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儿…”

她愣了愣,抬起头,一眼看到村口的小石桥上正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清早的日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似真似幻。那一瞬间,眼前仿佛有什么熟悉的画面一闪而过,却又看不清,抓不住,一晃神又消失了。

那个人朝他们走了过来,声音清朗,语气温柔:“…我回来了。”

桂儿转头问大贵:“找你的?”

大贵茫然的摇了摇头,两眼却直勾勾的看着那个陌生人,突然一闪身挡在桂儿身前,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你是谁啊?”

桂儿从他背后探出头来,这一眼看的真切,终于明白大贵的激烈反应究竟是为哪般——

这样的人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眼前的年轻男子比村里的任何一个男人都长得好看,修长的眉下是一双清澈如泉的眼睛,此刻眼波温柔的就像撒了星光。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蓝色的衣裳,衣裳也很好看,看上去很值钱。

她也结巴起来,重复道:“你…你找谁?”

“我找你。”蓝衣公子微微侧身避过大贵,朝她俯□,眼仁漆黑,“桂儿,你不记得我了么?”

她认真的想了想,然后郑重的摇了摇头。

蓝衣公子轻轻叹了口气:“…我是你的夫君啊桂儿,你…当真忘了我?”

桂儿顿时傻了。

夫君?孩子他爹?

原来自己的夫君是长成这般模样的,这般的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原来元宝的细皮嫩肉桃花眼是从了父亲的…

原来…

不对不对!

桂儿连退三步,脸色发白:“乱…乱说,我夫君早就死了!”虽然她已经不记得,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夫君在东边那个悬崖下面,这么些年过去,恐怕连骨头渣子都被野兽吃光了。

…可是这人若是个骗子,那这骗术也太没水准了,更何况她一介村妇什么也没有,骗她做什么?

可见此人不是骗子。那,难道是…鬼魂?

她的脸更白了,悄悄的,又退了一步。

蓝衣公子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绕过大贵走到她面前,她还在猜疑惊惧之中,就被他出其不意的握住了手。

“你想干什么?”

大贵和桂儿同时发声,只是前者怒气冲冲,后者却是气息弱弱。

蓝衣公子统统充耳不闻,只是将她的手缓缓贴近胸口,柔声道:“我有影子,我是活的,不信你摸。”

掌心之下果然是温热的,心跳的声音稳定而强健。她低头看去,日头将他的影子拉长,正端端正正的投射在她脚边。

诚然,这并非是个鬼魂!

“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顿时脸红起来,意识到对方是个活生生的人之后,她开始觉得被他这般握着手,实在是件很不好意思的事。

他柔声回答:“我叫韩烬。”

桂儿想起了家中供桌上的那个牌位。“韩某”——他姓韩!

真的是她的夫君?

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桂儿被蓝衣公子韩烬拉走的时候,还是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伤心欲绝的大贵,正默默的对着溪水哀悼他被彻底扼杀的心事。

正午时分,桂儿偷眼望着端坐在粗陋板凳上依旧风姿如玉的韩烬,又划拉了一下锅里的野菜粥,忍不住幽幽的叹了口气。

没想到那么轻的一声竟被他听到了,问道:“桂儿,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自村口一路回来,桂儿心里那种奇妙的恍惚感已经消失了。面对这个叫做韩烬的陌生人,只有一种又害羞又局促又暗自窃喜的心情,十分之微妙,十分之复杂。

不等桂儿回答,一个稚嫩的声音接口道:“娘亲是想,家里没好吃的招待客人,所以心里很烦恼。”

元宝真是好样的!

桂儿立刻打蛇随棍上的说道:“说得对说得对…我家已经很久没吃到肉了…呃,这位公子你不如去前面刘寡妇家的小酒店吃个饭喝个酒什么的…”

“桂儿,我不叫公子,我有名字的。”

“那个…”

“你从前都叫我表字,唤作夜棠。”

“这个…”

韩烬说着便起身朝灶台走来,柔声道,“没关系桂儿,只要是你做的,不管什么我都吃。更何况…”

他伸出手,手中是一个包的好好的荷叶包,也不知是从哪里变出来的。他将那荷叶包递到她手里:“没有肉吃可不行,小宝正在长身体啊。”

荷叶里散发着一股诱人的肉香,桂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韩烬已经俯身抱起了眼巴巴的元宝,笑着问道:“小宝喜欢吃什么?”

