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摔第四次的时候,她爬在地上再也没起来。

云知小时候不乖,不愿意被师父拉着走,也不愿意被师父放在背篓里,她总是跑跑跳跳在前面,让师父担惊受怕跟在后面。

其实她是会小心的。

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很小心很小心的让自己不摔倒;但是她知道师父在,知道师父会护着她,所以随心所欲,肆意而为。

云知慢慢从地上做起来,跌跌撞撞爬上山腰,总算看见了那座隐秘在山雾之中的寺庙。

悬在寺庙正中的牌匾已被风雪肆虐的破旧不堪,清心寺三个字残缺不全,木门破旧,杂草横生,于雪色之中显得破败又荒凉。

她低头拍了拍身上的土,用纸巾擦了擦脸和手,最后调整出一个笑,深吸口气推门而入。

“师父,我回来啦——!”

云知呼喊声轻快,一如以往那样。

院中没人,祠堂的香火却旺着,佛祖正坐,一脸悲悯。

云知跪下虔诚地拜了拜,一路抵达后院。

这是个四合院,偏厅是杂房,朝阳的房间是她的卧室,旁边的小房间是师父的睡房,有缕缕青烟从里面冒出。

近乡情怯。

云知收起那点点不知所措,缓缓挪动着双脚登上台阶,吱呀声推开了门。

屋内生着的火炉依旧让人感受不到热气,这座房子比云知走的时候更加破旧。

她的师父正佝偻在地上向灶火里添加在柴火。

云知发现师父真的老了。

他的头顶长出了褐色的斑点,留长的胡子花白,手上的冻疮比前年更严重。

他也瘦了,瘦到往日那合身的僧袍再也裹不住他。

云知本勾勒起的唇角再也维持不住原本的弧度,慢慢收敛,下耷,泪珠一颗接着一颗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了禅大师似乎有所觉察,慢慢扭头看了过来。

“云知?”他有些不可置信。

云知的喉咙被泪水堵住,发干发紧唯独发不出声音。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回来了。”了禅大师双手衬着膝盖站起,“外面刚下过雪,路难走,是不是摔了?”

她全身又脏又乱,手腕上被擦破了皮,惨兮兮的像是流浪儿。

“吃饭了吗?师父去给你热饭。”

“暖壶里有热水,你先去洗一洗。”

师父的声线很温润,和青年时期如出一辙,他絮絮不休的对着云知接连念叨,转而去从小冰箱里拿饭菜。

“师父,我还没长大呢。”

了禅大师回头,讶然:“云知?”

她颤声哽咽:“我……我回来的时候摔了很多次,没您拉着我根本走不好;我……我也笨,您不教我,我根本学不会功课。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我还没有长大。”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视线,她哭声无力又沙哑:“所以……求求您别离开我,不要、不要把我变成一个孤儿。”

她全身战栗,巨大的悲恸压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

她快喘上不气了,像溺水的孩童一样面临着濒死。

沉寂许久,了禅大师走上前来,伸手温柔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师父准备去云游,去南方那边,你若想,可以和师父一起去。”

他看着云知说:“师父年事已高,没办法陪你走完一辈子,但你可以陪师父走完一辈子。”

屋外雪色蔓延,让人寒彻心骨。

云知躲进了师父怀间,一如儿时那般。

最后摇头,又缓缓点了点头。

了禅大师摸了摸女孩的发梢,眼尾发红。

佛家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这是遁入尘世中每个人要都历经的磨难。

他的孩儿逃脱不了。

他的孩儿总要长大。

☆、080

韩家因为云知的离开而被搅得兵荒马乱,韩父派人分别搜寻机场,火车站和汽车站,又让人把宾馆酒店找了个遍,可是始终得不到云知的消息。

天已大亮。

韩父韩母疲惫不堪,韩奶奶倒是睡得舒坦。

早上吃饭时,韩父又追问韩祝祝:“你昨天出去也没找见云知?”

