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脸色煞白躺在床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

“周洛住医院了?”

“嗯,听说是酒精中毒。”

“酒精中毒?”

“对啊,好像是之前生病了,听了什么土法子以为喝酒能好得快,结果喝多了,身体承受不了。”

“土法子?好学生也迷信啊。”

张青李走进教室时,听同学们这么议论着。

因为抢救及时,周洛没有生命危险,今早就醒了。

他以前没喝过酒,昨晚两瓶高度数的白酒下去,人就已经不行了,可又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想和往常一样吃片安眠药助睡眠,结果弄成了“自杀”。

周家父母和医生接受了周洛的解释。

林桂香分外自责,自己整日忙着打理店铺,忽视了儿子的心理。他学习压力大到失眠的地步,她这做母亲的都不知情。一面又担心儿子吃药的事传出去几经扭曲引来闲言,便请医生看在病人还是孩子且面临高考的份上保密,医生从善如流,欣然应允。

另一个知道实情的张青李自然守口如瓶,而陈钧是周洛兄弟,不想他成为笑柄,也绝口不提那晚的事。

上课铃响,张青李坐回座位,扭头看一眼周洛空空的椅子,不免担心他的状况,却又更好奇他心里的那个女生是谁。

周洛出事,全校都传开了,那个女生也该知情了吧。

南雅是在傍晚关店门时听说的。隔壁文具店里有几个学生提起周洛,名字蹦到耳朵里,南雅本能地留了心,以为又是考试拿第一,却是说他被送医院差点死掉。南雅卷帘门拉到一半,立在门口呆了好久。

想起他说:

“不是那种喜欢。南雅,我对你,是想死的那种喜欢。”

南雅去了几次小卖部,确定周父和林桂香都回了,才动身去医院。

她进病房后,锁上门。

走去床边,见少年躺在床上,阖目睡着,他脸色苍白如纸,右手露在被单外边,正在挂点滴。

南雅轻轻拉一拉被子,给他的手盖上,又多看他一眼,转身要走。

“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

南雅回头,迎上他笔直而惨淡的目光,她眼神移开,又挪回来,问:“你还好么?”

周洛艰难地坐起身,背弓弯着,扭头盯她,

“不好你又能怎么样?”

她叹了一口气:“周洛——”

“别把我当小孩子!我比你有心!”他声音大了一度,有太多的愤怒和不甘。

南雅住了嘴。

“你又没话说了吗?”他气息虚弱却又咄咄逼人。明明是气她恨她,只想堵得她一句话说不出口,看她无措看她难堪;可偏偏又想听她说话,听她开口问候他几句关心他几句。

“怎么弄成现在这样子?——听说,差点出大事,——很危险。”她双手插在衣兜里,衣料上浮着拳头的形状。

一点关切,他心便软了,软得一塌糊涂,只是脸上依旧没什么神采:“和朋友打赌,喝了两瓶白酒,但我的身体好像是喝不得的。——不是因为你,你别多想。”

“噢。”

话全让他说完,南雅竟也无话可说。

两人沉默对坐着,无声无息。

可即使这样,周洛也多希望时间能停在那一刻,因为那时,冬日的阳光洒进来,照在他身上,给他一种温暖的错觉。

“小师姐。”

他又这么称呼她了,她抬起头:“嗯?”

他说:“你不相信,是不是?”

她望着他。

他说:“你不相信我真心喜欢你,像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一样喜欢你。”

南雅说:“我信。”

周洛说:“但对你来说,我的真心,这不重要,是不是?”

阳光把她的脸照得虚白,她沉默着,他已经知道答案,不发一言照样能伤人性命。他顿时满腹的委屈,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却只想她的刀捅得更深一点,捅死他最好:“是不是?!”

“周洛——”她抬起头。

“是不是?”少年揪着被单,脸色惨白,“你说是不是?”

她张了张口,最终说:“是。”

周洛盯着她,一动没动。

“周洛,我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去想你的这些事。我——”

“你喜欢我吗?”他嘴唇苍白,偏执到近乎惨烈,“你说,你喜不喜欢我?”

南雅看着他。

“你说话!”