“我…我…”闻着肉香的元宝明明嘴角流着口水,却还努力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言不由衷的嘀咕道:“娘亲说,多吃田里长出来的叶子能让元宝长的快一些…”

韩烬一愣,随即莞尔一笑,斜睨着身边握着勺子发狠对付野菜的女子:“你是这样和他说的?”

他这一笑,顿时满室生辉,桂儿只觉得满是油污的灶台都变亮了,急忙咳了一声:“那个…我们家穷…”

“对不起。”他不等她说完便突然靠近过来,一手抱着元宝,一手撑在那口铁锅边上,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耳畔,轻声道:“我不在的时候,让你们受苦了…”

桂儿顿时身子一僵,回头见元宝正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目不转睛的瞅着他们,急忙扔掉勺子,伸出油腻腻的手去捂他的眼睛,轻嚷道:“小孩子家,不许乱看!”

元宝不依,韩烬却轻轻一笑,拉下她的手,将元宝交到她手中,随后转身走到门口,对着外面一长溜或站或坐,或嗑瓜子或抽烟袋,表情一致往屋里瞅的村民们十分礼貌的作了一个揖,说道:“各位请回吧,看了半天也辛苦了,我夫妇二人久别重逢,还有些重要的事要做,就不奉陪了。”

说罢双手一展一合,将两扇薄薄的门板合了起来。

韩烬所谓的夫妇二人要做的“重要的事”,其实只和桂儿聊天。

当然这并不是单纯的聊天喝茶联络感情,他告诉她的,是那些她已经忘记的一干二净却十分重要的往事。

一俟哄着元宝睡了午觉,桂儿立刻拿了一张凳子,端端正正的坐在了韩烬面前。面对她的一本正经,他却笑弯了眼睛,眼神中那份并不刻意隐藏的宠溺,柔和的光芒,让她胸膛中那颗磨砺粗糙的农妇心,也稍稍跳快了几分。

韩烬的叙说简洁却很有条理,他告诉桂儿,她本姓莫,是鹿鸣城一家镖局总镖头的独生女儿,从小习得了一身武艺。莫韩两家本是世交,桂儿在十七岁那年嫁给了韩烬,第二年便生下了儿子元宝。可就在元宝刚刚足月的时候,莫韩两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韩烬的脸色有些凝重,语气也严肃起来。

桂儿听得入神,不由的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停了许久,才艰难的说道:“举家…灭门。”

第一章喜相逢(三)

“灭门?”她想了一下才回过味来,低叫道,“你说什么?”

韩烬伸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用力的握住了她的手掌:“桂儿,你先听我说完。”

淡淡的温暖从他的掌心传到她的掌心,专属于男子的气息陌生而清雅,和村里的田汉完全不一样。尽管知道他在说一件关系到她的身世甚至是生死的大事,她还是禁不住分神。

“桂儿?”

“我…我没事,你继续说。”她急忙别开头,避开他的接触,韩烬笑了笑,顺势移开手替她拢了拢鬓发,动作很是自然,反倒是桂儿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当做不知道。

他讲述多年前的那一场惨剧,不过寥寥几句带过,桂儿却深知其中必定有一场残忍的杀戮和无数次绝望的生死别离。他说她的爹爹因为保一件神秘的红货而遭杀身之祸,不光东西被抢走,两家人也因此被追杀。到最后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走投无路的躲进了这个村子。

而她的健忘症,并不是因为得了怪病,而是被人下了一种叫做“忘忧蛊”的蛊虫。

这种毒药会让她逐渐忘记前尘旧事,就连最亲的人也想不起来。

听到这里,她只是低着头不言语,并没有露出太多的悲戚之色,毕竟他说的那些往事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不管再怎么惨烈,也无法立刻感同身受。她只是有些疑惑。

“后来那些人为什么不再追来了?”

韩烬微微一叹:“不是不再追,而是没有追到这里。”

她心中一动,脱口而出:“他们说我的夫君三年前坠崖而死…难道你是为了引开追杀者的注意才假装身亡?”

