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瞪了眼睛:“同学?你连学都不上了,哪儿来的同学?”

小鹿看了大少爷这个狰狞面孔,不由得回头看了程廷礼一眼,想让干爹拦一拦大少爷,然而程廷礼微笑不语,是个旁观的架势。

“是原来的同学。”小鹿嗫嚅着说话:“新同学没有,旧同学也不许有了?”

大少爷依然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就算是有信,那信也应该是寄到咱家里来,你把它随身带着,是什么意思?还是你刚和你那旧同学见了面?既然见了面,还写信干什么?”

说完这话,他骤然出手,硬从小鹿手中拽出了信封。那信封也没有封口,扒开来向内一看,便可见其中内容。大少爷此刻若是看到了信件,也就罢了;可是望着信封里的那几张钞票,他吃了惊。抽出钞票一数,不过是几十块钱,但对于小鹿这么个孩子来讲,已经堪称是巨款,尤其小鹿又是个从来不碰钱的人。

当着程廷礼的面,大少爷没有咆哮,而是心平气和的开了口:“说吧,哪儿来的钱?”

小鹿看了看大少爷,又看了看程廷礼,大少爷是平静的,程廷礼是微笑的,这两人的反应都让他心惊肉跳。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他走投无路,知道自己只能是实话实说了。

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他垂头答道:“我自己赚的。”

大少爷笑了一声,笑得很冷,仿佛鼻子里呼出来的都是凉气:“怎么赚的?”

小鹿不敢再看人,将自己这份职业的来历全盘说出,一五一十,讲了个清清楚楚。大少爷一直没插言,及至小鹿说完最后一句,程廷礼笑了:“小瑞,咱家的孩子,竟然为了三十块钱给人家卖力气,你这大哥啊,我看做得是很不够格。”

大少爷横了小鹿一眼,依然是没有大发雷霆,只说:“丢人现眼。”

小鹿没觉着自己哪里丢人现眼了,要说丢人,大概也只是因为赚得少。三十块钱,都不够大哥在北京饭店的跳舞厅里消遣一次。

程廷礼这时向外喊了一名副官进来,含混的吩咐了一句。及至副官领命走了,程廷礼把小鹿拉到了身前,和颜悦色的问道:“小鹿,你是不是想要什么,小瑞不给你买?”

小鹿摇了摇头,同时就感觉干爹的手指在捻自己的手掌,那手指温热柔软,真不像是个军人的手。

“我是想去念书。”程廷礼的手让小鹿委屈了,小鹿很需要这样一只温柔的手来拍拍自己的脑袋:“跟大哥说,大哥也不当回事儿。”

程廷礼深深的点头,做了个恍然大悟的姿态,随即把小鹿的手牵起来,送到嘴边亲了亲:“不怕不怕,小瑞不给你钱,干爹给你。”

这话说完,那名副官带着寒气从外面回了来,双手奉上了一张支票。程廷礼把支票往小鹿手中一捺:“给你,记住,拿着它去东交民巷那边的花旗银行,银行里的人见了,自然就会给你钱。”

小鹿当即对着程廷礼一鞠躬,程廷礼的毛病忽然全不算毛病了,和硬邦邦的大少爷相比,干爹简直暖成了一股春风。

程廷礼又亲了亲他的手背,然后仰起脸问他:“干爹好不好?”

小鹿不假思索的答道:“好。”

程廷礼眯着眼睛看他:“喜不喜欢干爹?”

小鹿很痛快的一点头:“喜欢。”

程廷礼很陶醉似的做了个深呼吸,随即柔声又问:“爱我吗?”

