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魁领命而走,立刻往新兵大队发去电报。新兵大队对于鹿师长还有些陌生,但是绝对的忠于武魁。收到电报之后,他们虽然馋得垂涎三尺,但还是当夜就放了口中这一批赶着烟土大车的肥羊。

肥羊们虚惊一场,虽然知道自己是逃过了一劫,可在接下来的路途之中,他们还是越想越后怕,不由得要快马加鞭,屁滚尿流的押着烟土逃回了张家口。及至见了程世腾,领头的管事人如实作了汇报,又苦着脸向程世腾讨主意:“局座,这怎么办?他们不让我们从那儿过了。这要是绕开他们的话,一趟得多走好几百里地。”

这是一个阴冷的秋日下午,程世腾背对着落地窗,坐在一张皮制大沙发椅中。本来就是阴天傍晚,屋子里又没有开灯,程世腾整个人像是陷进了阴影里,暗得面目模糊,唯有钻石领针偶尔闪烁,像是他新生的两只眼睛,挤眉弄眼的射出两道寒光。

“没有通融的余地?”他开了口,问管事人。

管事人苦笑着答道:“局座,我也设过法了,但是对方不敢要咱们这个钱,说是风险太大,怕事情闹穿了,会掉脑袋。”

然后他搓着手,迟疑着又叹息道:“绥远那边的路线被赵振声的兵堵住了,山西河北这一溜又被鹿子苹给封锁了,要不然,咱们往后只走大路?”

所谓“走大路”者,便是全程采用火车运输烟土。这么干,成本自然是高,但是烟土顺着铁路线走,总不至于轻易的被土匪劫了去。问题是现在禁烟的风潮正是激烈,公然的调动火车运送烟土,总像是好说不好听,况且烟土全是从甘肃宁夏过来的,纵是肯走铁路,也没有那许多铁路供它们走。想要全盘的“走大路”,只能是放弃西北烟土,另进新货。但是西北烟土价格便宜,质量也过得去,哪里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呢?

程世腾不置可否的闭了眼睛,半晌不语。管事人见状,不敢言语,也不敢告退,只能是垂手静候。如此过了良久,程世腾终于又开了口:“去和鹿子苹直接联系,就说只要他肯让我的烟土过境,我一箱给他三百块钱。”

管事人飞快的心算了一笔账,末了发现局座这一步让得并不算是很吃亏,于是立刻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第一百六十章

管事人走了,但是程世腾没有动。静静的坐在大沙发椅中,他闭了眼睛,自顾自的盘算心事。

否则的话,他也没别的事情可做。家是不能回了,太太贤良淑德的时候,他看着就已经很碍眼,如今成了会挠人的母夜叉,更是让他要退避三舍。独自住在这一处小公馆里,他倒是很自由,可惜阴冷的天气让他犯了旧伤。现在他的脑袋不常疼痛了,疼痛已经自动的转移到了腿上。头疼,还可以贴张膏药缓解缓解;腿疼却是无药可治,只能硬扛。

此刻他就很疼,疼得让他没有了出去花天酒地的兴致。沙发椅的斜后方乃是大写字台的一角,他背过手抓起靠在椅背上的手杖,姿势娴熟的用它一敲桌角电铃。

不出片刻的工夫,房门开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子走了进来,陪着笑问道:“大爷有什么吩咐?”

程世腾没言语,只用手杖轻轻一磕自己的右小腿。

大孩子会意,立刻走到他面前跪了下来,伸手将他穿着皮鞋的右脚搬到了怀里。随即用力的搓热了两只手,他从裤管中伸手进去,开始贴肉按摩程世腾的小腿。而程世腾懒洋洋的向后一靠,先是像要打瞌睡一般,侧脸枕着椅背闭了眼睛,然而如此过了没有几分钟,他默默的睁开眼睛抬起头,却是毫无预兆的抬起了手杖。

手杖尖端落在大男孩子的头上,不轻不重的拨弄了他乌黑茂密的短头发。大男孩子立刻抬眼对着他笑了,眼睛是大眼睛,笑容也很甜,是有酒窝的一张好脸。

他笑了,可是程世腾没有笑。杖尖一挑大男孩子的下巴,他若有所思的端详了对方。

及至端详够了,他用手杖敲了敲对方的肩膀,同时低声说道:“你是老爷子那边儿过来的吧?”

