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说你气血堵塞,开了个方子,你刚刚喝的是药。”

“这样啊。”楛璃笑道,“误会你了。”不带一点歉意地语气。

我也笑了:“不妨事。你若觉得天下富庶,可以再折腾几次,反正一张药方子五百两,无论英长泣还是左纭苍,都是给得起的。”

楛璃惊道:“为何这么贵?”

我瞟了她一眼:“那大夫自称神医,开了五百两的价,若我们不给,损的岂不是尚扬帝和邵璟帝的面子?”我转头见她面有愧色,想了想又问,“立春兄怎么了?”

“啊?”楛璃尴尬地看着我,良久不作声。

我走上前去,“他这次跟来,是他自己的主意吧。”

楛璃怔了半晌,点点头,面色十分平静:“刚出宫时,他便跟逸然一起来了。”顿了一下,她又说:“我跟他说过不行,我不喜欢他。”

我挑挑眉道:“然后?”

“是在姬州的时候,他没说什么。”楛璃的目光落在斜光淡照的窗棂上,“我想人这么活一次,总要选自己最中意的。”

我笑道:“我明白。”

6

我收了药碗,让楛璃歇好。出了屋见午时将近,南方的太阳毒辣且耀眼。楛璃因为我成婚动了胎气,我实在放心不下,沉吟片刻决定去找李辰檐商量再多留两日动身。

然而刚绕到后园,却见张立春一人坐在楛璃房屋后面的阶梯上。

“立春兄?”我将药碗放在长椅上。

“茴妹。”张立春抬头看见我,“她好了么?”

我笑道:“没事,气血堵了动了胎气,现在已经醒了。”

张立春“哦”了一声,又讪讪笑道:“你也将发髻梳起来了,很好看。”

女子出嫁以后,要挽起长发,以示有所归属。前些天,我见到楛璃时,她的头发也清约地盘在头上。张立春的语气和神色,在这个艳阳流火的夏日,渗出些许凄凉。

我迟疑了一下,弯身在他旁边坐下。日影渐渐西移,别苑幽静,只有水声潺湲。

“你离开姬州的第二天,楛璃想也未想便一人去了永京城。当时她把受伤的辰檐兄托付给我,”张立春的眼神颓然落在地面,“那是唯一一次,我没有跟着她。”

“立春兄…”在丰年别苑见到张立春后,他一直挂着一脸清清淡淡的神色。削瘦了些,但也神采盎然。然而一个人若想掩饰内心的苦楚,他人又如何得知。

张立春一生至今知交太少,生性又寡淡,直到遇见我们。

这一路奔波,看着楛璃从平凡的女子变为尚扬帝的宠妃,再随行南来恒梁,心中历经了几番风起云涌,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知道憋在心里不好受。”我说,“立春兄,你如果难受,可以跟我说。”

“谈不上如何难受,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灿金光斑零零散散落在后院的水池上,来回涌动的波纹,像破碎的流年。

“茴妹,楛璃很好,真的。”

“我刚遇见她时,她一脸茫然地来张府寻你。那一天她穿紫衣,大而化之的样子不似时间任何女子。我当时不知你的身份,见她寻你不着,正准备要走,忽然回头问‘你还好吧’。”

“说了可笑,从父亲入狱,问斩,所有的人都在指责我,说我拿了五万两银子去青楼,才换来如此无妄之灾。没有人问过我,你还好么?我一直在努力撑着,从父亲和大娘的葬礼,到分家业,再到娘亲带着三弟离开,直到遇见楛璃。我忽然觉得有一些累,于是第一次,第一次我放任自己不去承担所谓的内疚,在廊檐边歇下来,不去门口接待探望的来客,不去安慰一屋子的家人。我跟楛璃说,你陪我坐一会儿吧。”

“她当时很纳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坐在我身边。楛璃不善言辞,劝人的时候很生硬,她说:‘你别难过,我没父母,养父也去世了,还是活得好好的。’我那时很讶异,如此大大咧咧的外表下,她其实是一个很单纯真挚的人。不是芊芊柔弱的女子,但那一份与生俱来的倔强,让人很想保护。”

我笑道:“倔强倒是真的,那时她一人冲到沉箫城,吓傻了我。”

“茴妹,你与楛璃一样,对人真诚,不会拐弯抹角。但你其实比她柔韧一些,若遇上了事,你们都会义无反顾前走,但你其实很坚韧,懂得变通,有的时候古灵精怪一些。楛璃她刚倔得让人心疼,我当时傻兮兮地想,这该怎么办好,刚则易损啊。”

