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礼的双手逐渐握紧,开弓没有回头箭,父亲既然已经同高阳王上路,必然已经做了决定,那么,作为儿子。他能够做的——

就是子承父业,成为下一个权奸!

这样,当父亲退下来后,他可以保护父母无恙。

郭志礼的性格和他的外表大不相符,主要还是由于幼年时的遭遇导致的,年少时尝尽人情冷暖,少年热乎乎的心很容易就冷却下来。

温文儒雅的外表下是一颗杀伐果决的心,从某些方面来说,郭志礼比自己的父亲还要狠。

郭志礼缓缓的吐出一口气,转过身子,看到父亲早已经转向外侧,把后背朝向了自己,知道这是父亲对自己的考验。

他伸出手指,一笔一划,把父亲并不宽旷的背部当成了一块顽石,他的手指,就是一把锋利的刻刀。

他要把手下的字刻到父亲的心中去,这是他的决定,也代表了他的决心。

权——奸——!

郭浩儒瞬间读懂了儿子的意思,他庆幸自己现在是背对着儿子,郭浩儒使劲眨了两下眼睛,把汹涌而出的泪意生生咽了下去。

郭浩儒心中暗叹,他是对不起这个儿子了,只是为了妻子,他又不得不这么做。

郭浩儒翻过身来,这次是拉住了郭志礼的手,在他的掌心细细的刻画起来:

——记住,我们只需要效忠皇上一人。

——太子乃是能主,高阳王竖子,不足为谋。

一句句,全部是郭浩儒自幼年起,耳濡目染的政治斗争经验,现在,他又把这些传给了自己的儿子。

郭志礼认真的记着,不时反手在父亲的掌心写上一句,二人你来我往间,不知不觉,外面的天色泛起一丝灰白,郭浩儒安抚的拍了拍郭志礼的手,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之上——高阳王生性多疑,不能给他留下丁点疑点。

如此三四日过去,郭家父子白日与高阳王朱高煕同车而行,到了夜里,则以指代笔,在彼此的掌心中交谈着,郭志礼以令郭浩儒欣慰的速度快速的成长着。

朱高煕却极其不爽,这一对父子恭敬有礼,偏偏就让人不舒服,无论他说什么,都只会点头应是,旁的话一句不肯多说,摆明了划清界限。

到了第五日头上,朱高熙终于受不了了,干脆的换上马匹,先行离开,把马车让给了郭家父子。

这下子,郭家父子有了更多的交流时间,郭浩儒抓住了每一刻钟,恨不能把在山野乡间耽误的这些年功夫全部给郭志礼补齐。

他此时也有些懊恼,一直以来,他都想让儿子通过科举出仕,凭借郭志礼的聪明才智,成为一代名臣不成问题。

谁会想到命运生生的开了这么个玩笑!

如果有选择,谁会愿意去做一个权臣奸相!

时间如流水一般,在郭家父子日夜不停的学习中,马车终于驶入了应天府。

朱高熙先一步抵达,此时却侯在了城门外,他既然做了九十九步,当然不肯落下这最后一步。

当天时间已晚,郭家父子被安置在了驿馆之中,第二日一早,朱高熙便全身皇子大朝服,前来寻他们了。

郭浩儒看了一眼朱高熙的衣饰,心中暗讽,这位二殿下的心思,还真是昭然若揭了。

相对于皇子的身份,自然是高阳王更尊贵些,可朱高熙偏偏就穿了皇子朝服,韦德什么,为的还不是那把九五之尊的椅子!

同时,郭浩儒也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他们抵达的第二天,朱棣就立刻接见他,说明那位已经是迫不及待了。

郭志礼被留了下来,郭浩儒虽然尚无官职在身,却曾中了洪武年间的探花,有着进士的功名,也算不得白身,穿了一袭宝蓝色缎子长袍,整个人精神奕奕的跟在了朱高熙的身侧,识趣的落后半步,给这位殿下让出路子。

到了宫里,郭浩儒心中百感交集,年幼时他因了祖父的关系,颇受洪武帝的喜欢,出入宫闱如同自家后花园,没想到成年之后,却是阔别多年才重新踏入这里。

粗一望去,许多建筑风景俱都没有改变。细细看去,却又有许多不同——午门似乎重新粉刷了,文英殿又换了全新的琉璃瓦。

随着朱高煕的脚步,郭浩儒脸上的神色越发凝重,越过了前三殿,直接进入了后廷之中,一路之上并未遇到盘查,显然已经提前得到了吩咐。

朱高煕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着郭浩儒道:“还请先生稍待,我去禀明父皇。”

郭浩儒微微低头,恭谨的礼让道:“喏。”

待朱高煕一走,郭浩儒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殿前的牌匾百感交集,乾清宫,皇帝日常起居之所,以前,洪武皇帝就是在这里接见他的。

没等郭浩儒缅怀许久,朱高煕回转了来,“先生请。”

郭浩儒脚步一动,视线再不敢便宜,只看着前方朱高煕的袍子下摆,一步步的跨入了朱明王朝的权利中枢。

郭浩儒一迈入殿中,视线扫到前方那一抹明黄身影时,立刻屈膝下拜,口呼万岁。

在他的声音落下后,殿内一片安静,只有香炉里的熏香在徐徐上升着。

半晌,一个大笑声打破了平静,“哈哈哈,郭爱卿,你方才唤朕什么?”