大男孩子一点头,用很清朗的声音答道:“嗯,是将军让我过来伺候大爷的。”

话音落下,他很乖巧的,对着程世腾又是抿嘴一笑。

程世腾哂笑一声:“是伺候我,还是给他做眼线的?”

大男孩子愣了一下,随即眨巴着大眼睛答道:“我真是来伺候您的。”

程世腾背过手把手杖放到了写字台上,然后双手十指交叉搭在腹部,闭上眼睛向后一仰:“好,那你就伺候吧!”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程世腾并没有去见父亲。

他耐心的等待着小鹿的回音,同时使用着家里这个眼睛酷似小鹿的赝品。而回音未至,程廷礼的召唤却是先到了。做儿子的听从召唤,前去看望父亲。程廷礼如今依然住在意租界内的大公馆里,他进门之后轻车熟路的往书房里走。待到当真进入书房了,他见他父亲坐在大写字台后,身边侍立着个干干净净的小子,正是小韩。

一屁股坐在了写字台前的椅子上,他也没向他那老子问安,直接就来了一句:“哟,您又把这小疯子弄回来了?”

小疯子冷漠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向前一步走到了程廷礼的身边,不声不响的席地坐了下去。写字台很高大,他又是个单薄的小身量,往下这么一坐,也就碍不着旁人的眼了。抬手揽住了程廷礼的一条小腿,他歪着脑袋一枕对方的大腿,神情很安然。

程廷礼看了儿子一眼,然后似笑非笑的垂下眼帘,有一搭没一搭的摆弄着一支钢笔,是个欲言又止的姿态。上次他倒真是下决心要把小韩打发掉了,然而小韩当着他的面,将几万块钱的支票撕了个粉碎又撒了个天女散花。他让小韩滚出去,小韩就真滚了,滚到了公馆大门外,直挺挺的从早站到晚,晚上天黑了,他也不饿也不冷,木雕泥塑一般的继续站。程廷礼出出入入经过大门,小韩拿眼睛定定的盯着他,也并不上前哭闹纠缠。

他连着站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上午,程廷礼几乎是啼笑皆非了,出门走到他面前问道:“孩子,你到底是想怎么着?”

小韩望着他,忽然一哆嗦,哆嗦出了眼角一颗很大的眼泪。他相貌清秀,一哭就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十分动人。随即上前一步一把搂住了程廷礼,他呼哧呼哧的哭出了声音,两条细胳膊勒住了程廷礼,勒得太紧了,紧得直颤。

“你别撵我走??”他哽咽着对程廷礼说:“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只要让我在你身边就好??”

程廷礼听了这话,略微有一点感动,同时又很莫名其妙:“我这个年纪——”

没等他把话说完,小韩就抢着开了口:“我喜欢你。”

小韩抱着程廷礼哭过一通之后,终于又得以进了程公馆的大门。当天晚上他使出浑身解数,狠狠的哄着程廷礼高兴了一场。程廷礼虽然对小韩兴致平平,不过小韩对他那份来势汹汹的爱意,倒是让他感觉出了几分新鲜。而家里房子大,类似小韩的人物也不少,多个小韩并不算什么,所以程廷礼就容许他又留了下来。

放下钢笔抬起头,程廷礼决定进入正题:“又连着半个月没回家了吧?”

程世腾见写字台上扔着个扁扁的镀金烟盒,便欠身拿过烟盒打开了,往自己嘴上叼了一根香烟:“嗯。”

程廷礼想了想,忽然微微的一皱眉头:“你那少奶奶,还是黄花大姑娘吧?”

程世腾没找到火柴,于是自己从裤兜里掏出了打火机。摁出火苗吸燃了香烟,他又一点头:“嗯。”

程廷礼彻底的把眉毛拧了起来:“混账东西!人都给你娶进家里来了,让你打个种就那么难吗?”

父亲既然是这样的口无遮拦,儿子自然也就百无禁忌了:“有其父必有其子,我随您嘛。”

“随我?你要是随了我,那我的孙子在哪里?”

程世腾呼出了一线笔直的青烟:“在他娘的腿肚子上转筋呢。”

程廷礼被他气笑了,笑过之后又感觉自己这一笑过于和蔼,会让儿子蹬鼻子上脸,故而立刻转成严厉面孔:“糊涂种子,你还敢跟我贫嘴!你这样对待你的少奶奶,让我怎么好意思去见你那岳丈?”