“——我不喜欢你。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一个成熟的男性考虑过。”

这句话是摧毁性的。周洛盯着她,泪水顷刻间涌上眼眶。

南雅一怔。

他已迅速倒下去,抬起手臂遮住眼睛,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到头发里,无声。

少年的手在颤,肩膀在颤,胸腔也在颤。他遮着眼,泪水源源不断从眼尾往头发里涌,他惨白色的嘴唇不停抖着,委屈得瘪起来。

南雅起身,拉他的手臂:“周洛,你别哭——”

他用力挡开她,遮着眼睛不让她看。

“周洛——”她拉他。

“不要你管!”他猛地转过身去,浑身颤抖,不住地抽泣,是孩子的那种伤心又认真的哭,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南雅伸手,抚摸住他的头发,发现他哭出一身的汗。她轻轻摸他的头,一下一下:“我不喜欢你,不是那种喜欢。”

周洛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他扭过头,红着眼眶瞪着她:“哪种喜欢?”

“一个女人喜欢男人的那种喜欢。”南雅坐到床边,叹了一口气,“我喜欢你,是像喜欢一个——”她略略垂下眼眸,又抬起眼睛,“一个朋友,一个知己,——那种喜欢。”

周洛眼里闪过一道光,爱恋中的人就是这样,拼命给自己找希望:“不是喜欢小孩子的那种喜欢。”

“……”南雅摇头,“不是。”

周洛一下子又坐了起来:“那你刚才不说清楚,害我伤心一场。”

南雅:“……”

周洛确认道:“总之就是有喜欢的,是吧?”

南雅垂下眼睛:“这种事还要说几遍?”

周洛说:“那你能不能把对我的喜欢再升华一下。你就从今天开始考虑我,好不好?”

南雅无奈:“周洛,你现在就又像一个小孩子了。”

周洛愣了愣,垂一垂眼,又看她,失落道:“你会一直和他在一起吗?你永远不会离开他?我不明白,他不好,你为什么要——”

“我都知道。”南雅说。

看着她忽然变得冷静的脸,周洛意识到了什么,差点跳起来:“我就说有问题。你为什么突然撤诉?是不是他做了什么?”

南雅不置可否。走廊里有脚步声经过,南雅回头看一眼,起身,说:“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周洛万分舍不得,一把拉住她。南雅回头,他一副被抛弃的可怜表情,小声说:“你再陪我一会儿。”

南雅默了半晌,说:“周洛,我要走了。”

就是在那一刻,周洛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说的走,有更深的意思。

周洛一怔,心就空了。

他呆怔地望着她,良久,苍白的嘴唇颤了颤,伤心道:“你就不能等等我么?”

南雅也看着他,眼波微动,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感激,或是别的。

周洛说:“等我考上大学,等我长大,带你走,好不好?我发誓。”

南雅微微笑了,真心地笑,却终究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他几乎哽咽,他已拿出能挽留她的一切,把他的未来都赌了上去。

“不是你不好,周洛。”南雅说,“是我不会把自己的命运押在男人身上。”

第18章

这座小镇依然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俗世,聒噪,腐朽。太阳照常升起,生意人照例打开店铺,那群女人们照例聚在小卖部里八卦闲聊。没有一个人知道,有一个女人准备悄无声息从这座小镇蒸发。

除了周洛。

走过清水镇的主街,路过熟悉的镇民们,周洛心生厌弃。

南雅要走了。

徐毅用女儿的性命做威胁让南雅撤回起诉,纠缠三年多也甩不开,她早已对这座小镇绝望。以前宛湾小,怕路上哭闹或童言无忌引人侧目,如今不会,她可以带着宛湾偷偷离开,永远消失。

她说的对,她真的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少年那份不受俗世干扰的爱情。

为了成功逃走,南雅没露出半点迹象,没让任何人怀疑,到时只消说带宛湾去市里看奶奶,不带行李,也不会有人察觉。她只告诉了他。如果不是他不小心“自杀”住院,她或许都不会和他讲,让他和镇上的人一样,在某一天突然发现她不见了。但她告诉他了,她还是不忍他伤心。他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可不一样又有什么用?她要走了,不透露去哪儿。她不想和这个镇的任何一个人再有关联。

周洛苦闷至极,行走的脚步突然就停了下来。

彼时他立在医院的走廊上,陈钧陪他来医院复查,他骤然就停下扶住墙,怔忡失神。

陈钧抓了抓头,突然一把扯过周洛,把他拖进楼梯间。

周洛厌倦地一甩。

陈钧手被打开,也很愤怒:“镇上那么多女的,你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她!”