韩烬的眼中闪出一种奇异的色泽,伸手抚过她的脸颊:“虽然你什么都忘记了,可还是一样的…”他顿了顿,手指停留在她的唇边,低声道,“…冰雪聪明…”

低哑柔和的语声,让桂儿的心再次不规律的跳动起来,仿佛被什么魔力牵引着,呆呆的望着眼前陌生清俊的面容,喃喃道:“你…真的是我夫君吗?”

“是。”他的手指顺着她的脸庞滑到下颚,微微用力,让她抬起头靠近自己:“桂儿,忘记我不要紧。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只要不离开,你就会记得我一辈子。”

她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的“忘忧蛊”是种什么蛊,但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被他下了蛊,眼前闪过模模糊糊的影像,却又不甚分明,只觉得整个人在那双漆黑的眼瞳中越陷越深,周围的一切景致都看不到了。

这样温柔美好的人,竟然是她的夫君?

——是那个和她一同祭拜过天地,一同分享过彼此,一同出生入死的人…她想,她一定曾经深深的爱过眼前这个男子,尽管如今已经找不到痕迹。

时间仿佛在彼此的凝视下一瞬间停滞,韩烬的眼波愈加温柔,慢慢的朝她低下头去——

“我们…从头再来,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锵”的一声脆响,顿时将桂儿惊的跳了起来。

她尴尬的咳了一声,推开身前的男子,转身只见元宝正拎着一只鞋,脚边躺着一只摔破的土瓷瓶,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满脸无辜的看着她,怯怯的嘟哝着:“娘亲,我…我想嘘嘘…”

桂儿满脸通红,正想借机带着儿子遁走,韩烬却站起身将元宝抱了起来,柔声道:“小宝,叔叔带你去好不好?你是男孩子,嘘嘘不能让姑娘家陪着。”

桂儿一怔,正觉得哪里不对头,元宝已经十分疑惑的问道:“叔叔也要嘘嘘吗?”

元宝他娘只觉得一头黑线,正要为天真无邪的儿子解释几句,谁知看起来十分飘逸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韩公子却面不改色的点了点头:“叔叔也要嘘嘘,我们一起去。”

桂儿:“…”

直到两人走出后门,桂儿才想明白方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韩烬对着元宝,自称是“叔叔”。

既然他是她的夫君,为什么不是“爹爹”呢?

等两人回来,她却不好意思多问,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一些从前的事,反正也无从考证,只当是听故事。

直到掌灯时分,桂儿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家里只有一张床!

最近的客栈远在镇上,借只毛驴骑过去也得半天时间,显然是行不通的。难道让韩公子去大贵家里挤一挤?那就更不可能了,哪有自己夫君回来的第一天就让他去睡别人家里的道理?但是…但是…如果让他留下来…

她举着粗瓷碗站在水槽前发呆。

韩烬自身后将她手中的碗接过来,一边冲洗一边问道:“桂儿,家中可有多余的被褥?”

她“啊”了一声,茫然的点了点头。

“我看窗前那块空地挺宽敞,今晚我睡那里,麻烦你替我铺床。”他从她手中接过剩余的碗,笑吟吟的看着她,漫天星光洒在眼中,映出一片细碎波光。

桂儿一愣:“你不和我一起睡吗?”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但转念一想,说了也好省的担心,于是一眨不眨的仰头看着他。这一回轮到韩烬愣住了,半晌才低低一笑:“若你愿意,我自然也…”

“别别…还是别了。”桂儿连忙摆手,“其实我和你也不是很熟…不是不是,以前应该很熟的,可是你看,以前的事我一点也不记得了,所以现在的你对我来说还是个陌生人。我家元宝也开始懂事了,那个…这个…”

韩烬唇边的笑意更甚,一双眼睛笑的弯弯的,他伸手抚了抚她的长发:“傻姑娘,我逗你呢,我知道你不认得我了,我不会勉强你,元宝也是,先叫我叔叔就好。我会一直等你,别怕…”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中带着无奈叹息,却又认真诚挚,桂儿被这样的目光感染,连他刚刷过碗满手的油腻都忘记了,再一次的陷入了呆滞之中。

星光下,他握住她的手,郑重的说道:“桂儿,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第二章 踏月箫(一)

桂儿没想到,韩烬说带她离开小山村的事情,竟然是真的。

当他提出这件事的时候,她正给后院的鸡喂食。那些鸡很不老实,害得她追着满院子跑。韩烬拿出帕子替她擦了擦汗,对于他这种不经意的动作,桂儿已经从最初的不适应慢慢变得坦然了,正要说声谢谢,他却突然道:“桂儿,我们去湮州吧。”

她一愣:“湮州?”