程世腾听了这话,并不动心。他从来没拿老白当岳父看过,老白最近在仕途上有一点受挫,在他眼中,就越发只是个老白了。他父亲无颜与老白相见,他可是有颜,因为老白的女儿挠了他个满脸花,他没还手,已经是给足了老白的面子。

“她说要跟我离婚。”程世腾毫无预兆的又说了话:“上个月说的。”

程廷礼立刻瞪了眼睛:“离婚?胡说八道!咱们家里怎么能有离婚这种事情?”

程世腾没接父亲的话,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同意了。”

“你——”

程世腾向前伸手,把半截香烟摁熄在了写字台上的烟灰缸里:“离了也好,跟我过就是守活寡,不如另找个好的。她年纪不大,模样也不错,找什么样儿的找不着?”

程廷礼听了他这轻描淡写的话,气得立刻就想对他动武。但是孙子目前还没有影,而这唯一的儿子成天不是头疼就是脚疼,让他越来越不敢由着性子用棍棒教子。而正当此时,程世腾忽然迟疑着又开了口:“爸爸。”

程廷礼抬头看着他:“嗯?”

程世腾想说小鹿断了自家父子的生财之道,虽然那只是道中之一,但也足够令人烦恼。不过转念一想,他又临时换了话题:“赵振声那招兵买马的手笔,这一阵子是真不小。我看单对一个小鹿,他就给出了不少。”

程廷礼想起小鹿如今的发展形势,脸上神色不变,也不言语——当初真是小瞧这个孩子了,他总以为这孩子应该是个翻版的鹿副官,再厉害也厉害不到哪里去,哪知道正如儿子所说的那样,他爸是他爸,他是他。

程世腾没等到父亲的附和,于是自顾自的又加了一句:“一个赵振声,成全了鹿子苹。”

第一百六十一章

程世腾在父亲这里做了一场淡而无味的谈话,及至谈话完毕,已是傍晚时分。程廷礼让他吃过晚饭再走,他做了个深呼吸,忽然感觉父亲这里光线黯淡空气郁闷,像个不见天日的妖精洞一般,小韩静静的委顿在父亲脚边,看起来也是古怪疯狂。

于是他坐不住了,一定要走。

他要走,程廷礼也不留。等他真走了,程廷礼站起身,一眼不看的踢开了脚边的小韩,绕过写字台走到屋子正中央,若有所思的站了一会儿。

小韩抬手扒住了写字台的边沿,向上挺身露出了一双眼睛,正好看到程廷礼单手插在裤兜里,姿态潇洒的向后一回头。房内没有开灯,黯淡天光隐去了他的老态。小韩静静的看着他,感觉他那一回头特别有风度,特别招人看。可惜了,君生他未生,他生君已老。老了,小韩也还是很喜欢他,喜欢他一举手一投足的姿态,喜欢他依然英俊的眉眼,喜欢他身上温暖洁净、隐隐混着一点香甜的气味。他略微的有一点发福,略微的有了一点肚子,小韩连他柔软的肚皮也很喜欢。

小韩从小没爹,程廷礼既是他的爱人,也是他的父亲。夜里他拥抱着程廷礼的身体,像是拥抱了全世界,心满意足,十分幸福。

程廷礼不知道小韩的心思,也没有兴趣知道,因为小韩太渺小了,太不重要了。

程世腾回到自己的家,他这家里有个小管家,比他小两岁,姓什么没几个人知道,反正程世腾叫他来宝。若干年前来宝是在床上伺候程世腾的,若干年后来宝长大了,过了细皮嫩肉的年龄,程世腾见他聪明伶俐,就没轻易打发了他,而是让他继续跟着自己,给自己管理家务琐事。

来宝凭着头脑与运气,是兔崽子中熬出头的一批。他自己有座挺好的小房,房里有他老娘,也有个小媳妇,日子过得相当不错。日子好,来宝心里高兴,脸上总是笑眯眯的。程世腾看他喜庆,就越发的重用他。来宝心里对他存着旧情,打心眼里的愿意对他好。他这边刚一进门,来宝那边就看出他是又累又饿;于是不出片刻的工夫,晚饭就摆到餐厅桌上了。

程世腾坐在餐桌首席,一个人连吃带喝,又问来宝:“剑桥道那边儿来律师信了吗?”

剑桥道是他的新房所在之处,放在这里,指的就是程少奶奶了。来宝听了,立刻答道:“没有,一直是没消息。”

程世腾点了点头,心想她上次说完离婚就没了下文,这到底还离不离了?

