一京为禹王封土,迫不得已派我来此,其实不过是为了一保瑛朝江山。”

“未想华亲王叛变,你爹称帝。我梁脩一生为瑛朝鞠躬尽瘁,竟连平宗帝的遗愿,保住瑛朝天下也未曾做到!”

李辰檐道:“师父,先帝保江山,亦是为了苍生之福。如今天下二分局势已定,若然起了战事,想必也不是平宗帝愿意见到的。”

梁脩摇摇头:“我早已兵败,此话也无须再说来安慰我。”说着,他直直看入李辰檐双眼:“我传你武功,道法,风水相术。你从前不愿为我所用,倒也罢了。你若当我是你师父,今日,你可还听为师一劝?”

香鼎中没有燃烟,清清冷冷的灰尘扑落在地。几处房梁裂了缝参差不齐,角落里的蛛网像破掉的尘缘。

“师父…请说。”李辰檐的声音有些迟疑,仿佛已经料到何事一般。

“离了这妖女,从今后,师父还是你师父。”

李辰檐沉默许久,拂了拂衣袍,就地跪下:“徒儿这次来,是想问师父要回小茴的内丹。”

“你——”梁脩勃然大怒,“唉!冥顽不灵!”

李辰檐沉吟片刻,道:“记得师父早年收我为徒,便让我学有所成时,去救一位女子的性命,你说我辰时辰分出生,命格天生与此女子相连,她后生的劫难与福泽,系与我一人。”

“我十七岁去相府见她,亦是依了师父的意思,为何后来又百般阻挠?师父说过,救此女子,是因当年对一个人的承诺,为何师父又要反悔?”

梁脩的面色灰败不已:“当年我年少气盛,以为诸多事情,只要努力,必定事在人为。辰檐,为师一生为国,如今瑛朝大势已去,不可挽回,我只有你一个徒儿…”

我转头看了李逸然,见他亦有些疑惑,抿了抿唇,走上前跪在李辰檐身边:“梁太师是辰檐师父,亦是小茴的师父。师父对辰檐恩重如山,此后经年,小茴愿与辰檐一同照顾你。”

梁脩看着我,叹口气正欲回答,忽然猛咳了起来。一连串咳嗽声像从心肺狠扯出来,令人听之骇然。

“师父?!”李辰檐震惊地望着梁脩。

“霍三小姐。”梁脩用袖口抹了抹嘴角,缓慢凝滞的动作,刹那间老态尽显,“我既是辰檐的师父,只做对他好的事情。”

语重心长的言辞,任谁听了都为之动容。我匐地磕了个头,抬头平静地看着他:“我是辰檐的发妻,请恩师把内丹还给小茴。小茴想活下去,亦想这一生,好好与辰檐在一起。”

“你…唉——”梁脩望着我,又沉沉叹了口气。

“许多事情,辰檐虽未跟我言明,但小茴都明白。”我兀自苦笑起来,“明白他小时历劫,朝不保夕;明白师父护他母子二人去沄州,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他心念师恩,视师若父;明白他得知师父的真实目的后,左右于忠义之间的彷徨;痛下决心,汲汲营营,劳心劳力,一个人隐忍着承担了许多。”

我又认认真真给梁脩磕了个头,“小茴一直想帮他,却总是添乱,最后换他来照顾我。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我唯一可以做的便是陪在他身边。师父,我不想陪他半载数月,我贪图伺候数年的光阴,我想好好地,与辰檐活在这世上。”

“不求名利富贵,不求成仙得道寿与天齐,只愿长相厮守,只身相随。”

一番话说完,倒是自己先泪眼朦胧起来,喉间梗塞,只再次匐磕头。身边伸来一只手,将我扶住。抬眼间辰檐清凉若水的孟子,淡淡的笑容似阳光下的浅泉。

10

话至此,三人都僵持着。我毅然决然,而梁脩的神色却十分倾颓。李逸然走到我身边,也拂衫跪地:“逸然也请梁脩师父把内丹还给小茴姐。”

梁脩摆摆手,对李辰檐道:“你十七岁那年,我让你去永京相府,你见了霍三小姐,可探出她是何病症?”

李辰檐疑惑地摇摇头:“那年徒儿学艺不经,只探得她体息紊乱,命格扑朔迷离。”

梁脩又问:“你可还记得,当年我让你将她的明线以图记下,画与给我看?”

