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郎何处 作者:苏非影

文案:

两世花开香满袖,有一天,她正在屋子里织布,一位蓝衣公子翩然而至,说道:“姑娘,我是你夫君。”

她十分茫然:“可我不记得你了。”

公子道:“不记得也好,从今往后,你的心里只能有我一个。”

后来又有一天,她在捡柴火的时候遇到了一位美人。美人道:“姑娘,你还不肯往生,莫非是不肯放过我?”

她疑惑:“美人,你是人是仙?我们很熟吗?”

美人道:“我是元宝的爹。”

她再次茫然:“可我也不记得你…”

…虽然不记得,不过她却不糊涂。如果美人是她家乖儿子的爹,那现在坐在屋子里的蓝衣公子又是谁呢?

火凤涅槃,可烧尽山河天下;帝王霸业,终是谁负了谁的前缘?

主角:莫桂儿(归陌),苏嬴,韩烬 ┃ 配角:元宝,百里垚,月锦容,百里淼 ┃ 其它:潜龙谷,三少

楔子 花事了

看不清。

什么都看不清,就连近在咫尺的容颜也是一片模糊。

可是她却偏偏知道。

那个人的眉眼细致美好,她只要略微抬手就可以触碰到他纤细精巧的下颚,指尖纠缠着柔软漆黑的长发,覆满了彼此裸裎的双肩。

耳边流连低回的是温柔的呓语,虽然听不清楚,却声声缠绵入骨。她看不到周围的景色,却能感觉到拥抱的亲密,昏昏沉沉,浑浑噩噩,仿若一缕游魂,渐渐宛转成镜中花事水中月影,似乎只要这般长醉不醒,就能共此一生。

一阵巨大的声响骤然撞进耳鼓,她惊叫一声,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一片浓烈的红。

大红的凤穿牡丹七重纱帐,四角坠着金丝明珠结成的璎珞,一片璀璨宝光。

原来方才那些旖旎的欢爱,不过是一场春梦…她顿时有些羞窘,转头四望,见自己正躺在一张华丽的雕花大床上,盖着流云缎织就的锦被,一色的红,金银线绣着百子祝寿图,十分喜庆。

看起来,这里像是个新房?

她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睡着?之前不是在…不是在…之前她在哪里?在做什么?她…她到底是谁?

她终于惶恐起来,残余的睡意也消失殆尽——是谁?名字,姓氏,来处,往事…她是谁?她把手用力的差(→这不是错别字你们懂的)进披散的青丝间,脑子里像有千百根针在扎,越是去想,便越是痛难自抑。

多想片刻,已是一身冷汗。她喘息着支起身子,任由锦被从肩头滑落,被下一抹雪白,竟然未着寸缕!

她慌忙抓起被子挡在胸口,仅仅是几个动作,却已浑身酸软,四肢无力。看着眼前凌乱的枕衾,她有些发怔,忍不住想起了梦中那个面目模糊的人——难道自己想不起的那些事里,包括了一场婚礼和一个夫君,以及…洞房花烛?

可是此处空无一人,若真有夫君,人在哪里?

屋外逐渐狂暴的风和哗哗作响的雨声让她回过神来,小心翼翼的撩开纱帐下了床。地上散落着的果然是镶金嵌玉的嫁衣,她也顾不上羞涩,将衣服一件件穿上,然后紧了紧衣襟,轻轻推开了门。

廊下灯罩里的烛火在风雨中摇曳不定,透过幕天席地的雨帘看出去的夜是一片混沌,周围静的可怕。她试着朝前走了一步,恰逢一道闪电落下,照亮了眼前的一方庭院。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副比地狱更可怕的画面——

惨白的雪地里晕开了大片褐色的污渍,目光所及,地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人。

这些都是——死人!

白亮的光芒一闪即逝,她却看的很清晰,折断的兵器和残肢碎肉散了一地,大片的鲜血冻成了冰。想必这地方曾有过一场及其惨烈的厮杀,结局却无一人生还。

空气里的血腥气和着雨珠扑面而来,伴着闪电之后的滚滚落雷,瞬间撕心裂肺。

她惊叫一声,扶着柱子,弯下腰干呕不止,胃里却空空如也,只有焦灼的疼。

这里是什么地方?究竟发生了怎样可怕的事?

…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

她是谁?她是谁?她到底是谁?