韩祝祝摇了摇头。

韩父叹息,和韩母说:“那八成是回清心寺了。今天下午我走一趟,公司和家里就麻烦你照顾了。”

韩母不同意,“天气预告说C城近来一月都有雪,这个时候贸然进山实在太危险了。我走前留了怀月村村长的电话,回头我让他确定一下云知是否回家,如果平安回去,等雪停了我们再进去也不迟。”

韩父没有反驳,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

他头疼的按了按睛明穴,饭没吃两口便放下筷子去联系人继续找寻。

下午。韩母连打了几个电话总算联系到了怀月村村长,得知他们意图后,村长让人去镇子上确定了一下,最后找到送云知回去的司机,确认了她的行踪。

知道她平安无事后,韩家夫妇终于把一颗悬着的心暂时放回到肚子里。

晚餐前,韩厉突然回家。

他左右手各拎着个袋子,里面满满当当装的都是礼物。

见他回来,围坐在餐厅前的几人更加沉默。

韩厉对于这诡异的气氛浑然不觉,自顾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好饿啊,这是刚开饭吗?”

韩厉伸长脖子向桌上扫了眼,见有他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后,迫不及待用手拿起一块像嘴里送。

以往他的这种行为早就被骂了,但是今天很安静,母亲没骂,父亲也没打。

韩厉嚼排骨的动作停下,吮了吮油腻腻的手指,怪异地盯着几人:“你们一直看我干嘛?说起来韩云知怎么不出来吃饭。”

空气突然僵持。

“她走了。”韩奶奶夹起菜送到韩厉碗里,“小厉多吃些,看你都瘦了。”

韩厉眉心狠狠一跳:“您刚才说什么?走了?谁走了?”

韩奶奶冷着面容:“除了那个小扫把星还能有谁。”

韩厉唇瓣紧抿,刷的起身向楼上冲去。

“韩云知——!”

他粗暴推开那扇房门,屋子漆黑,床褥叠的整整齐齐,桌上书本还在,但是地上属于她的背包却消失的一干二净。

韩厉捏握住拳头,再次跑下餐厅。

“她去哪儿了?电话你们打了吗?”

韩母抬起眉眼:“她把手机扔了下。”

韩厉心头一紧,语气不觉间染上急色:“不是,她出去你们就不让人找一下吗?她一个女孩儿手机没带,钱也没有,出事怎么办?”

想到云知那没有常识的样子,韩厉越想越觉得危险。

他正要招呼兄弟们出去找人时,耳边传来韩祝祝唯唯诺诺的声音。

“哥,韩云知不回来了。”

韩厉握着手机的手一抖。

“她……昨晚上就回清心寺了。”

韩厉瞳孔一缩,缓缓抬头看向韩祝祝,眼中锐利:“你又欺负她了?”

被他这么一凶,韩祝祝眼眶立马红了,“我没有!是……”

“是她自己走的,怪不得谁。”韩奶奶语调冷冰冰地,“这城市里也不适合她,我们家也容不下她,再说她那个师父都要死了,她回去送送也是应该的。小厉坐下吃饭,没必要为了个外人着急上火。”

说这话时,韩奶奶的表情很是无动于衷。

韩厉理智炸开,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就是去上京把个妹,她的便宜姑姑就这么没了!关键是没有一个人告诉他!

“爸?”韩厉看向韩父,想从他嘴里得到一些其他的答案,然而回应他的是无尽的缄默。

韩厉咬了咬牙,急火攻心:“我说你们是不是有病?当初我充个话费的功夫你们给我找来个姑姑,现在我就走了一天,你们又把人弄没了?接她过来的是你们,让她走的也是你们。现在我好不容易接受这个姑姑,你们又不经过我同意把人赶走,你们折腾来折腾去到底什么意思?”