小鹿这回愣了一下,感觉程廷礼这话不大对了。而大少爷双手插兜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盯着地面一点,仿佛对于周遭一切都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程廷礼没有等到小鹿的回答,但也满不在乎。自得其乐的又笑了几声,他自自然然的转移话题,对着大少爷开了火,话说得不客气,因为他这么优秀的老子,居然养出了这么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儿子,真是老天无眼。而如果儿子再这么不成器下去,他这位能打江山的老子,必定也要像打江山一样,打一打家里的混账儿子。

大少爷挨了顿不轻不重的骂,因为不算冤枉,所以也就老着脸皮听着,神情是严肃与惫懒的混合。小鹿偷眼瞟着他,看他这副嘴脸虽然不甚好看,但也不像个要大发淫威的模样,兴许自己这回不必大动干戈,也能逃过一劫。

及至程廷礼骂够了,方才前来送支票的副官弯下腰,不声不响的给他摩挲了胸口,是个让他息怒的意思。小鹿不由自主的扫了那副官一眼,发现这又是一张新面孔,当然是好看的新面孔,年轻英俊,放在哪里都算得上是一表人材。

副官一边摩挲着程廷礼,一边抬眼对着大少爷笑了一下。大少爷接收到了这个眼神,当即对着父亲躬了躬身,特地的做了个乖样子,小声说到:“爸爸,您要是没有别的教训,儿子就下去了。”

程廷礼没言语,单是很不耐烦的向外一挥手。

大少爷对着父亲又鞠一躬,然后让勤务兵把小鹿的上衣送了过来。看着小鹿把外套重新穿好了,他像个过分高大的小孩子一样,领着小鹿向外走去了。

小鹿曾经无数次的和大少爷手拉着手走路,尤其是见过干爹之后,更是必定要由大少爷拉扯着他往外走。可是今天两人走着走着,小鹿悄悄的把手抽了出来,因为忽然感觉自己也是个大人了,比大少爷也矮不了许多,这样的两个人手拉着手走路,大概看起来是不大像话的。

大少爷没挑他的理,自顾自的继续前行。待到回了自己的小院,小鹿追上他问道:“干爹这次回来,是不是就得等到过完年才能走了?”

大少爷西洋化的一耸肩膀:“谁知道呢!反正现在南边打仗打得正厉害,革命军不来,老爷子就轻省;革命军要是来了,老爷子兴许还得上战场呢!”

小鹿看他和气得异常,反而有些心虚了:“大哥,你……你别生我的气了,干爹给了我一千块钱的支票,我全给你,好不好?”

大少爷不屑一顾的一摇头:“谁看得上你这几个糟钱,我还用得着花你的体己?你别缠着我说话了,我今天得给老爷子当差,代表他给人送礼去。”

第二十五章

大少爷说走就走,小鹿心里七上八下的,只能是留在家里等他回来,然而大少爷彻夜未归,等到了第二天,大少爷依旧是不见影子。而在第三天的中午,程廷礼急三火四的启了程,也不在家过年,居然是又走了。

程廷礼刚一走,大少爷就回来了。

大少爷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出现在院子里的,进了院子就喊小鹿。小鹿应声跑出来,见他对自己不住的招手,就莫名其妙的走了过去:“干什么?”

大少爷上下审视了他,看他在这几个月里,又长高了一截子——真是要长大了,人大了,心也大了。

“你跟我来。”大少爷不带感情的说话:“找你有事儿。”

小鹿没穿厚衣服,直接跟着大少爷往院外走:“什么事儿?要是出门的话,那我可得去换大衣。”

大少爷不理会,带着他快步疾行。程宅是人少屋子多,虽然在春节前也四处的洒扫除尘张灯结彩,但是人气不旺,看着是个富贵的清冷相。把小鹿带到了一处空屋子前,大少爷停住脚步说到:“你进去给我搬点儿东西出来。”

小鹿环顾了四周,然后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这不是放箱子的地方吗?你让我给你搬箱子呀?”

进门之后是里外两间,小鹿意外的发现这屋子是被人收拾过的,没有灰尘,几乎称得上是洁净。外间空空荡荡,只摆了一套桌椅。掀帘子进了里间一瞧,他见里间既无箱子也无柜子,反倒是靠着墙壁摆了一张小床,床上被褥崭新,瞧着还是张挺舒服的好床。

“大哥!”小鹿人在屋内,背对着窗户高声喊:“你不是要让我搬床吧?”他站在床边,弯腰拍了拍柔软的床褥:“这床我可搬不动,太大了!”