“记得。”李辰檐道,“只是徒儿…”

“罢了。”梁脩道,“你后来要入仕途,我也不曾阻你,我单单阻你这件事,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他的话里似带了玄机,我满腹疑虑地看向李辰檐,他亦是疑惑不解:“徒儿还望师父言明。”

“言明?”梁脩只嘴皮子勾起一个笑容,眼神里全是凄楚,“只怕言明后,你更不会听劝。”

“梁脩师父。”李逸然拱拳道,“大哥虽不是我的亲兄弟,然而多年相处,逸然深知他的脾性。若梁脩师父将此事言明,大哥定然会斟酌轻重,势必做到两全。”

“你…”梁脩苦笑,“好,为师说与你等三人听,但辰檐,你定要答应为师一件事。”

李辰檐怔了怔:“好。”

“无论如何,做对自己最好的决定。”

“谨遵师命。”

梁脩往前买了一步,脚下一阵虚晃,伸手扶住旁边的香鼎:“莫小茴。”

陌生的姓氏刹那间在我心中击起波澜,熟悉的感觉,仿佛来自生生相连的血脉。

“望天仙之女,莫小茴。”梁脩一阵涩笑,“辰檐,旭州一战时,你以为她的内丹,是我取走的对吗?你以为,我取走那内丹,是为牵制你,牵制相府对吗?”

“不是我。”梁脩笑道,“是她的亲生父亲,莫疏言。”

“莫小茴,你父亲莫疏言是得道成仙的望天树,法力强大,加之你母亲的妖力是望天仙所赐,融合后不仅不会排斥,反倒会成为半仙之气,离了内丹至多不会如仙神长生不老,怎会如今日一般气息冲乱,戾气侵体?”

我皱起眉头:“小茴不明白师父的意思?”

“你可有五岁前的记忆?”梁脩问道。

我心中不解,回想了一番:“确实没有。”

“就算是寻常人家孩子,五岁也应当记事,你生来便为半仙,却平白无故失了五年记忆,可是蹊跷?”梁脩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摁下鼎炉的四角。

只听鼎炉中轰隆一声,齿轮喀嚓转动。

“只因弄香怀有你时,便误中千年妖火练成的毒药。那妖火与孕育的内丹相融,致使你生来内丹带毒,妖气侵体,染了神智。”

“弄香自是强压了毒素,而莫疏言则在五年后,你的体息生脉稳定后,帮你取出内丹。内丹离体,你五年的记忆,自然随之隐去。然而戾气侵体已久,只能靠你父亲为你制成的灵符抑制。”梁脩叹了口气,“望天仙为了救你,大损真元,却无奈他早已身受重创…”

梁脩将的卢的扶手往下一按,中间正对我们的一面忽然向两边滑开,里面蓝光幽然,深邃阴森如同冥火,“就是九幽之火。”梁脩道,“我曾经对不起你父亲,答应有生之年,帮他救你性命,守着这顶香炉,直到用着至阴之火,燃灭至毒的妖火。”

“以火攻火?”李辰檐:“这不合五行,除非是…”

“跨了两界。世间六界,只要不出乱子,皆各为其事。这幽火,是望天仙冒了天险,取自鬼界。至交予弄香的那一刻,便化作星光遁去…”

我猛然怔住:“望天仙…不,我爹他,已经仙逝了?”

梁脩道:“即便没有,受此重创,也恐再难寻他踪迹。”说着又苦笑起来,“若他还在,倒可能有法子救你。”

我无奈道:“这一切太匪夷所思。”

梁脩看着我:“前些日子,风和来过。”

“干爹已经来过?”

李辰檐问道:“那风和前辈可有办法?”

“嘻嘻,小茴儿的事情,我总该担待不是?”门口忽然传来一个调侃的声音。

我推头一看,白衣胜雪貌若丰神的男子站在身后。

“干爹!”我欣喜叫出来。

风和朝梁脩扬扬头,“三个孩子的膝盖都跪疼了,你为老不尊。”

梁脩愣怔,然后苦笑晃晃手,我们这才起身。

风和用手指朝我脑门一扣,“干爹为你去栾州寻小惜,才不在一段日子,就听闻你干的好事。嫁去恒梁,悔婚,装死,还私定终身。”

我道:“小茴都是迫不得已。”

风和道:“甚好,若不这样,又岂是我风和的干女儿?”

我愣怔地看着风和,蓦然意识到,但凡常人认为不好的,在他心里就是好的。

风和却看了看李辰檐,脸上的笑容缓和下来,只问:“你娶了小茴儿?”

李辰檐点点头:“是。”

“有夫妻之实,感觉怎样?”

李辰檐呆住,我呆愣许久道:“干爹,这件事,你是不是私底下与辰檐讨论?”

李辰檐捏了捏我的手,忽然带着满脸坏水笑起来:“很好。”

风和朝我眨眨眼。我左顾右盼,直欲找个墙缝钻进去。然而余光却瞥见风和隐隐蹙了下眉头,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带了丝苦涩。

他转身朝门口笑道:“小惜,这便是莫疏言之女,莫小茴。”

第九章华胥梦(六)

11.

