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玲声音最大:“没约好?没约好阿春她老公怎么跟你一起到了车站,你要带宛湾去哪儿?你家男人知道么?不知道那就是私奔。”

阿春的老公杜青正跪在阿春面前求饶:“这话都让陈玲说烂了,没私奔,我在路上碰见南雅,她让我送她去车站。也是她说谢我,才拉我的手,巧不巧就被陈玲看见,就误会了!”

南雅轻轻咬牙:“你撒谎。”

阿春尖叫:“你意思是我老公勾引你,镇上谁不知道他最忠厚老实?你这狐狸精。”

阿春扑上去打她,南雅散了发髻,长发如瀑在风里散开。

对方推搡着,南雅摇晃了一下,却一步未挪,一只手紧紧护着腿边的小宛湾。宛湾瞪大眼睛,诧异地盯着周围的人群,仿佛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周围那么多人看戏,竟没有一个注意到她身边还有一个小孩。

陈玲厉声附和:“江智和我说了多少次,每回陪我去买衣服,南雅就趁机抛媚眼,还上过手呢!十香姐,娇琪,杨蕾,你们说说,你们夫妻因她吵了多少架?还有琳子姐,上回你跟许明宇闹是为什么?”

家丑谁想外扬,不敢认自家男人心思在外,还得留着过日子,只恨那个女人,矛头当然直指南雅:“就是她对许明勾勾搭搭,让人看见。”琳子姐也来了气,一巴掌打在南雅头上,又把她狠推一把,南雅踉跄着撞到十香姐身上,再被一手推开。

“不知廉耻!”

“伤风败俗!”

“看她每天穿的衣服就知道她不正经!”

“阿姨——”小宛湾揪着眉毛,仰起脑袋,“阿姨——我妈妈是好人!”小女孩脆脆的声音瞬间被淹没。

“她天生就是骚骨头,不骚会成天穿着旗袍显着身段勾引人?怕谁不知道她身材好,想把这幅身子给谁看啊?——

哟,今天也穿了,遮这么严实干什么?穿了就给我们看看呀!”

陈玲率先上前撕扯南雅的大衣和织衫,一伙女人全上去扒,鬣狗一般,顷刻间就把她的衣服层层扒下来,只剩里边的旗袍,白底修身的袍子绣着春.色满园花争艳,惊为天人。

南雅单单一件旗袍,立在冬日的街头,乌发如墨,明眸黛眉,肌如白雪,唇若朱砂,美得不可方物。

众人看傻了眼,天地间一片寂静。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南雅看见了从人群中挤出来的周洛,他惊怔地看着她。

隔着叠叠人影,四目相对,南雅空洞的眼神在那一刻聚焦,她仇恨地盯着他,如遭背叛。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轻蔑,痛恨,仇视,憎恶,似乎要在他身上凿出一个洞。

周洛背脊发凉,脑子里一懵:不是我。

可她只告诉了他,她以为他背叛了她,她恨死了他。

然而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南雅的眼神变了,她看着他,那么绝望无助,那么哀伤乞怜,如同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周洛懂了。他突然清醒过来,朝她奔跑而去。

但围观的人群没有醒来,除恶是多正当多痛快的事,他们放任着街中心那群女人狂欢,那穿着旗袍的美丽女人让她的同类红了眼,她们放肆地叫嚣:“大家都来看看,这个狐狸精靠什么勾引的男人?来呀,看她这旗袍下边是不是长得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周洛冲进去一把抱起小宛湾,捂住她的眼睛,转身时,他听到旗袍被撕裂的瘆人声响,和那个夏天他在木窗外听到的一模一样。

上次,一个男人强.奸了她,这次,是一个镇子。

人群,如同见了圣迹般翘首企盼,咂舌惊叹。

周洛的视界沉进水里,一片晶莹剔透的水光,他什么也看不清了,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抱着宛湾疯了般往外跑,这个镇子疯了。

这不是他长大的地方,这不是那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小镇,这个镇子陌生、丑陋、腐朽、邪恶、如同地狱。

活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恶魔。

周洛抱着宛湾一路冲回家,到自己房里,他把宛湾放到床上,双手颤抖着摸她的头:“宛湾乖,别怕,别怕。宛湾乖。”

小宛湾好奇地歪着头,伸出小手摸他的脸:“周洛舅舅,你为什么哭了呀?”