话音落下,外间忽然响起了“咯噔”一声,小鹿立时直起腰向外瞧,发现房门方才竟是被人从外面关闭了。他跑过去向外推了推,只觉房门纹丝不动,一扭头跑回里间窗前,他手扶着窗台去问窗外的大少爷:“你怎么把门给锁了?!”

大少爷站在窗外空地上,身边不知何时,多了几名手拿家什的年轻仆人。这帮仆人显然是早得了命令,此刻一拥而上,拿钉子的拿钉子,拿锤子的拿锤子,把大小统一的细长木板钉上窗框,如同制作栅栏一般,从外面封锁住了两扇玻璃窗。

小鹿这回可真是害怕了,慌忙转身又要往外间跑,可外间窗外也是叮叮当当。屋子里立刻就变的昏暗了,小鹿伸手去拨弄窗扇的插销,插销全都锈住了,根本不听他的话,而左右两扇窗子本来是要向外开的,如今受了那木板的阻挡,纵是插销灵活,也决计不能大敞四开了。

正当此时,大少爷出现在了窗前。望着疯狂拍窗的小鹿,他只抬手向里间床上指了一指,然后便面无表情的带着仆人们离去了。

小鹿不知道大少爷这是什么意思,眼看大少爷头也不回的真走了,他气喘吁吁的愣了愣,随即扭头跑回到了里间床前。先前他光顾着对这张床使力气,并不曾细细的打量过它,如今惶惶然的细瞧了,他才发现这床上不但枕褥俱全,而且那个绣花枕头下面还伸出了一角信笺。抽出信笺定睛一看,他就见那信笺上稀稀疏疏的写了几句大白话,正是大少爷的笔迹。

这般简明扼要而又赤裸裸的信,大概天下也是少见。在信笺上,大少爷让小鹿自己做选择,要么跟他相好,要么就留在这空屋子里坐牢,一直坐到同意和他相好。

小鹿对着这张玫瑰紫色的厚实信笺,将那内容反复读了两边,先前是看,看到最后,几乎转成了瞪——他看他这大哥真是要魔怔了!

至于那相好的意思,自然也不必多说,小鹿略想一想,都厌恶的将要作呕。弯腰把那信笺往床底下一丢,他用力的搓了搓双手,仿佛那信笺上带了大少爷的细菌,要把恶疾传染给他。

大少爷在外面玩弄感情肉体,那是大少爷的事情,他管不得,但是想让他跟着大少爷一起堕落,那是门都没有的事。一转身在床边坐下了,小鹿上下颠了颠,因为感觉大少爷这种行为纯属发疯,届时干爹知道了,必定不会由着他胡闹,故而在过了那一阵惊恐劲头之后,也就镇定了下来。

外间屋子安装了洋炉子,铁皮管子顺着天花板的四角走了一圈,所以里外两间小屋都是又干净又暖和,只是空空荡荡,让人没个消遣。小鹿百无聊赖的坐了一会儿,自己盘算着心事——稿子是一次给出去了四天的份量,所以这几天作了牢也没关系,不至于耽误了人家报馆的正业。

思及至此,小鹿起身,在这里外两间屋子里又转了转,顺便发现了通往卫生间的小门。卫生间里阴冷潮湿,不过安装了水龙头和抽水马桶。小鹿对着马桶撒了一泡热尿,心中还是很平静。

约摸过了三个多小时,有人开门送了晚饭进来,小鹿想逃,可来者是条五大三粗的莽汉,收拾他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且莽汉堵在门口,也根本没有他逃跑的路。小鹿犹犹豫豫的站在门前,末了发现自己今天的晚饭竟是刚刚出炉的栗子蛋糕。这东西是小鹿所喜爱的,所以捧着蛋糕走回桌旁,小鹿自得其乐的坐下了,开始用手揪了蛋糕往嘴里送。

冬季天短,小鹿吃饱喝足之后,窗外天光也就暗了。小鹿自去卫生间里洗漱了一番,然后脱衣上床。躺在柔软的新被窝里,小鹿发现这床睡着还挺舒服,比自己安在书房里的那张小铁床强多了。

第二天的伙食依然很不错,到了晚饭时分,送饭的大汉对小鹿说了话:“大少爷问你想好了没有,想好了就说话。”

小鹿站在桌边,揭开食盒的盖子,看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小肉包子:“你告诉他,我不干!”