来宝这时候又开了口:“老钱下午来了一趟,没等到您,就托我给您带句话,说是东河子那边儿有回信了,他们嫌三百块太少,要四百,过路的税钱另缴。老钱觉得这条件太苛刻了,所以没敢做主,要等您发话。”

程世腾用筷子拨了拨碗里的米饭,忽然就饱了。把碗筷往餐桌上一放,他叹了口气,然后说道:“去,打电话把老钱叫过来!”

在程世腾与管事人老钱算烟土账之时,东河子城内的小鹿和丛山坐在一起,也在谈论相同的问题。

对待程世腾其人,小鹿因为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应对,所以第一反应是把自己和这个人隔绝开来,双方井水不犯河水,永无往来才好。然而丛山不是很了解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所以以着局外人的姿态,提出了新的建议——断了程世腾的烟土通道,自然是能给对方造成损失,但是这种损失既然还不至于饿死程军士兵,那么这损人不利己的做法,意义便不很大。与其如此,不如从商队身上多揩些油水充当军饷,横竖钱这东西是不怕多的。

小鹿知道丛山这话说得有理,的确,钱是不怕多的,而且这买路钱来得又是十分容易,连本钱都不要。而程世腾的烟土全是用大骡子车长途拉过来的,一趟总有几百箱之多。一箱三百,一百箱就是三万。这三万块钱简直就像白捡的一样——平白无故的,谁能给他三万?

思及至此,小鹿点了头,并且施展他狮子大开口的绝技,把买路钱提高到了每箱四百块。他要四百,程世腾一方当然不会乖乖给他四百。老钱冒险亲自来了一趟东河子,小鹿没露面,丛山手下的一个师爷接待了他。双方讨价还价,最后定为每箱三百二。

一箱三百就不少了,何况是三百二。丛山跑去向小鹿报喜,两人关了房门偷笑一场。老钱回了天津,洋洋得意,也认为自己是不辱使命。及至向程世腾做过一番汇报了,程世腾沉默片刻,末了却是问道:“你见着鹿子苹了吗?”

老钱一摇头:“那没见着。”

既然老钱连小鹿的面都没见,那后面的话也就不必再问了。程世腾挥了挥手,让老钱退出去了。

房门一关,屋子里就剩了他一个人。他扭头望向窗外,想小鹿骗自己,杀自己,如今又学会了勒索自己,真是个坏坯子,坏透了。

小鹿感知不到程世腾对自己的腹诽——他甚至根本不去想程世腾这个人。

他有他的事务。赵将军虽然是批了他的单子,但具体管事的人乃是军需处长。不给军需处长上供,那军火弹药是不能轻易出库的。好在小鹿另有一身工夫,算是部分的降服住了赵将军,不必再另拍赵将军周围宠臣的马屁。

丛山带着一笔款子去了北平,专程联络军需处长。小鹿留在东河子县城里,倒是过了几天无所事事的清闲日子。这天中午,他吃过了午饭,正犹豫着想要出城去给何若龙扫扫墓,冷不防李国明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神情诡谲的对着他抿嘴笑:“师座,干什么呢?”

小鹿站在窗边,看着李国明,没说话。

李国明蹦蹦跳跳的跑到了他近前,先是察言观色的细看了看他的脸,看到最后感觉他应该是心平气和的,就大着胆子一探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小鹿依然是不动容,只问:“有事情?”

李国明伸手抱住了他一条胳膊,压低声音笑道:“我??我给您找了个人。”然后他攥了拳头一捶小鹿的肩膀:“再不来个打替工的,我就要让您活活弄死了。”

小鹿起初还不知道他给自己找了个什么人,及至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扭头看了李国明一眼,他心里很平静,认为这事也就李国明干得出来,他来干,想必还会干得不错。

李国明见他没有呵斥自己的意思,心里便有了底,对着门外叫了一声:“小全,进来!”