“小厉……”

“别叫我!”韩厉大步上前走到玄关处,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大衣穿上,“你们不去找我就找,现在人贩子那么多,她被拐了怎么办。”

他家小傻姑很笨,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胆子又小,大声说话都能把她吓哭。

他无法想象她一个人要如何度穿梭过这冰天雪地。

他要去找她,现在就去。

“我们打电话确认过云知早就回了清心寺。我和你爸准备找个好天气去C城,你就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们添乱了,好吗?”

韩厉面对着母亲,缄默几秒问:“她为什么要走?”

韩母重新把他身上的大衣摘下,说:“了禅大师积劳成疾生了病,运气好能挺过两年,要是运气不好……”

她欲言又止。

韩厉低头,深深感觉到无力。

**

C城在下雪,凌城的天气也不好,去找云知这件事只能暂且搁浅下。

云知离开的第三天,李爷爷与儿子前往美国,路星鸣独自送别;云知离开的第四天,她的电话始终处于关机状态,微信上数条消息无人回复。

第五天,路星鸣偷偷来到韩家别墅,找到了韩祝祝,得到了她离开的消息还有那句赠语。

[你要好好考上大学。]

路星鸣反复斟酌,始终不相信云知会只给他带这一句话。

“除了这句,她就没说其他的?”

隔着围栏,韩祝祝对他摇了摇头。

路星鸣眸光幽沉,表情被夜色融碎。

他这幅生人勿进的模样让韩祝祝心底发怵,不由自主拢紧身上大衣,小声翼翼说:“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不然、不然被奶奶发现……”

她是被路星鸣偷偷从里面叫出来的,现在该做的也做了,该说的也说了,实在没必要再和他在这里耗费下去。

“等一下。”

路星鸣突然叫住她。

韩祝祝身子一僵,胆战心惊看着他冰冷的眼瞳。

“路星鸣,我可没欺负她,赶走她的人也不是我,你……你不能找我算账啊。”

韩祝祝又冷又怕,整个人抖作一团。

路星鸣声线漠然:“你知道寺庙的具体位置吗?”

韩祝祝一愣。

这人……别是要在这个时候过去找她。

韩祝祝不知道寺庙的具体地址,但是韩父知道。韩祝祝悄悄潜进书房把写有具体地址纸条找到,快速拍了张照后,不动神色的离开书房发送给路星鸣。

韩祝祝微信打字说:[我伯伯说山路很难走,你这个时候找她很危险的。]

没有回复。

**

路星鸣订了一张最快前往C城的航班,又让刘彪虎找了专业的宠物保姆照顾家里的两条狗,随即简单收拾了两件衣服,准备去机场。

失马身体还没好利落,见他拎着行李准备离开,顿时不安的在他身边打转。

路星鸣半蹲下身,伸手捏了捏它们的腮帮。

“你们的主人丢了,现在我去找她回来。”

它们不知听没听懂,一直坐在地上狂甩着尾巴。

路星鸣眸光闪烁:“她丢了,她的嫁妆可不能丢,所以你们要乖乖的等我回来,不准再拆家,也不准乱吃东西。”

门外传来鸣笛声,他叫的车到了。

路星鸣起身,在塞翁失马不舍的注视中离开了家,直到他远去,两条狗依旧没有从窗户前走开。

**

两个小时后,路星鸣抵达C城。

C城的天空压得极低,乌云阴沉笼罩着这座不甚繁华的城市。

他站在机场门口,面无表情任由寒风侵袭。

路星鸣最后确认了一番手上纸条后,径直前往汽车站,然而就在此时,身后猛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说下了机场坐那趟车来着?我忘了。这破地方真冷。”

路星鸣脚步一顿,扭头看去。

——韩厉。

作者有话要说:韩厉:我好难_(:з」∠)_

☆、081

韩厉叼着个热腾腾的包子走在人群熙攘的肩上,低着头含糊不清对着手机说话。

神态举止活像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路星鸣眸光闪烁着犹豫,正想着要不要上去找他打招呼时,韩厉忽的抬头看了过来。

两人视线撞击,陷入僵持。

过了五秒,韩厉大口吞下剩下的包子,把手指在衣服上蹭了蹭后大步上前和他搭话:“哟,路狗你也在这儿啊。”

路星鸣扫过他油腻腻的嘴唇,默然不语收敛目光,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继续向前走。

“你是不是也去找韩云知?”