大汉听闻此言,没说什么,锁好房门离去了。

三天过去之后,小鹿终于稳不住神了。

好吃好喝与好床铺一起失去了吸引力,因为他还惦记着自己在报馆所担的那一份差事。辞职是可以的,不告而别就不对了,尤其是编辑们那么信任自己,自己一声不吭的说没就没,无论如何都是无理更无礼。

小鹿开始拍窗打门,扯着嗓子大喊大叫,要和大少爷面谈。可是他这边一急,大少爷那边反倒没了动静。如此又过了一天,正在小鹿心急如焚之时,有人从窗外木栅栏的缝隙中伸进手指,轻轻的叩了叩窗玻璃。

小鹿正在床上坐着发呆,此时闻声向前一望,立时一步跳了下来:“大哥!”

第二十六章

窗外的大少爷被木栅栏分割成了支离模样。对着小鹿笑了一下,他随即转身,走向了房门。

拿着钥匙的仆人打开了门上的大锁头,大少爷带着一身寒气,顶天立地的站在了门口。小鹿也冲到了他面前,对着他劈头就嚷道:“大哥!你疯了吗?你再这么闹下去,我真生气了!”

大少爷穿着一身粗呢子长大衣,围着个毛茸茸的狐皮领子。领子托着他的脸,脸很干净,是个英俊的青年模样。对着小鹿一扬眉毛,他的神情得意,声音却低沉:“小鹿……”

他慢吞吞的说道:“你发财的那家报馆,叫什么报来着?现在已经关门了。往后你就安安心心的住在这里,不必再惦记它了。”

小鹿一愣:“关门?怎么就关了门?”

大少爷懒洋洋的答道:“我叫了一队兵过去,房子我砸了,人我也都抓了。没房子没人,它可不是得关门?”

然后他把双手插进了大衣口袋,意味深长的观察着小鹿:“还有你那位好同学,叫余翰文是吧?我和他也见了一面,在他家里见的,不止见了他,也见了他那一对爹娘。他爸爸是个外交官,对不对?话说回来,这当过外交官的人,到底是有知识懂道理,用不着跟他动硬的,只要把话说到了,他就全明白。”

小鹿本来是在关心报馆编辑们的安危,如今听到这里,他立刻转了念头:“你说了什么?”

大少爷侧身往门框上一靠:“除了你,我还能说什么?”

小鹿听到这里,一颗心瞬间沉到了黑暗深处,底气都没了,声音也变得轻不可闻:“你……你是不是又讲我的坏话了?”

大少爷一摇头:“非也,我全是实话实说。”

小鹿望着大少爷,刹那间如被惊雷劈开了天灵盖,只感觉自己这一世英名付诸流水,这么多年,白努力了,白自律了。

嘴角颤抖着开始往两边咧,他气息紊乱,没遮没掩的露出了哭相。他最要脸,可天生的就没了脸。拼了命的要隐瞒,拼了命的要洗刷,可他再怎么拼命,也抵不过大少爷轻飘飘的几句话。

抬起袖子一抹眼睛,他哭出了一脸龇牙咧嘴的孩子相,“大哥”二字也抛弃了,他扯着喉咙对大少爷怒吼:“程世腾,你太坏了!你害我,你总害我!你杀了我吧,我跟你拼了!”

吼完这句话,他一头撞向了大少爷。然而未等他的头顶心触碰到大少爷,门口的仆人一拥而上,早为大少爷铸成了人墙,并且提前伸手抵挡了小鹿,不许他真往人身上撞。小鹿被他们推了个踉跄,站稳之后含着眼泪向前看,前面这些面孔,就算不认识,也是眼熟的——全是程家的人!