她在彻骨的寒风中狂奔起来,雨打湿了红衣,雪硌伤了脚底,也不曾有一刻停歇。

可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一路上到处可见早已僵硬的尸体,一双双死气沉沉的眼珠瞪着她。她慌不择路,无数次跌倒,再无数次从尸体上爬起来,双手染满粘腻的血。每一次的电闪雷鸣都让她惊慌失措,仿佛正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坟场,整个世间都将她遗弃!

亭台楼阁飞逝而过,她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连方才温暖旖旎的梦境都开始变得模糊…

这种感觉,几乎叫人发疯。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停在了一个宽阔的院子里,湿透的嫁衣和长发紧紧的贴在身上,满身鲜血,无比狼狈。

这里应该曾经有过盛大的筵席,此刻却只剩倾倒的桌椅,满目狼藉。院中央的戏台上,华丽的花牌已经破损的不成模样,只能隐约看出上面的字迹和一个巨大的喜字。她猜想那或许是新人的名字,正要走上前去看清楚,背后却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那是靴子踏碎残雪的声音,伴着雨声和风声,来人并未刻意隐藏身形,不急不缓,正步步靠近。

她猛然回头。

一抹修长清逸的身影,伴着一道劈空落下的闪电,一下子撞进她的眼帘。可她尚未看清来人的容貌,便觉得脑后一阵刺痛,身体不由自主的软倒下去。

一双温暖的手臂搂住了她的腰肢,掌心熨帖着冰凉的肌肤。她在合上眼睛的一刹那,听到了一声温柔如羽落的叹息——

“…陌陌,是我来晚了…”

第一章喜相逢(一)

“啊~~~”

夜深人静的村庄里,猛然传来了一声凄惨的哀嚎。

不知谁家的黄狗被惊醒了,胡乱的汪了几声,立刻被主人从窗子里扔出来的破鞋砸中,呜咽着没了声息。村子东头倒数第二间小屋里,幽幽的亮起了一星灯光,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道:

“娘亲,你滚到哪里去了?”

“这里这里!”年轻女子小小声的招呼着,正手足并用的从窄小的床底往外爬。

如豆的灯光慢慢移近过来,一个浑身裹在旧棉袄里只露出一张脸的小娃娃正揉着惺忪的睡眼,低头看着地上已经爬了一半的女子,语气颇为无奈:“娘亲,你这次滚的好远,元宝都找不到你了。”

“这个…”女子擦了一把头上的汗,顺手想去捏他粉雕玉琢的脸蛋,“为娘我只是做了噩梦一时激动害怕…”

小娃娃看着她沾到几丝蛛网的手,嫌弃的转开头:“娘亲天天都要做噩梦的,娘亲骗人。”

“虽然梦是天天做,但今天特别可怕而已。”桂儿瞪了他一眼,拍拍手站起身:“元宝过来,陪娘睡觉。”

小娃娃忍不住退了一步:“不要,娘亲身上有虫虫!”

“臭、小、子、给、我、过、来!”

“不…”

最后人小力微的元宝反抗无果,只得被自家亲娘用暴力扔回床上。这一次,她裹着热乎乎的被子,抱着热乎乎的儿子,梦里那些模糊而可怕的景象终于没有再来打扰她,安安稳稳的睡到了天亮。

她再次醒来,是被隔壁贾大娘的敲门声吵醒的。

贾大娘边敲门便喊道:“桂儿,时间不早了,咱们要上山了!”

她这才想起,今天约好了要和贾大娘上山采蛇仙草,晒干的药草驱虫防蚊,可以卖到城里换钱。

桂儿下床开了门,正要回头叫醒儿子,贾大娘却从怀里掏出两个热腾腾的包子放在桌上,轻声道:“让元宝多睡会儿吧,何苦折腾小孩子?这会儿天还没大亮,正是采蛇仙草的好时机,咱们可别错过了。”

桂儿想想也有道理,点头道:“那大娘你等一会儿,我替夫君上柱香就走。”

这一回贾大娘没有再拦着她,看着她转身拈香的背影,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屋子东首的供桌上放着一面破旧的牌位,桂儿燃起香拜了拜,然后把香插在一只缺了腿的香炉里。

牌位是用废木料刻的,字迹因为长久的烟熏火燎已经有些模糊,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夫君韩某之位”几个字。

这是她丈夫的灵位,可惜那个“某”究竟是个什么字,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还很年轻,可惜得了健忘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桂儿只能记得最近一年之内发生的事,再往前的记忆只剩一片空白,就像有人用抹布擦去了一般,干净彻底。