周洛一惊:“你说什么?”

陈钧说:“上次逮你的矮墙边,我翻过去看了,起初我还不敢想。居然真是她!”

周洛背后一身冷汗:“你……”

陈钧见他那样子,又无语又怒:“我是那种人么?”

周洛默然半晌,扭过头去,说:“是我缠的她。但要是传出去,她就说不清白了。——”他茫然片刻,忽又笑笑,“也不用担心,反正没机会了。”

陈钧恨铁不成钢,要被他气死:“你本来就没机会,她有男人有孩子你是看不到还是眼睛瞎了?——你还为她自杀,我要被你气疯啦!”

周洛叹了口气,无奈地揉揉头:“我没自杀。我真的不知道你给我的那药不能跟酒一起用。喏,都还你。”周洛从口袋里摸出小纸袋递给他,陈钧一把夺过去,恨恨道,“你现在说这些我信么?!”

周洛说:“信不信随你。你用脑子转转也知道我不会,太丢人了。再说我要是闹自杀,她会瞧得起我么?——唉算了,反正没这个误会,她也不见得瞧得上我。”

陈钧为自家兄弟不平:“就她还瞧不上你?她是天仙呀。”

周洛走下一级台阶,坐在楼梯上,道:“话不是你这么说的。陈钧,你记不记得语文书上有一句话:何不食肉糜。”

陈钧跟过去坐下:“怎么又扯上语文了?”

周洛有些惆怅,说:“那就是我和她。我总问她,何不谈爱情,何不信爱情?”

陈钧这下子沉默了。

周洛忍住失落,说:“我和她根本在两个不同的空间,考虑的事情从一开始就不一样。我只是个高中生,想让她信我?凭什么呢?我也很想看到她的角度,但局限就隔在那里,我看不到啊。”

陈钧也苦闷了,说:“女的本来就比男的成熟,她又比你大,更何况,她从小到大经历的事这镇上很多女人一辈子也经历不了。”

周洛默了一会儿,道:“或许吧。”

他只是一匹小马,而她已经是一条太深的河流。

周洛怅然道:“陈钧你知道么,之前我一直以为天底下我的爱情最重要。可后来才明白,在她的苦难面前,我的爱不值一提。我太年轻,不懂她的心思,不懂生活,也不懂:人生不是只有爱情,人也从来不是靠着情情爱爱活下去的。”

陈钧怔了怔,说:“阿洛,你好像突然成熟了。”

周洛苦笑一下:“就当她是一堂课。这几天我想了很久,现在难受得不行,可或许很久后又不一样了,再想起也可能只是淡淡一笑。实在睡不着就数南雅呗,一个南雅,两个南雅,三个南雅……”

陈钧一拳捶在他肩上:“少来。”心里其实知道他这话是故作轻松,是实在没法子了除了苦笑别无他法。

周洛笑着,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那么多年少的爱情无疾而终,因为年少的人儿无能为力。时间摆在那儿,做什么都没用。

他多想长大给她看啊,可她没空等他,或许永远也看不到终有一天他可以给她依靠的样子。只怪时间玩了一个太残酷的游戏。

现在的他没长大,没成熟,冲动任性;可等以后他长大了,成熟了,那时的他还会像现在这样为爱疯狂吗?

复查没问题,两人出医院时,刚好碰上也出来的陈玲,说是来看江医生的。陈钧就跟他姐一起回去了。

周洛回家草草吃了午饭,知道南雅今天下午走,他午觉没睡着,一下午的课都心不在焉。

南雅要走的那刻越来越近,他体验到前所未有的心慌和苦涩。一想到这辈子再也不见,他终于承受不住。

最后一节自习课上到一半,他就逃了,脚步越走越快,越来越慌,他抄了近路必须赶去车站见南雅一面,哪怕远远看见她离开也好啊。

却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失了控。

还没到车站,一群人急匆匆跑过,和周洛奔向同一个方向,“快快快,出大事了,快去看啊!”

“去哪儿?”路人问。

“街上啊,南雅和阿春她老公私奔,在车站抓了个正着。正批.斗呢。”

“哎,等等我。”

周洛大吃一惊,撒腿往街上跑。赶去时车站里外的街道围满了人,空地中央,陈玲一群中少妇女围着牵着宛湾的南雅,又叫又骂,如搭了戏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