小鹿一直认为程家就是自己的家,虽然自己姓鹿,大少爷姓程,可是情浓于血,纵然不同姓,也是亲人。可是如今这么一瞧,他如梦初醒一般,骤然发现自己孤立无援,当真是个孤儿。

大少爷站在人后,看小鹿眼睛里亮晶晶的,分明是要掉眼泪,心里不由得疼了一下。惹得小鹿连哭带嚎自然不好,但是让小鹿由着性子往外跑,对于大少爷来讲,更不好。大少爷感觉自己一辈子也绕不过这个弯来——小鹿怎么可能不是自己的呢?怎么可能不和自己相好呢?难道不跟自己,他还想跟个陌生的外人吗?

“你嚎吧!”大少爷冷着脸说话:“反正爸爸现在到保定去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这里就是你跟我,我不搭理你,你自己爱怎么闹就怎么闹。什么时候知道听话了,我什么时候再放你。我还不信了,我管不了你个小兔崽子?这回我要不把你收拾老实了,我他妈就不姓程!”

大少爷说完这一席话,便带着仆人们走了。小鹿独自站在屋子里,嘴还咧着。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滚落,他想自己这回和余家算是断了,往后也没脸再去见余翰文了。大少爷一直管他管得严,不许他和同学一起出门游玩,所以他的朋友极少,等到离了学校,越发只剩了余翰文一个。余翰文对他的种种友爱,他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感激得无法言喻;他对余翰文其人,也是满怀着情谊。然而感情再好又能怎样?大少爷已经一直找到余家长辈那里去了,纵算是余翰文不嫌弃自己,余家其余人等,想必也不会再给自己好脸色看了。

小鹿想哭,但他不是爱哭的孩子,所以流了几串眼泪之后,也就没滋没味的作罢了。

困兽一般的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他忽然大踏步的走到窗前,开始去用力抽拔窗户的插销。房间忽然闷热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小鹿想呼吸几口带着白雪味道的冷空气。可插销实在是报废了的货色,他咬牙切齿的费了无数力气,末了只蹭来了两手铁锈。

从这天起,小鹿当真坐起了牢,不出声,也不妥协。若是放在平时,他不介意放低身段去哄大少爷高兴,吹口琴也罢,跳外国舞也罢,他全不在乎。但是这一次,他决定抗争到底。大少爷想不通,他也想不通——他想大少爷原来和自己感情那么好,他怎么就忍心这样禁锢自己?

在这两间小屋子里,小鹿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北伐的战火烧得正烈,南边的革命军以雷霆之势往北边打,程廷礼虽然只是个兵马有限的小军阀,但在这时也成了南京政府的靶子之一。他焦头烂额的耽搁在了外面,把家里的老婆孩子彻底抛去了脑后。于是小鹿眼巴巴的一直等到了大年三十,也没有等到干爹回来救他。

他能用冷水洗脸刷牙,但是没法洗澡,里里外外的衣服,自然也是一直没换。他一直认为自己挺聪明,脑筋柔软灵活,然而此时呆呆的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他发现自己的头脑正在僵化。

脑浆凝固了,神经麻木了,怒火发散着一点悠悠的热量,昼夜不停的自下向上烘烤着他的心。他什么都没想,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去想。屋子很热,空气干燥,他不知不觉的染上了舔嘴唇的习惯。舔完的那一瞬间,嘴唇很清凉很舒服,可是很快便重新又干燥起来。于是仿佛要吃了谁似的,他直着眼睛,伸出舌头一遍一遍的舔嘴唇,嘴唇鲜红,舌头粉红。

有时候,他会起疑心,怀疑其实干爹已经回来了,只是不知道自己受了禁锢。慌里慌张的下床跑到窗前,他抬手用力拍打着窗玻璃,开始嘶吼着喊干爹。喊得不好,因为正在变声,嗓子一阵一阵的不够用,而且说哑就能哑得一声都发不出来。