最初是怎么来这个村子的,来之前都做过些什么,丈夫的名字,长相,儿子的名字…她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根据村里人的说法,他们夫妻二人是三年前带着元宝来到这个村子的,但她的丈夫没过多久就在山中失足跌落悬崖,村人们只知道他姓韩,却来不及问清楚名字,不得以,只得以“某”字代替。

这个病治不好,连附近镇上开医馆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只推说紫旭王都凤罗城或许有高人能医,可是她哪里有钱去凤罗城看病?她连最近的湮州都没有去过。

忘记就忘记吧,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一家孤儿寡母的,本来也没什么刻骨铭心的大事,只要还能记得元宝,记得自家的鸡窝菜地在哪里…只要一直住在这个小村子里,安安静静的生活,那么就算把过去忘记了,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蛇仙草长在深山背阴处,桂儿刚采了半筐便觉得眼皮发涩,手脚沉重,竟是困了,想必是被昨晚的噩梦惊扰,至今还没恢复元气。她招呼了大娘一声,便独自倚在树下歇息。

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她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四周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她喊了几声“大娘”,回答她的却只有山林野地里的风声。

难道是先下山了?她怔了一会儿,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身后的树丛中却传来了轻微的声响。

那是刻意放慢的脚步声,距离…至少也在一百步之外,来人有五个,不是贾大娘。

还没来得及思考是走是留,她的身体已经做出了本能的反应——转身,跃起,抓住低处的树枝,然后手脚并用的爬进了大树的浓荫之中。

如果此刻有村人看到,必定会惊叹她矫捷的身手。能这么干净利落的爬树,就算是村上干活最麻利的小伙子也未必能做到。

——这是桂儿的秘密。

她和他们是不同的——可以依靠山壁上的长藤来攀爬峭壁,吸一口气就能从村口的小河游到村尾…日升月落之时,她总是能感觉到身体里沉厚绵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气息。

她能做到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可是在村人们的眼里,桂儿却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连提两桶水都要走上半天的弱女子。

直觉告诉她,与众不同不是一件好事。

她不笨,也知道一个普通姑娘家,是绝不可能立刻从一把用旧的柴刀上看出用刀的人惯用左手还是右手的。只是这种神奇的能力,对她来说显然不如真的去找把柴刀来砍柴那么有用。

既然如此,不如当做不知。

远处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她从枝叶的缝隙中看出去,只见一群身穿劲装,手拿刀剑的人正从树丛中走出来,找了一处空地坐下休息。

让她郁闷的是,那群人坐的地方正在她躲藏的那棵树下。

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可谈话声还是避无可避的传进她的耳中。桂儿听了片刻,忍不住心惊肉跳——这些人说的,竟是如何闯进山下的村子中行凶!

山下的村子有好几个,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究竟是哪里。谈话的内容很隐晦,听起来这些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还放火烧了不少村舍田地。听到后来,桂儿再也按捺不住,心急如焚,缓缓移动着身子,只想找机会速速离开。

可正当她准备溜之大吉的时候,也不知脚下哪一根树枝太过脆弱,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嚓声。

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一心盼望着那些强盗没有听到,可惜现实总是残酷的,树下立刻传来一声大喝:“谁在那里?”

桂儿来不及多想,轻轻一纵约下丈许高的树枝,飞快的朝林中奔去。

她的脚程很快,完全不像一个农家女,那些人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当下就有人吆喝了一声,一群人顿时呈包抄之势朝她追来。

前后左右都是脚步声,一声不漏的传进了桂儿耳中。

左边三人,右边三人,身后有四人;

其中至少有五人轻功上佳,两人内息悠长,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追上她;

这些人配合得当,训练有素,绝不是普通强盗。

桂儿加紧着逃跑,脑中却不由自主的估量出了对方的实力。才跑了十来步,她就知道眼下绝不可能躲开这些人的追踪独自下山,想要脱身,只有另找办法。

她扫了一眼四周的地形,很快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反倒朝着山上跑去。没过多久,周围的树丛变得稀疏起来,耳边也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果然如她所料,两人当先,三人随后。