那个女子进来时,千阙楼前飞过几许残花,大约是山岚加劲,卷过夏天的日头。门口之人有清和脱俗的五官,灵动的双眼满载清波悠悠,不算倾国绝艳的容颜,却让人见之忘俗。

“莫小茴。”那女子唇角略带笑意,“我是莫惜言。”

见我神色诧异,她又道:“虽名字相似,但我与你爹莫疏言无甚瓜葛。他是仙,我是人。”

风和斜睨着她:“你早脱凡骨,还自称是人?”

莫惜言回敬一句:“如你,身受重创,闭关三年,方可出户一年,不也一样自称法力无边?”

风和神色怔了怔,却不由笑了,温润有光不带邪气的笑容,在风和脸上很是少见。

我立刻朝莫惜言投去敬佩的目光,她回过头来道:“你有一个荷包要带给我?”

“嗯。”我从怀里取出荷包递与她,“是小惜姑娘的刺绣,望天仙在上面提了字。”

莫惜言摆摆手不接,却问:“你叫他望天仙?”

我点头道:“他虽是我亲生父亲,然则这十余年,我对他的印象极为模糊,若只能认一个爹,我认相府霍渊。”

“莫疏言虽为仙,然而他后来亦说,若有一个女儿,要让她活在人世,长在人世,尝尽苦乐才不枉一生一世尘寰起伏。”莫惜言的目光倏尔有些迷远,像是蒙了一层光阴的雾。旋即她又笑问:“刺绣上写着什么?”

“一句话。”我努力回想,“上面好想写着,唱繁弦,悲极管。巫山云,巫山云…我有些忘了。”

“唱繁弦,悲急管。巫山云,浮悠悠。碧落残,空归去。”风和的声音十分清越,淡淡念出这句诗时,仿若婉转天籁,“我当时看了一眼。”他轻描淡写地说。

莫惜言静了半晌,忽道:“那诗的上半段是我写的,以前我不谙文墨,好容易学了些。”见我不知如何回答,她又说,“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这丝绢也算是你爹留下的墨宝,小茴儿你自己留作纪念吧。”

风和神色又是一滞。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李辰檐上前一步说:“那我便代小茴谢谢小惜姑娘了。”

莫惜言笑道:“只是那荷包,你三年后得还给我。”

风和的眼神似参杂了几多情绪,风扬墨发,面若丰神,忽然浮起的浅笑恍若天神临世。

我诧异地应了一声,莫惜言看入我的双眼,道:“小茴,我住在栾州的落桥镇,你三年后,将荷包还与我…”

那眼里的柔光万顷,忽然吞天沃日般涌动起来。身体中有股力量似慢慢变柔,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然而心跳声却越来越清晰,一股吸力将我往意识深处拉去,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努力维持着一丝清明,而眼前的一切也仿若一场梦境。

莫惜言的声音像隔着水纹,瓮瓮传来:“辰时辰刻出生,又有夫妻之实,外修武艺,内习心法。你早也知道,你与她命格相连,是她的劫亦是她命中贵人。”

“是。”

“可你要付出代价。”

“任何代价,都无妨。”李辰檐的声音带有笑意,将我揽入怀中,模模糊糊地说了些话。如同多年前的溺水,模模糊糊,我听不清。

小怪…以后…这是约定。

眼前只剩一团蓝光,先是悠悠然亮着,骤然斗升万丈,化做千条光束,将我包裹其中。

一股甘洌如酒的凉意从指尖渗入体内,滑向我的五脏六腑,将我的身体浸润在一汪漂浮轻软的湖水中。

冬日飞雪,春日楼头,夏花烂漫,秋枫如火,光阴飞速辗转倒退,四季美景浮浮荡荡飘谢在眼前。远处有亭台落絮,蓝衣男子身材修长,负手而立。

我跌跌绊绊跟去,伸出短小的胳膊叫:“爹。”

那男子转过身来,带起回忆飞花逐雨。楼阙小榭畔,年幼时,正无知。

他叫我:“小茴儿…”

在我多年后的梦里,时常出现这样模糊的场景,一个修长模糊的背影负手而立,他的声音温和沉静,叫我:小茴儿。

在梦里我乐呵呵地笑,叫他爹。他不是永京名震天下的丞相霍渊,而是那个以只身法力化毒救我的望天仙,莫疏言。

亭台旁,有一株木槿开得如火如荼,莫疏言蹲下身,双臂置于我的肩上:“今日教小茴儿一句话,可要记住了。”

我点点头,指着那株木槿:“内丹取出后,便是要放在木槿花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