可是小鹿不能不喊,有血有火在体内鼓动着他,让他憋着闷着,随时都要发生大爆炸,炸得血肉横飞,炸得一了百了。嘶哑的声音是这样的低,这样的弱,急得他拍过了窗户又去拍门。嗓子都彻底没声音了,他弯着腰张着嘴,还在喊。

喊到最后,他蹲在地上,咔咔的咳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甚至有了血腥气味。然后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他都成了哑巴,而且喉咙疼得连喝水都困难。

第二十七章

这天夜里,他双目炯炯的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往窗外望。玻璃窗全被成排的窄木板遮挡住了,但是木板之间留出缝隙,也足够他看清天上那一轮弯月。自己悄悄计算着日期,他估摸着今天应该是大年初五——大年下的,尽管外头从南到北都在打仗,但是炮火总归轰不进北京城,所以城里的人,无论穷富,也还是要照常的过年。

程宅的日子似乎是胡乱拼凑出来的,平日里主子仆人都像是临时搭伙,全都活得心不在焉,非得程廷礼回来了,宅子里的活物们才能抖擞精神,意识到自己若是倒退到前清时节,正经是在爵爷府里当差的人,而自己的顶头主子,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小鹿喜欢学校里文明肃穆的空气,一直希望自家的人也能紧张利落一点,不要活得这样暮气沉沉。所以在年节时候,他几乎是盼望程廷礼回家的。然而程廷礼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今年他被军务缠住了身,更是干脆就没在家里露过面。

小鹿等干爹回来主持公道,救自己出去,等了又等,始终是没能把程廷礼等回来,他白等了。

然而他也还是不服软。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恨大少爷。他不想恨,可大少爷把他当个奴隶和玩物看待,无缘无故的就把他圈了两个来月;恨,又像是他狼心狗肺,小时候大少爷处处维护疼爱他,哪怕吃到了一块好点心,哪怕点心已经进了嘴,咬过一口之后也要留下一半给他吃。他不吃,大少爷会骂骂咧咧的硬往他嘴里塞。

思及至此,小鹿偶尔会恍恍惚惚的想:“我要是立时死了,就好了。”

他不知道他父亲在活着的时候,也曾经无数次的这样想过。有的时候,怎么活都是不对,不是对不起人,就是对不起自己,左右为难,不如死了。

小鹿是要倔强到底了,大少爷咬了牙,也要和小鹿死拚一场。横竖程廷礼不回家,他是无法无天。

到了西历三月份的时候,连春兰都看不下去了。春兰自从嫁了人之后,越来越胖,本来就气势不凡,如今一胖,看着更有威了。像个管家奶奶似的,她爱答不理的劝大少爷:“差不多就得了,还真要没完?那又不是个小孩儿了,你这么揉搓他,他将来非和你成了仇不可。”

这话她不说,大少爷心里也明白,但是她如今明明白白的说出来了,大少爷听在耳中,便感觉分外刺心,狗吠似的喝了一声:“用不着你管!”

春兰掌管着大少爷和小鹿的衣食住行,十分有权。老张如今已然老得病病歪歪,所以春兰成了半个管家,底气很足。大少爷急赤白脸的吼了她,她冷笑一声,扭着胖身子走了,从此再不多话。

四月天,地面树梢已经透出了绿意。小鹿和大少爷的冷战还在继续。

大少爷在和小鹿较劲的这几个月里,大概是因为心事沉重、玩不起来的缘故,时常在家里坐着发闷,闷得久了,倒是养出了几分沉稳劲儿。同时对于天下大势,他也略略的有了一些知觉——父亲现在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军阀,而革命军挟风雷之势而来,杀的就是这一流封建军阀。有父亲,他程世腾可以做飞扬跋扈的大少爷;没了父亲,他心里清楚,自己屁都不是。小鹿还有点小学问傍身,一个月还能从报馆挣回来三十块钱,他却是个彻底的纨绔,连这三十块钱都挣不回来。

