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烬的视线这才转到静立一边的苏嬴身上,勾了勾唇角:“怎么?三公子不知道么?”

微讽的语气让苏嬴心中一紧,脱口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韩烬的笑容意味深长,“韩某自问不是大度的人,我等了她太久,却也不是没有底限的。她的心里既然无论如何也容不下我,我留着她又有何用?”

苏嬴挑眉:“好不容易用日月军调度令将她换来,你会轻易放手?”

“此一时彼一时,更何况百里淼已疯,本就无法继任帝位,调度令不过是个顺水人情。天下女子无数,我也不是非归陌不可,三公子你是太瞧得起她,还是太小瞧了我?”

他的神情满不在乎又带着几分讥嘲,苏嬴有些愣怔,心中一时冰冷一时激越,看着眼前笑容幽深的蓝衣男子,竟分不出他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思忖半晌才道:

“她如今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韩烬转过身去,背起手,“要打,我们继续,要找人,恕不奉陪。”

话音落,响起一阵衣袂带风之声,转瞬间,院中那一抹月白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三)

不知过了多久,韩烬才转过身,朝着苏嬴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收起手中金刃,对着地上的玄武淡淡道:“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说罢,原本就苍白的脸色蓦然一凝,一口鲜血喷出,直溅三尺开外。

他皱了皱眉,急忙以袖捂唇,剩下的数口鲜血全都吐在了袖子上,蓝色的衣襟上开出妖艳的紫花,一朵一朵,触目惊心。

“宗主!”玄武急忙扶住他的胳膊,一向镇定的神情也变得慌乱,目光焦急而心痛:“宗主,你的身体已经这样了,又何必非要勉强自己与苏嬴一战?”想起他方才说的话,不由摇头,“你…你明明可以自私一些,却为什么要委屈自己?我不懂!你就这么放她走了,不说出真相,还把她交给别人…我真的不懂!宗主,你从来不是这样优柔寡断的人,怎么会…”

她说不下去了,咬着唇,目光闪烁,不知是愤怒还是难过。

“玄武,你是在指责我做得不对?”

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玄武却浑身一冷。韩烬还是那个韩烬,从未失态过。

“属下…不敢。”

“我和苏嬴一战,是因为不和他打一架,我心里始终不痛快,相信他亦是如此。”他伸手抚平沾染了血迹的袖子,“至于真相,什么才是真相?我做的是我自己想做的事,与她根本无关。她已经服下了那半枚忘忧蛊解药,终有一天会忘记所有,而我的时间又能有多久?没有用处的事我向来不做,一时的同情怜悯,我更不需要。”

“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她向来分明。她做不到的,我也不屑委曲求全。”

“就这样了,他们有缘,自然会见面。”

玄武吸了口气,知道劝不了他,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宗主,这样…值得吗?”

韩烬看了一眼蜷缩在脚边的朱雀,淡淡道:“你有没有问过她,值不值得?”

“…”

“玄武,你为什么不肯和念一相认?你觉得值不值得?”

“…”

“父亲曾经教过我,想做什么就要放手去做,世事多变,不可溯回。什么事都要问值不值得,没意思。”他摆了摆手,“就这样吧,把朱雀好生安葬,我累了,想回去睡一会儿。”

“你也不必跟着我,从今天起,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和我告别。”

玄武愣愣的,望着那个人离去的背影,他像往常一样挺直了脊背,步履不急不缓,从容不迫。可那一刹那,在纷纷飞起的花瓣之间,她第一次觉得这个清隽挺拔的背影看起来竟是那样的寂寞和沉重。抛不开的命运,卸不去的枷锁,求不得的爱,放不下的执念,一层一层堆叠在他的肩头,他选择的那条路,从来只有一个人在走,没有人互相搀扶,也没有人可以信任。

她突然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值不值得呢?

她想,对他来说,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

直到走出三条街,苏嬴才站定下来,举目四望,不知该往何处去。

韩烬的话,他并非全信,却又不能置之不理。离开王府前院后,他也曾在府中找过一遍,并没有找到归陌的任何踪迹。无论真假,韩烬是决计不会再说了,为今之计,只能靠自己重新寻找。

没有料到,自己竟会为此方寸大乱。

街上的人比往常要多,看着来来去去打扮光鲜的少年男女和大小店铺中形形色色的彩绘面具,他一瞬间恍惚起来,突然想起一年之前,也正是在这个春意融融的时节,烟火之下,他与她隔着五年的光阴,再次重逢。

原来,竟又逢一年一度的踏月祭!