紫旭七州十八郡,湮州离这里最近。那是村人们口中遥远又繁华的地方,她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到达。

他“嗯”了一声:“先去湮州,再去凤罗城,我们要去看大夫!”

她低下头去咕哝着:“其实也不是非治好不可的,我也不是什么都忘了。只要是一直看得到的东西就…”

“不光是你,还有小宝。”

她蓦的抬起头来。

“是不是每到季节更替的时候,小宝就会犯嗽症,吃什么药都不见好?”

句句确凿。

“你怎么会知道?”

韩烬沉默了片刻,道:“我昨日替他把过脉,才发现当年的祸根果然留到了今日…”他叹息着,“三年前逃亡的时候,尚在襁褓中的小宝便被追杀的人以重手法打中。虽然没有伤及要害,掌力却还是深入肺腑,至今未除,若不及时医治…”

桂儿听的心急如焚,追问道:“若不及时医治会怎么样?”

“轻则伤及内脏落下病根,重则…年少夭折…”

“啊!”听完这句话,桂儿半张着嘴,似乎一下子被吓到了。韩烬急忙按住了她的肩膀,正要说话,她却突然把手里的破碗一扔,拉起他就朝屋里跑去。

“桂儿,你做什么?”饶是聪明如他,也猜不透她此刻的举动。

“做什么?”她回过头瞪大了眼睛,“去湮州啊!我们这就收拾东西去湮州!”

“…”

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韩烬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然后那笑意便扩展开去,一直延伸到了眉梢唇角,柔和如春水微澜,

她啊…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桂儿从来都是一个很有行动力的人,说走就走,草草收拾完为数不多的行李,告别贾大娘之后,便右手牵着元宝,左手提着包袱,身后跟着刚刚相认的夫君,义无反顾的走出了村口。

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可她甚至没顾得上回头多看一眼。

一旦心里有了目标,便不拖泥带水,不顾念旧情,她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是这样的人。

现在如此,从前也应当不差,韩烬…会喜欢这样的姑娘吗?

疑惑归疑惑,该走的路却一点也没拉下。第十五天的时候,他们终于踏进了湮州城的城门。

对桂儿来说,湮州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房子,也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人。宽阔的街道上可以行驶马车,两边的铺子里放着各式各样好玩有趣的东西,眼中所见,耳中所闻,件件桩桩都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她一想到这些从前都是见过的,可如今却全忘了,忍不住懊恼万分。一路走来竟比元宝还要好奇,这边看看那边走走,不长的一条街,竟然走了半个时辰都不止。

最后连元宝都忍不住了,拉了拉她的衣角道:“娘,我走不动了。”

桂儿转了转眼珠,蹲□拍了拍儿子的脑袋:“那,我们去吃饭吧乖儿子。”

“可是…”可是方才一路上,娘已经假借他的名义吃遍了视线所及一切能吃的东西,他塞了一肚子糕点糖果,实在是吃不动了。

“哪来的可是?”桂儿不容他辩解,将他一把抱了起来,随手指着街对面的店说道:“我们就去那里。”

元宝望着店门口挂着的一整条生猪腿和一串风干鸡鸭,都快哭出来了。这次他学了乖,知道自己力不如人,便趁早找帮手,小手一抓,牢牢的抓住了韩烬的衣袖。

“韩叔叔…”

“桂儿,湮州最有名的酒家叫做会仙楼,有来自凤罗城的玉泉酒,我们去那里歇歇好不好?”韩烬十分善解人意的从桂儿手中接过元宝,顺手拉起她,“我不爱闻到烟熏的味道,我们下次再去哪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