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忘忧蛊解不了。她只服了半颗解药,三条蛊虫除了其二,尚留着的一条如今被‘十八相送’一催,再也压制不住了。这几天,归陌姑娘的忘性越来越大,方才进门,她都没有认出我来。三公子要做好准备,也许就在这几日,她就会把过去全部忘记了。”

苏嬴怔了怔:“不是只服下了半颗解药么,怎么还会忘记?”

“据我推测,‘十八相送’的剧毒正是下在忘忧蛊解药上的。此毒与解药相生相克,若是当时归陌姑娘将解药全服下,一定会立刻毒发身亡。幸好只是服了半颗,不至于一时送命,也不至于一时忘记。这几个月里,她身上的‘十八相送’在慢慢除去,解药的药性也因此慢慢显现。蛊虫除不了,恐怕终其一生都只能保留一年之内的记忆了。”

苏嬴的手掌渐渐攥起:“是谁?”会是韩烬么?可他既然答应要给她解药,又怎么会下毒害她?

念一继续道:“下毒之人可谓狠毒决绝。‘十八相送’性烈无比,需要用施毒者自身的血液做引,中毒的人固然会五脏六腑衰竭而亡,下毒的人却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是两败俱伤的封禁之毒。”

苏嬴心中一动:“下毒的人会如何?”

“根据师父手中的古卷记载,‘十八相送’反噬的症状各有不同,有人会四肢无力无法行走,有人则手脚痉挛心悸呕血,还有些人会耳聋目盲…”

“目盲?”

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红色的影子,冷艳的面庞,唇角紧抿。

公主府见面后的那几天,月锦容的眼睛几乎不能视物,身体也很虚弱。她曾经狠狠的对他说过:“你终究也会尝到求而不得的痛苦!”

这“十八相送”的毒,竟是月锦容所下!

她应该早就猜到韩烬会给归陌服下忘忧蛊的解药,因此瞒住韩烬,偷偷的用自己的血做引子,在解药上下了毒。

当初她以兵符诱他入局的时候,便没有打算让归陌活着。所以那天,他从军营回到树林之后就再也找不到月锦容。她受了伤瞎了眼却还是不告而别,恐怕就是要让他一辈子后悔。

只是她没有料到,归陌并没有服下整颗解药,没有立即毒发;更没有料到,有人一发觉解药有问题,就马上想办法给她解了毒。

苏嬴心念一动,问道:“十八相送的毒要怎么解?”

念一摇头:“无解,除非换血,可换了血的那人也一样要中毒。”

他愣住,只觉得一瞬间无比窒闷,就像有人在心上狠狠的敲打。他想起韩烬苍白隐忍的脸和他手中突然凝滞不前的金刃。他用那双略带着嘲讽的眼睛,淡淡的看着他,以一种胜利者的姿势。

很多蹊跷的细节,这就是答案。

是韩烬救了她,只有他能救她。苏嬴甚至想,也许韩烬根本是故意露出破绽引来潜龙谷的密探,然后在言语间让他知道她已经离开。他是故意让他找到她的。

韩烬让步,却以另一种不可磨灭的强势,与她血脉相连。就算放手,就算死,他也要苏嬴明白,他能有今天,是他的成全。

可明知如此,他又能如何?还是不得不承他情,不得不代替她,铭记他一辈子。

念一看着苏嬴眼中变幻不停的光芒,轻叹一声,道:“三公子不如进去看看姑娘吧,也许过了这几日…”

他的话没有说完,宣了一声佛号,转身离去。

苏嬴在竹屋前站了很久,才轻轻的推开了门。

床榻上披散着长发的女子正微微俯身,手指抚摸着床头的雕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轻轻的唤了一声:“陌陌。”

她闻声抬头,眼中却闪过一丝茫然,皱着眉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看床头,终于霍然直起身子,满是惊喜的眼中夹杂着一丝惶恐,低叫道:“嬴哥哥!”

他走过去坐在床头,伸手将她搂进怀里,低低的“嗯”了一声。归陌不自觉地伸手环住他的腰,双手微微颤抖,声音惊慌失措:“我方才…方才竟然在想,这个人是谁…”

苏嬴搂住她的双手紧了紧,她如小动物般蜷缩在他胸口、

“嬴哥哥,我是不是…是不是快要忘记你了?”低低的声音带着哭腔,“这两天,我有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早上还记得,下午就忘了。我明明知道自己来自苗疆,却不记得在苗疆做了些什么;我还记得你带我去骑马,可我想不起来我们去过哪儿了…嬴哥哥,我怕…我好害怕!我会忘了你,也会忘了元宝的是不是?夜棠明明说过只吃下半颗解药不会有事的,他骗我,他又骗我…”

他伸手一遍又一遍轻轻抚着她柔软的长发,低声道:“别怕,陌陌,有我在。你忘记的事我都帮你记住,以后再慢慢告诉你。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永远不会分开。

他说着执起她的手,却惹来她一声痛呼。摊开手掌,只见右手指尖上好几道伤痕,渗着细细的血丝。苏嬴皱了皱眉,想起方才进门时见到的情形,转头朝床头看去。

这一眼,顿时让他怔住了。

只见床头的雕花木板上,歪歪斜斜密密麻麻的刻了许多小字,仔细分辨,却只有重重叠叠的两个字——苏嬴。

再抬眼,四周的床柱上竟然都刻满了相同的名字,一个个不算好看的字迹宛如一根根细小的钢针,刺进他胸臆间最柔软的部分,酸酸软软,却隐隐作痛。

归陌将手藏在身后,低下头像个做错的事的孩子,嗫嚅道:“我…我怕万一一觉醒来把什么都忘了,就想,这样做的话就算不记得,也能提醒自己这个名字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我…我…不是…”