我心中蓦然凉了下来,只牵强劝道:“楛璃其实不脆弱,很多时候她比我冷静,明白事理。”

张立春伸直了腿,斜靠在栏杆上,眼神悠悠望着远方:“我那时只想照顾她。最开始她是有些烦我的。我跟着她,叫她璃妹,她却一句话不跟我说。后来在相府住上一段日子,偶尔她出门买些物什,嫌重了便分我一半,让我帮她拿着。再后来,她慢慢地开始跟我说话,慢慢地放慢脚步,跟我并肩着走,一边走一边说话。楛璃跟别的女子不一样,想到什么说什么,不假思索也没有什么口忌,我反倒觉得这样才好。”

“有一次我问她为何不烦我了。她说,‘习惯了,反正你喜欢我又不会吃了我。’”张立春说到这里,嘴角浮起一个浅淡的笑容,“她竟然是明白我的心意的。”

我笑说:“你的心意,天下人都明白。”

“然后我问她,‘那你喜不喜欢我?’当时她呆了许久许久,像是在斟酌怎么答我,很后来,她才郑重其事地说,‘不喜欢,但也不讨厌。’又说,‘我当你是朋友。’说完之后,我本以为也就这样了,她第二天见了我,又没头没脑添了一句,‘数来数去,我的朋友就那么几个。’”

“小茴,你知道我为何叫她璃妹?”张立春的笑容渐渐变苦,“因为我知道,从一开始便知道,楛璃这样的女子,需要一个顶天立地,气宇不凡的男子去保护,而不是一个寻常人。所以那个人不是我,不是我啊。我叫她璃妹,是想以哥哥的身份照顾她,起码这样,我还能在她心里留一席之地。”

“我跟着她,四处走着,因为心里明白时间不多,有一天她会嫁作他□,有一天我若想见她一面都会很难…我总是喜欢坐在廊檐阶梯上,因为初遇璃妹时,她便是陪我坐在阶梯上。呵,一坐便是一世情长,一坐便是一生浩劫。但是我不后悔,我只是遗憾。从张府初遇以后,她再未与我单独坐在这廊阶之上,看一场人事变迁时,用墨守成规的姿态,抓住渐渐流逝的一切…”

小茴,今后你会去哪里?

沄州吧,或是一处温软水暖的地方。等三年后,与辰檐一同回沉箫城去看看爹娘。

立春兄,你不必太担心楛璃,尚扬帝已将原来两名妃子放出宫了,他会爱她一世,即使后宫佳丽三千。

一世么?哪怕就是一世,我也会守在城外,有一天她无依无靠了,我便接她来我身边,好好照顾她。

这个有些炎热的下午,我在丰年别苑的后园的廊檐下,一直陪张立春坐着,听他絮叨着楛璃的林林总总,直到日影西斜,晚霞满天。微小的动作,每一个神情,他都能铭记在心间。

我想,那是当所珍爱的一切开始流逝时,最宝贵的东西。

若有那样的一天,我也宁愿如此琐碎,不厌其烦地把我与辰檐的相遇相知记载下来。即使每一份欢愉或悲伤的回忆,终会在心深处变作伤口,即使剧烈的思怀,如同匕首将心脏镂刻成一个凄艳的血雕,我也不愿遗失不愿忘记。

霍小茴执着得可怕。并且很久以后我知道,这是因为我有足够的坚强,去承载我的执着。

第九章华胥梦(四)

7

晚间的一场骤雨来去匆匆。别苑外的一条宽窄巷子开着零星几家店面。楛璃睡了一天,精神好得不得了,趁着晚间清凉,拉着我与暖菱一同出门走走。

六个轮班的护卫换了便装,尽忠职守地跟随。

街上还有泠泠水意,几处小摊子格外热闹。百姓生活平淡,倒是新帝登基为之平添一份喜气。卖小吃点心的小二吆喝着,掀开蒸笼,一股水汽伴着香味,吸引了不少人。另一处挂起了花灯,五色光芒令路过的孩童兴奋探奇。数个地摊分卖这异族风味小饰品,圆头鞋手工披肩,市列珠玑,琳琅满目。