房门慢慢的开了,一个小伙子缩肩拱背的走了进来,从门外到门内,几步路让他走得畏畏缩缩扭扭捏捏。及至进了屋了,他战战兢兢的打了个立正,一个脑袋深深低了,嘴里咕哝了一句话,仿佛是在问师长好。

小鹿审视着此人,见他倒是个宽肩长腿的高身量,然而因为此刻畏缩太过,所以看着并不高大。除此之外,他穿着一套不大合身的新棉袄新棉裤,袄裤显然是今天刚上身,蓝布料子浆得硬邦邦,整个人就在壳子似的袄裤里打哆嗦。衣服是新制的,脑袋也是新剃的,一头乌黑的好头发被剃成了个马桶盖,露出来的脖子耳朵倒是挺白净。

李国明看小全这模样实在太不上台面,就走过去一抬他的下巴,让他向小鹿露了正脸。脸倒是一张好脸,浓眉大眼高鼻梁,有一点何若龙的意思,然而稚气未脱,有何若龙的形,没有何若龙的神。半闭着眼睛面对了小鹿,他像随时要死似的,颤巍巍的只是喘气。

李国明看了看小全,随即对着小鹿笑道:“他今年刚满十八,原来是个小打杂的。前几天在街上卖身葬母,让我瞧见了。师座,您猜他值多少钱?”

不等小鹿回答,他伸出了一只白生生的巴掌:“五十块,要说贵也不算贵,现在刚生下来的大胖小子,要卖的话也差不多是这个价儿。不过大胖小子买回家可以当儿子养,他这么大了,养也养不熟,谁肯要呢?”

小鹿看着李国明和小全,感觉这两个活物全是不可理喻的:“从哪儿弄不到五十块钱,一个小子,怎么会想到卖身?”

李国明登时笑了:“哎哟我的好师座,您说话真轻巧。他不会偷不会抢,您让他上哪儿弄五十块钱去?等他卖苦力挣够了钱,他娘早烂成泥了!”

小鹿不说话了,因为在他眼中,李国明不过是家犬一类的存在,他愿意汪汪几声,就让他汪汪去;他愿意从外面往家里叼回个耗子麻雀,就让他叼去。

然而李国明兴致很高,甚至开始去解小全的棉袄纽扣:“师座您瞧瞧,他还挺白呢!”

第一百六十二章

小鹿站在窗边向前看,发现正如李国明所说,小全的确是挺白。

不但白,胸腹之间还有隐隐约约的块垒,是肌肉的形状。微抬着两条胳膊站在门前,小全低着头闭着嘴,任凭李国明给自己宽衣解带。李国明摆弄着他,像是小女孩子摆弄着个大洋娃娃,兴致盎然,笑得几乎有些天真。伸出手指一弹他粉红的乳头,李国明弹出了他的一哆嗦,随即回头对着小鹿笑道:“还是童子身呢!”

小鹿转身靠着窗台半站半坐,同时扭头继续盯着李国明与小全。李国明解开了小全的棉裤,像所有的穷小子一样,棉裤里面就是小全的光屁股。把棉裤裤腰向下一退,李国明挪开一步,以便让小鹿看个清楚。小全像被冻住了似的,张着胳膊分了腿,腿也很白,生着一层淡淡的腿毛。胯间器官沉甸甸的软垂着,不但尺寸可观,而且是洁净的粉红色。

李国明望着小鹿,发现小鹿笑了一下。这一笑大大的鼓励了他,让他开始对着小全拍拍打打:“转过去,再让师座看看你的屁股。”

小全一直低着头,随着李国明摆弄。唯独听了这句话,他不动了。李国明握着他的肩膀扳了几下,见他不肯合作,便是气得骂道:“好你个小王八蛋,我的钱你收了,你的娘你也埋了,现在怎么着?说好的话要反悔了?”

小全带着哭腔,低低的嗫嚅道:“李副官,我没病。”

李国明兜头给了他一巴掌:“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让你干什么你就干!转过去,把屁股撅起来!”

小全依然低着头。抬起袖子一抹眼睛,他提着裤腰,磨磨蹭蹭的转身背对了小鹿。李国明对着他的后背擂出一拳,当场打得他向下一弯腰,而结结实实的白屁股也就顺势撅起了老高。

小鹿把双臂环抱到胸前,承认这个小全的身体很好,但是心中并无欲望滋生,因为李国明和小全凑在一起,实在是太像一对小母狗——不,是一只小母狗,和一只小公狗。看着李国明对小全吆五喝六,又掀衣服又扒屁股,他终于是忍无可忍,笑出了声音。

他一大笑出声,小全吓得立刻直起了腰,李国明惊惶的扭头望向了他,也显然是吓了一跳,并且脸上微微的有点红,怀疑自己刚才是忘了形出了丑。张开润泽的嘴唇,他犹犹豫豫的问了一声:“师座?”