话没有说完,她的唇便被封住。他的吻细碎而温柔,满溢着怜惜和心疼,一点点的勾画着她细致的唇角,在她的贝齿间流连不去,声音低哑。

“…不怕…陌陌,不怕…”

她的身体渐渐柔软成水,倚在他怀中,乖巧的承受和回应,双颊因为那些细吻而泛红,一直红到耳根。

许久,他才恋恋不舍的放开她,目光潋滟的注视着怀中的女子,突然伸手从自己耳上摘下那枚白玉耳扣,仔细的戴在她的耳垂上。

归陌捂着耳上温润光滑的玉面,愣道:“嬴哥哥,这是…”

“是家传的玉器,叫做‘鵷羽’。”他吻了吻她的眼角。

她有些犹豫:“这是很贵重的东西吧?”潜龙谷苏家传承不下百年,既是家传的,想必价值不菲,意义更是重大。

“我给你,就是你的。”他将她揽在胸口,不让她看到自己脸上一抹微红。许多话,他想了又想,却也是第一次开口说:“大哥和二哥都有属于自己的玉器,爹娘说,等我们找到一生认定的人,就可以亲手交给她。陌陌,忘记我也不要紧,你是我的妻子,一辈子都是苏家的人。”

这是他最郑重的一句承诺,归陌倚着他,静静的听着他微乱的心跳,半晌,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双手悄悄的攀上他的脖子,略略偏开头,埋在他的肩窝里,娇糯的说道:“嬴哥哥,你…你今晚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苏嬴微微一怔,伸手抬起她的下颚,静静的端详着她的酡红的面容,漂亮的眼中氤氲起一层水润的雾气。

见他不回答,归陌又羞又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们不是…不是夫妻吗?我就是想趁着还没全忘记,再多些时间和你在一起。如果你觉得不妥,我…”

“好。”他轻轻的吐出一个字,唇边漫起一抹浅笑,笑意一直蔓延到了眼底,愈发显得五官俊秀,美的叫人不敢直视。

“我也想和陌陌在一起。”他侧身吻了吻她的脸颊,双唇慢慢移到她的耳垂,含住:“我一直一直…都很想你…”

温热的呼吸吹拂在她耳边,她忍不住浑身战栗,痒痒的,热热的,却又很舒服,抿了抿唇,“嗯”了一声,如蚊蚋般低喃道:“我…我也想嬴哥哥…”

话未说完,又被他吻住了嘴唇,这一次不再是温和无害的轻触,却是舌尖轻送,长驱直入,与她不知所措的舌纠缠嬉戏,辗转不休。

她以更大的热情回应他,身躯紧贴,密不可分。

新婚之夜是怎样的情形?她可曾主动?他可曾温柔?她已经记不清了…对她来说,过去那二十几年的归陌,只剩下了眼前这短短的几天,说不定只是几个时辰,而已。

不知从哪一刻起,归陌就会变成空白,新的让她害怕。她要趁着现在留下些什么,祭奠和怀念那一场盛大如花事却又纷扰残忍的少年记忆。所以才会不顾矜持的索取,所以才会那样急切而慌张。

五年前初见的那一刻,她就渴望拥有他,而如今,这个夙愿,终得圆满。

她的喉中发出小猫一般满足而细弱的叹息,双手滑下他的脖子,摸索到他的衣扣,一颗一颗,羞涩而仔细的解开,微凉的手指探进襟口,迟疑片刻,小心的,却又义无反顾的抚过光滑紧实的胸膛,慢慢,慢慢的往下。

轻薄的衣袍一寸寸散开,他突然按住她的不停乱动的小手,轻喘一声,一翻身,将她压进柔软的被褥中。

纱帐滑落。一榻馨香,满室旖旎。

终章初相见

隽阳王仁佑三年,春。

紫旭西南,湮州。

一年一度的踏月祭热闹依旧,身穿彩衣头戴面具的人群中,一个全身黑衣的男子慢慢顺流前行,他的头上兜着同色的软帽,遮住了大半面容,身形瘦削挺拔,看起来应是个年轻人,可身周却弥漫着浓重的药香,偶尔轻风拂过,吹起软帽下的一绺长发,竟是古稀之年才有的灰白颜色。

在他身侧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挽着素髻,清秀的面庞不施脂粉,容色沉静。

看着前方越来越多的人,女子轻轻开口道:“公子,前方便是月湖了,可要歇歇?”

温润的声音回答道:“无妨。”

话音刚落,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圆滚滚的小身躯,慌不择路的撞到了黑衣人的身上,顿时一个趔趄摔倒了。黑衣人低下头,只见一个小脑袋上扎着两个羊角小辫,却是个不过两三岁的粉妆玉琢的小姑娘。

他蹲□轻轻扶起她,女孩子扁着小嘴正要大哭,见有人扶她,立刻硬生生的忍住了,一边攀着黑衣人的胳膊一边道谢:“谢谢爷…叔叔…”

又黑又大的眼睛里满是毫不掩饰的疑惑,她不明白,明明扶她的那双手瘦骨如柴枯槁如老人家,明明这个人的头发都白了,为什么容貌却又如此年轻俊秀,看起来和自己爹爹差不多年纪呢?

黑衣人朝她笑了笑,正要开口,一个男孩努力的分开人群一把搂起了小姑娘,稚嫩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气恼:“小叶子,不是叫你跟着我吗,怎么又乱跑了。”

“哥哥!”小女孩伸出手搂住男孩的脖子,欢喜的笑道:“小叶子没事,叔叔把小叶子扶起来了,叔叔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