一叶知秋,看着此情此景,可想象恒梁以后数年的太平盛世。

“姐姐,买盏河灯吧?”一个小摊主叫住我们。恒梁民风大胆随性,小摊主其实是一位年刚及笄还未出嫁的姑娘。她递给我与楛璃一人一盏素色河灯,又挑了一盏粉红莲花灯递给暖菱,“我娘说,还未出嫁的姑娘,放莲花灯前许个愿,就会遇到自己的心上人。”

“出嫁的姑娘放百合灯,以后定会跟夫君百年好合,美满偕老。”

街头转角处有一条狭长的弯河,已有不少河灯漂流其上。暮色百合,灯火红莲,绽放着希冀,驶向远方。

我与楛璃将河灯放置波澜上,明灿烛火轻晃几下,摇曳着飘远了。暖菱刚把河灯放入水中,还未脱手,忽轻声道:“算了。”她的侧脸有若隐若现的笑容,“我放这盏河灯,岂不是跟小茴对着干。”

她将河灯在手里把玩几下,递给我:“送你。”

“送我?”我一头雾水地接过河灯。

“红莲灿若韶华。”暖菱笑道,“我这些年喜欢的人,最终娶了你。”

河灯中的烛火荧荧燃烧着,散发出的温热渗进我的掌纹。

“暖菱,对不起,若不是我出现…”

“不,不是的。”暖菱背过身去,望向市井繁华处,“我至十五岁识得辰檐,他的心里就只有你。那时他刚中武状元,玉树临风的样子真能倾倒不少女子。我初入将军府做丫头,一直跟着他,最常听他说的,便是科举前的一年,去相府拜访的事。”

“小茴,你可还记得十三岁落水…”

“你是说——”

“他那次去相府拜访,碰巧见你落水,好容易把你救上来。”暖菱携了我与楛璃的手,一同往河灯摊子走去,“至那以后,他便喜欢你了。”

“小姑娘,我想买一盏百合河灯。”暖菱兀自捡了一盏,付了银子。

“他考中武状元以后,宫内大庆,家眷也可以参加,你竟然没去。”暖菱笑嘻嘻地说,“当时他郁结了许久。”

“后来你也知道了,琐琐碎碎发生了太多事。直到一年多前,他来跟我说,可以去你家提亲了。”暖菱默默地望着手中河灯,“那时候,他说,‘我可以娶小茴了’,神色很沉静,但是语气间,明明就兴奋得像个孩子。可惜,好事多磨。”

“十三岁的落水…”我蓦地想起娘亲说,我内息紊乱时,总有一刻,还在说着话做着事,然而醒来后却不曾记得,不由蹙眉道,“他怎么救我一次,就这样想娶我?辰檐真是奇人。”

“他倒是常说情之一物,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何况他又是言出必行的人。”暖菱笑道,“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你自己问他。”

这夜月亮圆如玉盘,青凉明透。淡淡的辉光将天穹浸在一片澄澈当中。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是我一直不死心,总跟着他。后来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又识破梁脩的阴谋,辞了官,只说或许人生来便有己任。我为了能跟着他帮着他,去了倾城楼。”

“他是不要我去的。不过那时我对他说,除非有一日,我看着他成亲,不然这一辈子我就跟着他。”暖菱笑道,“昨日看这你们拜堂,心中酸楚,但也总算放下了。”

楛璃笑道:“这样的事大家都莫奈何,看来了便好。”

“是呢。”暖菱笑靥如花,“我只是平凡女子,一生不过求一个好的归宿。有人等我许多年,过些日子便到这河里放这盏百合河灯吧。”

我与楛璃一愣,片刻恍然大悟。夜空之下,欢声笑语不止。

芙蓉暖帐,轻纱飞幔,一夜鸾凤。

我轻咬李辰檐的锁骨,喃喃问道:“我十三岁那年,是你将我从水里救起的?”

“嗯。”

我仰头问他:“怎么从未听你说起?”

他笑了笑,伸手摩挲着我的脸颊:“你想听什么?”

“为什么喜欢我?”

李辰檐的表情诧异了片刻,笑道:“说不上来。”

“为什么,从那个时候就想娶我?”

“那个时候…”依稀开始回忆,笑容渐渐漫上嘴角,越来越兴味盎然,“那时候,你很小怪。”他揉揉我的发,手有老实不安分起来,“以后告诉你。”

“很小怪…”我一脸语塞地望着他,道:“不听也罢。”

8

翌日晨,别话无多,只约了三年后与众人在永京相见。暖菱一脸笑得清淡释然,张立春依旧带着些许惆怅。楛璃大咧咧地站着,朝扬起尘土的马车招手。

我放下车帘,朝车内另外两人笑笑,又对李逸然道:“逸然也该好好为自己考虑了。修泽今年秋闱,你也一起罢?”