小鹿起身迈步走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领向后一搡,让他踉跄一步靠了墙。李国明先是一怔,随即会了意,当即伸手搂住了小鹿的腰。歪着脑袋微微张开了嘴,他向小鹿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和鲜嫩的舌尖,露得隐隐约约,是个请君品尝的姿态。

可在两人嘴唇相触的一刹那间,门口忽然响起了张春生的声音:“师座,丛参谋长来了。”

李国明立刻睁开眼睛,只感觉身体一轻松,是小鹿放开自己转了身,头也不回的跟着张春生走出去了。

李国明有些空虚和失望,怨恨张春生没眼色,怨恨丛山来的不是时候。方才小鹿明明都起了兴,若是不受打扰的话,两个人现在兴许都滚到卧室大床上去了。大白天的,小鹿不会大动干戈让他死去活来,他正好可以和小鹿斯斯文文的温存一番。

目光转向躲在角落里的小全,他见小全一手提着裤腰,一手拢着前襟,头发不但是个马桶盖,整个人也抖抖索索的成了个猴子样,心头便涌出一阵不耐烦,并且怀疑自己是买贵了——北平城里的大胖小子才值五十块钱呢,东河子哪里能和北平比?这穷乡僻壤出身的小打杂的,凭什么也要五十块钱?

思及至此,他迈步走到小全面前,甩手就抽了他一个嘴巴。这嘴巴打得漂亮,又清脆又不留痕迹;小全冷不防的挨了一下子,登时一愣,怔怔的抬眼望了李国明,他张着嘴,没敢出声。

李国明是个做惯了玩物的,如今见了比自己更低级的玩物,并且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起了促狭心思,故意又在小全身上狠掐了几把。可惜小全那身棉袄太厚,让他无法结结实实的掐到皮肉。

李国明不声不响的将小全欺负了一顿,欺负到了最后,小全既是一味的隐忍,他也就索然无味的住了手。与此同时,小鹿也在跨院内的会客室中见了丛山。丛山越来越胖了,本来他那张脸颧骨高耸,总有点尖嘴猴腮的意思,如今颧骨不高了,嘴也不尖了,整个人富富态态,比先前威风了许多。他登门是不大挑时间的,一旦有了事务,立刻就来。此刻和小鹿相对坐下了,他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元旦将近了,元旦一过就是腊八,而按照赵将军那头的规矩,新年之前,赵家部将们是要前往北平去给赵将军拜个早年的。说是拜早年,其实要做的无非只有两件事,一是述职,二是拿钱上供,不但要供赵将军,也要打点赵将军身边的亲信红人。

这个话丛山不提,小鹿也知道。述职他是不怕的,钱他也有,唯一的一件顾虑,便是人身安全问题。一年多了,小鹿始终是不敢离开自己的地盘,因为在他的土地上,他是小型的土皇帝;可是一旦离了地盘进了北平,他的土皇帝身份就会立刻失效。

他的身份会失效,但程家在华北苦心经营许多年,和各方力量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程字号的权势却是可以在平津通用的。到时候程廷礼,或者程世腾,真在北平找了他的麻烦,他很可能会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如此看来,这早年还不是轻易能拜的,但是不拜又不行,他不亲自去一趟的话,纵是赵将军不挑理,赵将军身边的亲信们也不能善罢甘休。好比如果丛山当初没有私下款待过张小山旅长的话,张旅长再见了丛山和小鹿,就绝不会那么热心的亲自把他们往里领;而等到赵将军回了北平,可以随心所欲的大摆架子了,张旅长想见他一面,也得提前贿赂他身边的副官长才行。

丛山挺犯难,忖度着说道:“要不然,师座别去了,还是我去吧,我给您当个代表。”

小鹿想了又想,末了却是一摇头:“不好,别人都去,我不该不去。再说我没有躲程家一辈子的道理,难道程廷礼当一天省主席,我就一天不能出东河子了?”

丛山如今志气满满,也不希望看到师长怯头怯脑,所以小鹿这一番话,倒是合了他的心意:“那咱们多带些人,一路上多加点儿小心。”

小鹿盯着地面沉默了片刻,随即问道:“咱们现在能不能和赵将军直接联系?”

丛山一点头:“能!”紧接着他伸手指比划了个数目:“上次,我给了他副官长这个数儿,差点儿没乐死他!”