“奇了怪了不是,我们俩应该是一趟班机啊,但是怎么没见你?”

“韩祝祝让我倒车去镇子,可是我忘记倒那辆了,你记得不?”

他喋喋不休,路星鸣听得耳朵生茧,本就烦躁的情绪再次生起不耐。

“闭嘴。”

他终于忍不住发了火。

路星鸣眼神阴恻恻的:“再说话小心我揍你。”

“……”不带就不带,凶什么凶。

韩厉努努嘴,双手揣在兜兜里,乖乖巧巧跟着路星鸣前去车站。

韩厉看出路星鸣因为云知的离开而不甘郁闷,他识相的没有像原来那样找路星鸣不痛快,路上安静如鸡,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直到开始怀月山,韩厉才开始抱怨:“这是什么鬼地方?哪个天才想到把庙建在这儿的。”

路滑又泥泞,没走几步韩厉就开始大喘气。

“怪不得韩云知体力这么好,我要是天天爬这种山,我力气也好。”

想到小姑姑那牛犊子似的一身气力,韩厉不禁发出感叹。

路星鸣始终沉默着。

两人爬了一个多小时的山,终于抵达了清心寺。

看着眼前那破破烂烂的小庙宇,韩厉咬牙切齿:“她竟然一声不吭就跑回来,一会儿见了看我怎么收拾她。”

话是这样说,但韩厉更想看见小姑娘好好的。

大门没锁,路星鸣推门而入。

正院不大,几颗老树兀立在矮墙旁边,厚重的积雪几乎要将枝丫压垮,院子的几间屋子包括佛堂都上了锁。

他们又去了后院,院中有一口水井,木桶四仰八叉滚在一边,旁边是已经枯萎的葡萄藤架,在深冬之中显得格外凄凉。

眼前这荒寂的情景让路星鸣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敛去情绪,一步一个脚印的来到房门前。

上面的锁虚虚挂在那儿,路星鸣抿了抿唇,取下门锁推门而入。

屋子里清清冷冷,空空荡荡,只剩几件破旧的家具安静摆在其中。

路星鸣走进里屋,一眼看见了悬挂在墙壁上的照片。

女孩估计只有十一二岁,穿着小僧袍站在慈眉善目的大师身边,笑如灿夏,眼睛里的光灼如暖阳。

她的笑明明是那样单纯美好,此刻却像刀子一样扎得路星鸣心口生疼。

“路星鸣,这儿有封信,好像是给你的。”

韩厉差不多也明白云知已经走了,语气低落,眼神是难掩的落寞。

路星鸣接过信封,封皮上落着女孩清秀的字迹:[路星鸣收。]

她似乎料定路星鸣过来找他。

路星鸣缓坐在凳子上,拆开了信纸。

[给施主: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但是当你见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去了遥远的南方,和我的师父一起。

天气寒冷,施主要穿上我给你的毛裤,千万不要着凉;如果不小心生病了,感冒药在你第书桌的第三个抽屉里;失马的伤口想必已经好了吧?它们闹腾,你要多多辛苦照顾它们了;我走的匆忙没来得及和李爷爷告别,但我相信你一定代替我说再见了对不对?最后还请你多关照一下韩厉,让他不要再说脏话,不要打架,好好学习才是正经事。

我知道,我可能又麻烦你了。]

看到这儿,路星鸣轻嗤声。

是麻烦了。

很麻烦。

回头他就把狗炖了,再把韩厉揍了。

她一走了之的容易,留下他当免费劳动力,天底下哪有这种美事?

然而在看到下面的时,路星鸣所有愤慨都化作心痛苦涩。

[我害羞的很,有很多话不敢当着你的面说。其实很多时候我是故意麻烦你的,因为我想让施主在意我。

我不是故意不告而别,只是因为师父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