程廷礼让人传话回家,要他这些天老老实实,千万不许出去惹事生非,尤其是不可以私自出城。他对他老子的话,素来是阳奉阴违,然而如今也乖了,当真是缩在家里,不肯出去抛头露面。

在一天中阳光明媚的时刻里,他徘徊在“牢房”附近,也不往窗前凑,单是围着房屋院落一圈一圈的走。不往窗前凑,是因为他将小鹿关得越久,心里越虚,简直虚到了不敢面对小鹿的程度。

小鹿不知道房外奔走着个鬼鬼祟祟的大少爷。他只是脑袋疼、喉咙疼,整个人像是被棉被兜头蒙住了,憋闷得喘不过气,将要窒息。光着膀子站在卫生间里,他拧开水龙头,在水流中使劲搓洗自己的衬衫领子。衬衫水淋淋的,他也是水淋淋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在这屋子里幽居了好几个月,他还没有忘记他的卫生。

一贯柔顺黑亮的小分头,现在已经长得盖住了耳朵。方才他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在冷水中恶狠狠的洗了头脸。擦着头发直起腰的那一瞬间,他觉出了一点点清凉与轻松;可是很快的,他环顾四周,见卫生间是这样的小,这样的暗,全靠着天花板下一只小电灯泡照明,就紧闭双眼做了个深呼吸,感觉自己又要被活活的憋死了。

这屋子里没有镜子,于是小鹿胡乱将半长的湿头发尽数捋向了脑后,露出了雪白的额头和耳朵。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了舔薄嘴唇,他把水淋淋的衬衫拿出去,摊开来晾在桌面上。

然后,他转身走到窗前,歪着脑袋把眼睛凑上窗玻璃,透过木板缝隙往外看。他想出去,想得都要疯了,可是他出不去。窗户的插销锈成了一块肮脏的铁疙瘩,而房门外的大锁头更是不知有几斤重,凭着他的力气,他即便拼了命去撞那门,撞碎了的也只会是他。

小鹿本来是想看看外面的春日风光,可是很意外的,他看到了大少爷。

大少爷已然连着好些天没有出门,所以做简单的便装打扮。天气和暖,阳光明亮,他穿着一身整洁的竹青色长袍,是从未有过的素净模样,越发衬托得皮肤白头发黑,是个剑眉星目的好相貌。大少爷本没想和小鹿见面,然而两只脚不知不觉的走了过来,隔着玻璃窗与木栅栏,他几乎就是和小鹿来了个顶头碰。

小鹿看清了他,他也看清了小鹿——其实是看清了小鹿的一只眼睛,可那只眼睛美得如此浓墨重彩,让大少爷感觉有这样一只眼睛就足够了,有了这样一只眼睛在面前,他也就看不见其它了。

仿佛是在一瞬间里,他忽然理解了父亲为什么会在鹿副官死后,哭得死去活来惊天动地。如果小鹿现在死了——

大少爷收了念头,不许自己再往下胡思乱想。盯着缝隙中那只大眼睛,他心里又糊涂起来,不知道自己是喜欢小鹿这个人,还是喜欢小鹿这张脸。小鹿要是总像小时候那样丑就好了,他想,小鹿丑一点,自己爱他也能爱得更理直气壮一点。

第二十八章

小鹿将一只手拍在了玻璃窗上,直勾勾的望着大少爷。

他心里翻涌着许多的情绪,可因为与世隔绝的独自活了好几个月,他头脑麻木,竟像是成了傻子一般,话也说不出来,单只是又悲又愤,单只是五内俱焚。

他没想到这一回,大少爷的心会是如此刚硬;大少爷也没想到这一回,平时会给自己唱歌跳舞的小鹿,会倔强到了这般地步。

下意识的上前一步,他这回越发的看清了小鹿的全貌——很惊讶的,他发现小鹿在这几个月里,又长大了一些。

十五岁的小鹿,个子在变高,肩膀在变宽,已经隐隐显出了青年式的身体轮廓。大少爷记不清鹿副官的相貌了,只依稀记得那人挺高,小鹿若是随了他,将来想必也会长成一个大个子。