小鹿听了这话,当即一点头:“好,给赵将军发封电报过去,就说我要去北平给他拜年,让他设法,保证我的安全。”

丛山睁大了眼睛:“就这么说啊?”

小鹿一摆手:“意思就是我这个意思,言辞你要再润色一下。”

丛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有些存疑:”他??他能管?“

小鹿笑了:“先问问,他肯管自然是好,他不管,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丛山领命而去,而小鹿站起了身,也并没有回正院去,而是让张春生给自己拿衣服,想要出城逛一圈。

张春生知道他是要去给何若龙扫扫墓,将新制的黑大氅给小鹿系上了,他低声说道:“风冷,师座过去看看就回来吧。”

小鹿抬手戴了军帽,同时心不在焉的一点头:“嗯。”

张春生感觉他这模样有点乖,很可爱,于是大着胆子又问了一句:“小李把谁给您领过去了?”

小鹿忍不住一笑:“小李疯了,花五十块钱买了个卖身葬母的小子,要给我。”

大氅带着个毛茸茸的狐皮领子,张春生为他把领子正了正,低声又说:“师座别跟着他胡闹。”

小鹿看了张春生一眼,然后又是一笑:“嗯。”

张春生从来不多说半句话,今天说的稍微多了一点,但小鹿也不烦。他只是感觉张春生黑着一张脸,永远不快乐,是个有心事的沉默寡言人。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丛山一封电报发出去,不过几天的工夫就来了回电。回电只有寥寥数语,是赵将军的口吻,让小鹿尽管安心过去,安全问题,他来负责。

赵将军不是个吹牛放炮的人,他既然发了话,那和打了包票是一样的。丛山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立刻开始筹划起了礼单。张春生听闻了这个消息,也自己做主,让成衣店给小鹿赶制了几身新军装,新军装虽然是县城裁缝的手艺,但料子是上好的英国货,军装本身又是没什么花样,所以张春生把成品拿回家往小鹿身上一比量,看着也很好。

小鹿是中等的个子,并不算矮,然而大概是因为身量单薄的缘故,他不显个子,幸而他有昂首挺胸的好习惯,不言不动也有威严。笔直的站在张春生面前,他由着对方摆弄自己,心里感觉张春生这番准备有点土包子进城的意思,同时又很得意,因为他当初以着禁脔的身份逃了过来,如今却以着师长的身份又走了出去。

这不容易,要勇气,也要运气。

张春生预备齐了小鹿的衣服,然而并不算是大功告成。他给小鹿管着一个家,从早到晚总有琐事缠身。这天清晨他早早的起来了,正想去厨房视察一圈,不料在经过跨院之时他一斜眼,忽然看见跨院角落里蹲着个大小伙子,正是李国明买回来的那个小全。

平日小鹿和张春生都是住在正院,李国明自己占了一处跨院,小全来了,也占据了跨院中的一间房。张春生本来是从来不搭理这个小全的,但是小全大清早的蹲在院子里哭,他就不能不过问了。

他不喜欢看见人哭,尤其是在师座的宅子里哭,因为嫌不吉利,怕给师座招来晦气。转身迈步走到小全面前,他不声不响的俯下身,开口问道:“你哭什么?”

小全没想到此刻会有人来,当场吓了一跳。泪眼婆娑的抬起头,他的马桶盖已经被剪成了蓬松的小分头。用棉袄袖子一抹眼睛,他哽咽着唤道:“副官长。”

张春生盯着他的脸,看他的确是个好模样,但是客观的讲,并不像何若龙:“你哭什么?”

小全也在这院子里住了好几天,他常见张春生,因为张春生总是板着面孔不苟言笑,所以他凭着直觉,认为这应该是个正经的好人。仰脸对着张春生一抿嘴,他面红耳赤含着泪,委委屈屈的小声说道:“师长他??他??”

小全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横心,把话说到了尾:“他刚才往我嘴里撒尿??让我喝他的尿??”

话音落下,小全咧着嘴又要哭。可张春生平静的望着他,却是对他竖起了一根手指:“记住,不要叫师长,要叫师座。”

小全愣怔怔的望着他,被他说傻了。

而张春生收回手指垂下手,继续说道:“你既然到了师座这里,你就成了师座的人。你的性命,你的身体,全是师座的,让师座快乐,是你的本分,也是你的荣幸。”

小全眨巴眨巴眼睛,失控似的抽搭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