又是爱卿,又是朕的,燕王果真矫情,看来他非是正统得来的皇位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郭浩儒无声的腹诽着,面上却越发恭敬:“皇上自然是万岁了,草民方才唤的是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棣再次大笑,他的笑声肆无忌惮中带着丝丝的凌厉,仿佛一只中了箭的飞鸟拼命的向着天宇冲去。

视线里,那一抹明黄色的袍子从上方飘了下来,在他身前站定,一双阴骛多疑的眼睛在他身上流连不去,郭浩儒镇定的任其打量。

半晌,那一抹明黄色的袍子才往回飘去,同时,朱棣阴冷的声音再次传来:“郭爱卿来此为的何事,想必已经知道了。”

郭浩儒立刻应道:“草民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显然,对于郭浩儒的上道,朱棣十分满意,他手一挥:“给郭先生研墨,起草就位诏书!”

三四个小黄门立刻从殿中四角奔出,搬桌子的搬桌子,捧着笔墨纸砚的,片刻功夫,悄无声息的就在郭浩儒面前铺好了纸墨。

郭浩儒纵然已经下定了决心,此时也不由紧张起来,只要握起笔,他就要背负累累的骂名,为天下读书人所唾弃了。

郭浩儒徐徐的,不动声色的吐出一口长气,终于还是抬起手,握住了那一支笔,在墨水里沾了沾,尚未提笔,朱棣傲然道:“我说,你写!”

郭浩儒手一个抖,那刚沾好的浓墨便从笔尖抛洒出去一滴,燕王朱棣果然刚愎自用,不过若非如此,又怎能生生的夺了侄子已经坐了四年的江山!

郭浩儒暗自庆幸,那摔出去的一滴浓墨是落到了砚台里,否则他的失态就要落到朱棣眼中了。

朱棣借用他这支笔,要的却也是他的心甘情愿,不然随意写个诏书,安上方孝孺的名头,再把方孝孺关起来,天下人虽然多,又能有几个看穿真相。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122 内阁大学士

“昔太祖高皇帝,龙飞淮甸…三十年间,九有宁谧,晏驾之日,万方嗟叹…朱允炆…秉心不孝,戕害诸王…”

“燕王朱棣乃高皇帝嫡子,祖有明训,朝无正臣,内有奸恶,王得兴师讨之!”

“诸王大臣谓燕王朱棣乃太祖之嫡子,应天顺人,上章劝进,燕王拒之再三,为国之大器者,无奈登基。”

洋洋洒洒几百字,先是表彰一番太祖功绩,随后把建文帝贬的一钱不值,出兵乃是情非得已,最后也是在众位大臣王公的劝说下,勉为其难的登了基。

郭浩儒抿紧双唇,下笔如飞,掌心却早已经是汗水淋漓,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莫怪乎方孝孺不愿意写这登基诏,此诏一出,建文帝立刻被打成千古罪人。

“今年仍以洪武三十五年为纪,改明年为永乐元年——”

郭浩儒的手一顿,前面的那一串话都比不上这一句带给他的震撼,太祖皇帝在位三十一年,建文登基四年,朱棣这是要生生的抹杀建文帝的历史,郭浩儒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古来帝王者,对史官向来是又爱又恨,也有不少人施压攥改史实的,但基本仅限三两事。

像是燕王朱棣这般,公然攥改一段历史的,历史上唯有秦始皇的焚书坑儒能与之相比了。

察觉到郭浩儒的异样,朱棣不悦的眯起眼,冷声道:“郭卿可有不妥?”

郭浩儒心神一震,转眼这爱卿就变成了卿。一字之差,意思却差了远了,他收敛心神,手中笔锋重新动了起来。

接下来全部是一些律令。基本上把建文帝做出的努力都给抹杀掉了,一切重归旧制。

当最后一个字落笔完成,郭浩儒赶紧直起身子。往后靠了靠,额头上的汗水已经快要滴落到纸面上了。

朱棣站起身,走到了郭浩儒身前,看着那一手方正的楷书,从头到尾的读了一遍,大笑道:“好!好!!”

朱棣笑罢,猛然转身。看着殿中一角的屏风,阴森森的问道:“方先生,现在你又有何话讲!”

朱棣的声音未落,几个小黄门上前,移走了屏风。露出了里面被五花大绑的男子,面目端正,一双眼睁得滚圆,喷火一样瞪着郭浩儒。

郭浩儒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下一秒,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直达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在这有些酷热的秋日。却让人觉得异常寒冷。

郭浩儒万万没有想到,方孝孺十族已经被诛尽,他本人却还好好的活着!