大少爷先前时常是连着十天半个月不见小鹿,不见的时候也不大想念,可一旦见了,他在心里就要想:“这是我的,谁也不给。”

现在他望着一层栅栏一层玻璃后的小鹿,心里还是同样的念头:“这是我的,谁也不给。”

在小鹿的眼中,今天这个大少爷,看起来特别的像个“好人”。知书达理的、清洁朴素的,是他心目中理想的青年模样。

然而,窗外的好青年忽然开了口:“还要跟我犟下去吗?”

紧接着,那好青年对他笑了一下,笑得居心叵测:“现在这天气是一天比一天暖和,只要你点点头,我就放你出来。你不是喜欢热闹吗?我白天带你逛公园,晚上带你看电影,看完电影了,我们吃顿夜宵,再去北京饭店看跳舞。”

小鹿听了这话,本来木然的脑筋,渐渐重新转了起来。

“然后呢?”他听见自己发出粗砺的声音,仿佛喉咙声带全成了砂纸:“看完跳舞,回家,然后呢?”

大少爷听了小鹿这个嗓音,几乎吓了一跳,这是个病人的嗓音,喉咙也许已经肿痛到了很严重的程度。

“回家……”大少爷迟疑着回答:“回家之后,就……”

忽然明白了小鹿的意思,大少爷简直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对着小鹿又是一笑:“小混蛋,我还没想到那个呢,你先提出来了。”

小鹿看着大少爷,窗外的好青年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花言巧语的、越来越坏的大哥。

于是他向后退了一步,嘶哑着声音说道:“你还是关着我吧,把我关到死吧!”

大少爷听闻此言,脸色登时一变。嘴唇动了动,他神情凶恶、语气虚弱的骂了一句:“反了你了!”

大少爷一甩袖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鹿后退着坐到了床边,俯下身用双手捧了头。闭着眼睛沉默片刻,他把双手挪到眼前,很仔细的看了看。

他的手在变大,胳膊也在变长。他的饭量不是很大,但是伙食一直不错,油水和营养都很足。缓缓的将双手攥成了拳头,手指细长,显得拳头骨瘦嶙峋。

在这个时候,学问和文明忽然变得一钱不值了,他需要的只是一对大拳头,能够一拳凿穿墙壁才好。可是凿穿了墙壁又能怎么样呢?离开程家?和干爹断绝关系?

小鹿夜里睡觉,睡得不踏实,朦朦胧胧的听见窗外有虫鸣。现在虽说是暖和了,但还没到虫子出没的时节,于是小鹿起了床,走到窗前弯下腰,把耳朵贴到玻璃上去细听。

这么一细听,虫子反倒安静了。小鹿静等了片刻,一无所获,于是顺势斜了眼睛,望了望天上的月亮。今天是一轮满月,月光明亮极了,当真是撒下了一地清辉。藉着月光又抬起了手,他低下头,再一次攥了拳头。

他想出去,出去喘几口气,好好的看看月亮,好好的听一听虫声。把拳头向前抵上了窗玻璃,他在这一刻什么都没想,单是凭着本能,撤回拳头又狠狠的向前一击!

一声脆响伴随着一声闷响,脆响是玻璃的破碎声音,闷响是小鹿的拳头在木栅栏上碰了壁。午夜时分,万籁俱寂,这两声简直是响得惊人,然而宅子里的人们全都熟睡着,听得到的人,只有小鹿自己。

慢慢的把手收了回来,小鹿垂下眼帘,看自己一拳打碎了一窗格子的玻璃,玻璃从中央开始往外碎,碎得漂亮,那一道道裂纹,像图画书里抽象的太阳光芒。玻璃碴散落在窗台和地面上,残留在窗格子上的碎玻璃边缘微红,因为沾染了他的血。

小鹿没觉出疼痛,也没有呼叫。探过头凑近这一处危险的孔洞,他闭上眼睛,很陶醉的做了个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