周洛一抹脸,才发现满脸都是冰冷的泪水。

“宛湾——”

“宛湾不怕,妈妈都和我说了哩。”宛湾乖乖地说,“这个游戏我们玩过好多回啦。——周洛舅舅,你要加油哦。”

周洛一愣,看着她那双和南雅一样漆黑的眼睛:“妈妈和你……说什么?”

“妈妈说,镇上的叔叔阿姨要加入我们,跟我们一起玩游戏呢。他们扮演坏人,我是小天使,我可以给他们打分哩,表演得最像大坏蛋的,就发一朵小红花。”宛湾歪头,“周洛舅舅,你扮演的是好人吗?”

她兴奋地睁大眼睛,“妈妈说表演好人的,要给三朵小红花。”

周洛怔怔盯着她,突然就低下头捂住了眼睛,泪如雨下。

第19章

那个不经意的回忆浮现眼前,那天他等在南雅家门口道歉,她牵着宛湾的手走来,“你说呢?”

“妈妈表现很好,得三朵小红花。”

“谢谢宛湾。”

原来如此。

正如刚才被羞辱时她看着他的那个悲伤乞求的眼神:周洛,把宛湾带走,求你把宛湾带走。

周洛泪流满面。

宛湾揪起眉毛:“周洛舅舅,你为什么哭?”

周洛说:“我恨我自己,恨我还没长大,恨我不够年幼。”

宛湾摇摇头:“我不懂。”

周洛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握住宛湾:“宛湾,游戏还没结束,有坏人要来抓宛湾,可我要去保护妈妈,所以宛湾要好好藏起来,好不好?”

宛湾的眼睛一下子变亮,用力点头:“好!”

周洛:“嘘!不能说话!”

宛湾赶紧捂住嘴,黑眼睛滴溜溜看着他。

周洛把厚厚的棉絮铺到床底下,抱宛湾睡上去,给她盖上被子,把脸盆、水壶和苹果递给她。

他趴在床底,摸她的头:“宛湾乖乖睡觉。不管谁来,你都不要出声,不要被他们发现,好不好?”

宛湾一手抱着苹果,一手捂着嘴巴,兴奋地点点头。

周洛跑下楼给派出所打电话,却得知已经有人报警。

周洛跑出门,街上人群已散去,她不在了,偏偏耳边全是她,“啧啧,又白又嫩,生过孩子的人还那么美……”

“别说了,小心被抓起来!这是闹事罪!”

“那么多人在,难道把镇上的人全抓起来,派出所也关不下呀。”

“也是,你说南雅是不是傻掉了,非要警察把陈玲她们全抓去,她们是女的呀,那女的也不可能定流氓闹事罪吧?”

“就是,我要是她,遇上这种事不先找个地洞钻,还争什么争。”

周洛往派出所跑,到门口撞见愁眉苦脸的陈钧。两人对视一眼,陈钧很愧疚的样子:“阿洛,你别恨我姐。”

周洛不吭声,往院子里走。陈钧拦住:“南雅已经走了。”

周洛这才看他:“怎么处理的?”

陈钧难以启齿,慢慢道:“是你妈妈报的警,徐毅哥也去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打她……”

周洛盯着他,眼眶通红。

陈钧慌了:“阿洛你别……”

周洛:“我问你怎么处理的?!”

陈钧低头,声音越来越小:“都教育了……道歉了……”

周洛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凭什么?”他狠狠盯着他,“凭什么?!”

人要往里边冲,陈钧抱住他往一边拖。

周洛:“我把她们打死了再磕头道歉!”

陈钧要哭起来:“我拉不住你,也拜托你为南雅想想吧,你这么闯进去,让人知道你喜欢她,她还活不活了?”

周洛突然就停下了。

陈钧说:“你以为围观的人没一个好的?为什么他们不敢上去帮忙,不就是怕把她害得更惨吗?那群女的疯了呀,只要是男的伸手就验证了她们说的话,南雅只会更惨。你现在要去么,去吧,让大家都说她勾引未成年,让刚才的事再发生一遍!这回连你妈妈都不会救她了!”

周洛静了下来,轻声说:“陈钧,你刚说的那群疯子里边,有你姐,你摸着良心,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说,道歉,公平吗?!”

陈钧猛地蹲下去,抱住脑袋:“阿洛你别问我,我也要疯了!——你不知道,我撞见过我姐夫骚扰南雅,南雅不理他他转过身就颠倒黑白。我姐夫人前做得很好,他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我姐清不清楚。——我知道不公平,可我能怎么办?