李逸然闪忽眨眼,兴奋道:“好啊。”又狡黠一笑,“现在小茴姐真是我嫂子了,你说的话我怎能不听。”

李辰檐道:“永京时局渐稳,修泽从武,逸然你是从文?”

“这个…修泽兄文武双全,我倒是从未考虑过自己长于何处。”逸然挠挠头,“总之跟着去试试,大哥和嫂子呢?”

李辰檐看我一眼,笑道:“先帮小茴去千阙楼要回内丹,然后带她四处逛逛,到一处人杰地灵的地方,就此安定下来吧。”随即又扣住我的手,问:“这样可好?”

我笑着点点头:“嗯。”

李逸然连打三个激灵,颤声道:“咳,车中太…诡异了。我去外面坐着。”

迟茂峰西邻涭山,余涯阁建在涭山峡谷的一个小盆地内。这里山势陡峻,两面山壁如同斧砍倒削。余涯阁是一行沿着山壁高低纵横相连的殿阁。底部用十数根柱子撑住。

而实际上,支撑着殿阁的却是每一层平台下,十几根深深插入岩石之中的横木飞梁。

山壁呈赭黄色,高处略往前倾,崖顶突出的部分像一个屏障,为余涯阁遮风挡雨。千阙楼在众殿阁只见,檐牙高啄上翘,远望而去,倒真是山川缭绕苍漠外,殿宇参差碧落中。

李逸然与我和辰檐一道去余涯阁,再从栾州折转回沄州,准备入秋的科举。

前些日子还在丰年别苑时,风和便拖姬扬带话给我,说仲夏时分,在千阙楼等我与辰檐。离仲夏还有段日子,于是我等三人一路缓行,到了栾州又逗留了三两日。

栾州与沄州都临着芸河,民风相似。一路走来,李逸然倒有几分回到故乡的感觉,啧啧喟叹,说以后有机会了,应来栾州好好游历一番。

我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正是为国为家的时候。”

李逸然打诨说:“这倒是,如大哥这般年轻就功成名就,抱得美人归的人可谓少之又少。”

前面上山的路有些崎岖,通往余涯阁的阶梯修在山腰上,几近笔直。

李辰檐携了我的手,笑说:“小心脚下。”又转头对李逸然道:“人都有自己的际遇,建功立业的机会是老天给的,有的人耗时长,有的人耗时短。你以后做事只要有担当原则,苦尽甘来卸下重担的一天,倒不如四处游历一番,长些见识,也算不枉此生。然则有的时候,难就难在拿得起,放得下。”

李逸然愣了半晌,却道:“成了家的男人果然不一样啊。大哥几时也讲起大道理了。”

我笑说:“看你一人要出去闯荡,我和辰檐又不能常陪着你,他这时说几句,你记住了以后受用一辈子。”

李逸然大叫:“受不了你们。才成婚几日,就夫唱妇随成这样。”想了想,又道:“以后大哥定然怕小茴姐。”

李辰檐诧异道:“为何?”

“都说越疼爱娘子的夫君,越怕娘子。”

我一笑,踮脚敲敲他的头:“小小年纪心术不正。”

李辰檐也笑起来:“若是如此,那怕便怕了吧。”

阶梯连着栈道,沿山蜿蜒盘旋,穿梭在楼阁之内。见栈道楼阁斑驳之迹,想必早年也有鼎盛之时。如今梁脩失势,这一幢幢凌空危殿人去楼空。

午时太阳**,而千阙楼却在一片山峰投下的阴影之中,承载着山岚。飞檐粉墙都有些残旧了,剥落一地青灰。

楼阁与楼阁的衔接处又有悬空的桥梁。那里少了遮挡物,风声犹大,挑起我们的发轻拍在脸上。

这样的古楼,恍然间带着一种死生若梦,繁华如尘的沮丧感,悠悠然满溢人心。我下意识抓紧了李辰檐的手,他转头来一笑,帮我理了理飞舞的发丝。

那些发丝弥漫在眼帘之间,被风吹着,像在最剧烈的阳光中荡起的黑雾。我依稀见得他的脸,在千仞孤壁之前,笑容缱绻。

他说:“小茴莫怕,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