转过几棵老树,眼前出现了一块拦路大石,她深吸了一口气往前跃去,人影在石缝中一闪,顿时失去了踪影。

追逐的人一下子失去了目标,刹不住脚,几乎一脚踩空。但见石后那丛杂乱的树枝乱草间,竟藏着一道深深的缝隙,缝隙之下溪水奔流而下,水花飞溅,深不见底。

如此隐秘的山涧,不是常住这里的人不可能知道。那五人愤愤的骂了几句,又和后来追上的人商量了片刻,决定从附近找路下去,沿着溪水寻找桂儿的行踪。

等到几人的脚步声完全消失,缝隙两侧的崖壁上才有了轻微的动静,随后,一张满是灰尘的脸从乱草丛中探了出来。

谁也没注意到,在这道山壁的一侧,有一个仅容一人躲藏的小洞,洞外被长藤和杂草覆盖着,若不是上回桂儿经过这里时不小心一脚踏空,这个地方也许只有偶尔停留的鸟儿们才能发现。

她小心翼翼的朝四周看了看,伸手勾住崖边的长藤,轻巧的跃了上来,稍稍顺了顺气便飞快的朝山下奔去。

元宝,元宝,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直到看见圆滚滚的儿子坐在门槛上托着腮发呆,桂儿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三两步赶了上去,也不顾满身的泥,一把就把儿子抱在怀中,用力的蹭来蹭去。

“元宝啊,我那苦命的儿啊…”

没来及挡住她的蹂躏,被强行口水涂脸的元宝只得无奈的呜呜道:“娘亲,你勒的我好难过…”

桂儿放开了儿子,不理他抗议的嘀咕,低头问道:“元宝,方才村里有没有来过什么奇怪的人?”

元宝眨了眨眼睛,又歪着头想了想,这才点头道:“大贵叔叔从县里回来了,娘亲你也知道他很奇怪的,一进村就提了好多东西说要给我,我听娘亲的话没拿,他就很不高兴的走了…”

“不对不对!”桂儿摆了摆手,“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声音蓦地一顿,又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没事儿了,元宝乖乖做的对,咱们不收他东西。”

元宝一边扯着她的爪子一边口齿不清道:“娘亲…大贵叔叔…是不是想和你成亲?”

“小孩子胡说八道。”桂儿伸出另一只爪子扯住那张粉嫩小脸的另一边,硬是扯成了一张白面大饼:“再胡说,罚你不准吃饭喔!”

“元宝也是关心你嘛!”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屋后传出,贾大娘不知什么时候正端着一碗汤站在门口,笑嘻嘻的叹道,“桂儿,总是一个人过日子,也觉得很辛苦吧?”

“大娘?”桂儿一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贾大娘道:“方才在山上,我看你睡的正香就自己走远了些,谁知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还以为你先下山,可下山一看你还没回来。小宝说饿了,正给他做饭呢。”

桂儿想了想,大娘找她的时候必定是自己被那群强盗追赶之际,那么危险的经历不说也罢,便呵呵笑了笑,搂住元宝朝屋子里走去,边走边道:“大娘,我不辛苦啊。你看,等元宝过两年长大了就能伺候我了,在大一点我就替他娶两房媳妇儿,那时候三个人一起来伺候我,不知道有多美呢…”

在她美滋滋的憧憬如何使唤儿媳妇的时候,元宝那微弱的抗议声,就直接被忽略了。

第一章喜相逢(二)

桂儿倒是真的没有想过再嫁的事。

虽然有个孩子,可她今年也不过二十二岁,免不了成为村子里的三姑六婆说媒的对象,各种年纪的鳏夫甚至未婚配的小伙子也有对她示好的,可她每次都是装聋作哑,敷衍了事。

虽说一个妇道人家要独自撑起一个家来的确不大方便,但心底深处总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时时刻刻强有力的提醒她——不可以,绝对不能就这样妥协!

也许是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敏锐让她对一切陌生人都生出无形的戒备,也或者是,内心深处其实还眷恋着那个早已经忘记的夫君…

总之,她只要有元宝陪在身边就好,男人什么的…都是浮云,浮云!

这一日,桂儿到溪边洗衣,正好遇到了从县城里回来的大贵。

大贵是个朴实敦厚的青年,年初新丧了发妻,并不介意桂儿家还有个儿子,一向对她格外照顾。虽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大贵显然是朵十分强韧的喇叭花,每次桂儿落单,总能碰巧遇上他。

话说大贵见到桂儿迎面走来,二话不说就接过她手里的木盆,呵呵笑道:“桂儿,我娘炖了猪蹄子,等会儿带上元宝去我家吃饭吧?”

桂儿摇了摇头正要拒绝,耳边却响起了一个陌生而轻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