我是不正经喜欢讲黄话,可昨天那事儿我根本不敢看,我躲开了,那是噩梦!偏偏我姐姐还在里边。阿洛你明白我的感受吗?太可怕了。”

周洛无言半晌,转身就走了。

深夜,周洛在南雅家附近逡巡,窗子黑漆漆的,他不知道是没人还是人已入睡。他太冷了,抽了好几根烟,决定要走时一扭头看见南雅站在他面前,安静又苍白。

周洛立刻扔掉烟,胸膛起伏,担心又害怕地看着她。

两人隔着一扇院子门的距离。南雅却先开口,说:“我冤枉你了吧。”

周洛急道:“这不重要。——你……还好么?”

南雅很平静地点了一下头,说:“宛湾呢?”

“她在我家,我刚回去检查过了,她睡得很好,你别担心。”

南雅又说:“她……”

“她什么也没看见。”周洛说,“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南雅如释重负,缓缓垂下眼眸,又抬起,说:“谢谢你刚好到了,也谢谢你带走了宛湾。再晚一点,我怎么哄骗她,都没用了。还有,也谢谢你的妈妈。”

她有条不紊,平静得像不曾发生任何事。

周洛心疼得麻木。她的软肋就只有小宛湾啊。只是为了她的孩子,她才会露出那样哀求的眼神。而她自己呢,对外界的伤害似乎从来都是没有情绪的。一副永远沉默不入眼的样子。

南雅说:“我先进屋了。”

周洛突然追上去一步,问:“你想去冬泳么?”

南雅回头,怔怔看着他。

周洛又问了一遍:“你想去冬泳么?”

……

月光很好,水银一般洒在溪水里。

流水潺潺,周洛脱得只剩一件短裤,感到冷意,开始担心她:“我常来,习惯了。你要不——”

南雅的回答是开始脱衣服。

她一件件剥去衣物,乳白色的身体一丝.不挂,呈现周洛眼前,他始料未及,看呆了眼。

她光着身子走进溪水,如同油画中的维纳斯诞生。

她泡进水里,乌发海藻般散开。浅浅清溪中,她的裸体匀称修长,白得不可思议,像倒映在水里的一弯月。

周洛紧随其后,溪水冰寒刺骨,冷风冰水瞬间麻木他的双脚。他牙齿打战,双腿抖索,一咬牙迅速滑进水中,仿佛冰刀在肌骨上剐。

但随着两人渐渐游开,寒冷不再,水中浮起一阵奇异的温暖,冰水的温暖,清冽而甘醇,叫人忘却俗世一切纷扰,只剩安宁。

南雅游了一会儿,游到浅滩,她漂在溪水里,闭上眼睛,流水冲刷她的身体。周洛跟去,试探着拿手指戳一戳她的脸。她睁开眼,桃花般的眸子里映着月光。

南雅问:“做什么?”

周洛说:“有点担心你。”

南雅坐起身,抱住自己,说:“我不冷。以前没冬泳过,感觉很奇妙。一点都不冷。”

周洛也坐起来,说:“我不是问你这个。”

“问什么?”

“你还好么?”

“你不是问过了么?”南雅说,“我没事。”

周洛问:“真的么?”

南雅极淡地笑了一下,说:“你不信?”

周洛又摇摇头:“没有不信。你不是一个不堪一击的女人。”

哪个女人会像她,遭受那样的羞辱后第一反应不是藏起来舔伤口而是要先惩罚施暴者。只是那惩罚太叫人心寒。

他说:“不仅不堪一击,你太坚硬,对自己太狠。”

南雅笑容微凝,深深看他几秒,转眸望向月光下的溪水,道:“都没到要死的地步,这么一想,很多事就都不算什么。”

周洛看到她额头上肩上的伤痕,问:“疼不疼?”

南雅低头看一眼,说:“现在不疼了。”

可周洛说:“我恨她们。”

夜风吹过,露在水面外的肩膀冷如刀割,周洛一动不动。

南雅也没动,良久才说:“恨有用么?”

周洛说:“没用。今天在派出所门口,我有一瞬想杀人。你看,心生恶念,多么容易。”

“杀人,杀谁?”

“欺负你的人。”

南雅淡笑一下,不置可否。

周洛问:“你没有过一瞬的想法么?”

南雅道:“有过啊。”

周洛问:“你想杀谁?”

南雅说:“我想把清水镇上的人,都杀了。”

周洛目不转睛看着她,她却倏尔笑一下:“但我不会的,我还不会放弃宛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