不经意的巧合让他心里没来由的生出莫名希望,定了定神,买了面具戴上,然后顺着人潮慢慢朝前走。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上回见到归陌的那条小巷。一年前的今天,百里垚一路冒险进入紫旭,和他说好在湮州会和,计划借踏月祭上人人戴着面具的习俗,避开百里淼派来的杀手。可百里垚却不慎受伤,在这里遇到了和娘亲走失的元宝。

如今想来,一切似乎冥冥中早已注定。

思潮翻涌之际,耳边突然炸开一声巨响。他抬起头,正看到天空中绽放开绚烂的烟火,照亮了幽蓝的夜幕。这里正位于月湖近旁,耳边甚至能听到人们的欢呼声。

被无形的力量吸引着,他一步步跨出静谧的小巷,置身于喧嚣的人群中。彩衣盛装的人们团团的围在湖边,期盼的眼神望着天空,仿佛那一支支升腾的烟火能带走所有的烦恼,带来所有的希望。

他和所有人一样仰着头,静静的,任凭烟花的光芒照进眼底,骤然黯淡,复又雪亮如昼。

若世上真的有月仙子,她能听到每个人的愿望吗?

如果能听得到,能不能告诉我,那个人究竟在哪里?

当一大蓬金灿灿的菊形烟花盛开的时候,上天仿佛顺应了他的心意,低头之时眼角闪过一抹素色衣影,又很快的消失在人群中。他蓦地心头一震,迫不及待的拨开人群追了过去。

一个个陌生人从身边匆匆而过,各种各样的衣裳,各种各样的背影,却都不是她!找了许久,他开始怀疑方才那惊鸿一瞥不过是刹那幻觉,可尽管如此,脚步却无法停止,似乎只要这样不断的寻找,下一刻,那个熟悉的人就会出现在眼前,

无数诧异的视线从这个身姿俊雅白衣染血的年轻人身上掠过,他却恍然未闻。月湖不大,他也不知道找了多少圈,直到空中的烟火不再闪烁,直到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开。

依旧没有。

失望让人渐渐无力,他疲惫的靠在湖边树下,放眼望去,一大片载着各式心愿的纸灯正从岸边飘散开,星星点点,随波荡漾。有时候一点光突然消失,那是纸灯沉入了河底。人的一生中终归是有很多求不得盼不到的东西,否则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将心愿赋予神明?实现了固然是好的,没有实现,又能奈何?

他轻轻叹了口气,正准备再回南郡王府仔细探查,却看到湖岸边朦朦胧胧的万点灯光里,一个窈窕轻盈的影子,如同一缕轻烟一般,慢慢浮现在向晚的薄雾中。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定定的看了许久,这才摘下了面具,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

她蹲在河边,从怀里掏出一张折的方方正正的小纸条,放进了手中那盏荷花灯的底座里,然后两手轻轻拢着花瓣,将纸灯推进了水中。

她就那样蹲在岸边,一眨不眨的看着纸灯飘远,盈盈的眼波映着水光,美丽而宁静。

梦境一般的万点灯火中,他忘记了身在何方,忘记了今夕何夕,只是低喃道:

“陌陌…”

她一惊,回过头来,满脸难以置信,可尚未开口,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陌陌…陌陌…”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紧紧的抱着她,反反复复的叫着她的名字,如同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途,再也不肯放开手中的明灯。。

她愣了很久,唇角才慢慢弯起,身体放松下来,将整张脸埋进他的颈边,熟悉的淡淡的冷香弥漫在她周围,她轻轻闭上眼,笑起来:

“嬴哥哥,原来月仙子真的听到我的愿望了呢…”

两人身后,灯火阑珊,姹紫嫣红,都不及这一个拥抱来的炫目。多少来来去去,寻寻觅觅,尽在不言中。

(四)

一个月后。

鹿鸣城筥炉堂,院子里的杜鹃在夜风中摇摆,浓香四溢,妖娆烈艳。

等了近一个时辰,紧闭的门才终于打开,苏嬴快步走上前去,迎着门里走出的一个白衣僧人道:“七师兄,陌陌怎样?”

念一朝身后的屋子看了一眼,轻轻把门合上,道:“小嬴,你随我来。”

两人行至院外,念一方道:“她中了毒。”

苏嬴一愣:“中毒?”

那日,他在月湖边找回归陌,本以为再无挂念。可就在半个月前,她却突然开始头疼,常常犯糊涂,前一天说好的事,第二天就忘了。尤其这些天,忘事越来越严重,甚至刚发生的事都会转眼忘记,有时连白洛和青晖都认不出了。苏嬴察觉有异,急忙找来念一查看,却万万料不到,竟是中了毒。

她只和他说过,为了骗韩烬交出兵符,她只服下了半颗解药,而半颗解药,是既没有效果更不会有毒的。

念一叹了口气:“这种毒叫做”十八相送“,十分霸道,只是不知为何,归陌姑娘虽中了毒,却已及时得到救治,因此体内残留在毒性并不多。好好调养,亦可祛除。只是…”

“只是”两个字让苏嬴原本略略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只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