电石光火间,郭浩儒便想清楚了前因后果,燕王朱棣故意留着方孝孺的性命,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亲朋好友尽皆被诛。再看着和他一脉相传的郭浩儒提笔拟了诏书。

刹那间,燕王朱棣对方孝孺的恨意铺天盖地而来,有如实质,粘稠的让人动弹不得。

燕王果然精明,知道文人士子多重气节,用酷刑折辱反倒成就了他们的一世英名,要想摧毁方孝孺,莫过于直接摧毁他的信念,让他亲眼看到,自己所坚持的毫无意义,这样的打击才是最致命的!

朱棣挥了挥手,几个小黄门安静的上前,七手八脚的解开了束缚着方孝孺的绳子,方孝孺一经脱困,立刻捉出口中棉帕,往地上狠狠一掷,指着朱棣开口就骂:“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朱棣却一反往日里的阴沉模样,被方孝孺当面唾骂依然面带微笑,指着桌上的诏书笑道:“方先生,朕的继位诏书,已然成了。”

方孝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一直被藏于屏风之后,从郭浩儒进得殿中,到朱棣口述诏书,郭浩儒执笔,中间过程,他听得是一清二楚。

方孝孺的脸色铁青,一步步的走到了桌前,只扫了一眼,便气的怒发冲冠,他二话不说,抓起诏书便撕个粉碎。

朱棣丝毫不以为忤,从方孝孺进宫以来,就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张口必骂乱臣贼子,又一脸宁死不屈的样子,实在让人倒尽了胃口。

今天终于看到方孝孺气的七窍生烟,朱棣如何不乐,扬眉吐气大仇得报,说的也无非就是这一刻了。

朱棣一直唇角上扬,好整以暇的看着方孝孺把那墨迹未干的诏书撕成粉末,犹自不甘心的丢到地上,又踩了两脚,方指着郭浩儒,心情愉悦的笑道:“你撕了这一份,只要有郭爱卿在,再写上千百份,又有何难!”

郭浩儒眉尖一跳,好一招祸水东引,不用抬头,他也能感受到方孝孺有如实质的憎恨目光。

下一秒,呸的一声,郭浩儒便感觉自己的鼻梁上沾上了温温湿湿的一团,下意识的,他抬起头向着方孝孺看去。

呸呸呸,一连数声,方孝孺一口接一口的吐沫吐到了郭浩儒的脸上,郭浩儒动也未动一下,只定定的看着方孝孺。

盏茶功夫,方孝孺口中弹药已尽,郭浩儒脸上没有再增加新的口水,朱棣在一旁看的兴趣盎然,他兴致勃勃的吩咐道:“给方先生上一盏茶!”

方孝孺举手打翻了小黄门奉上的热茶,那一盏热茶全部泼在了小黄门身上,烫的他脸皱成了一张苦瓜。

方孝孺冷哼一声:“贼人之物,如何食得!”

郭浩儒用袖子抹了一把脸,看着那小黄门温声道:“烫的厉害么,下去用冷水洗洗吧。”

话一出口,小黄门满脸感激,赶紧道:“小的皮糙肉厚,无妨的。”

方孝孺和朱棣俱都一怔,两个人同时起了别样的心思,没想到对于方孝孺的口水,郭浩儒一口不落的接了下来。始终保持着沉默,第一次张口,问的却是一个太监。

朱棣眉毛扬起,吩咐道:“既然郭先生怜悯你,你下去找太医上点药吧。”

小黄门立刻磕头谢恩,临去时,感激无比的看了郭浩儒一眼,若非这位郭先生,他身上这伤,怕是只能硬挺着了,现在却得了太医的诊治,相比之下,那位方先生实在讨人厌。

方孝孺冷眼旁观,唾了一口道:“假仁假义!”

郭浩儒依然沉默不语,他仿佛化做了一块顽石,无论方孝孺说什么骂什么,到了他这里都如同春风拂面,轻轻一吹就过去了,又像是石沉大海,永无回信。

方孝孺却越发愤怒,他指着郭浩儒的鼻子咆哮道:“枉我对你高看一眼,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对的起你的祖父么?你不配姓郭!”

“读书人的气节都被你败坏了,昔有秦桧卖国求荣,今有郭浩儒手写矫诏!”方孝孺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的骂了起来,只是他到底是个读书人,口中最恶毒的话也不及市井泼妇之万一。

就连朱棣都无聊的掏了掏耳朵。

方孝孺越骂越是气愤。尤其是他为了对抗朱棣,亲朋好友尽皆折了进去,当初寄以厚望,甚至不惜以帝师之位拱手相让的郭浩儒,居然生生的在他背后捅了一刀。

这种背叛,对方孝孺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方孝孺的骂声中终于添加了新的东西:“你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你的妻子儿女也将终身抬不起头来。后世子孙全部会因为你而被世人所耻笑!”

妻子儿女!

对于郭浩儒来说,妻子就是他的逆鳞!

郭浩儒在当初对着朱高炽点头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所有的清名,知道自己将要踏上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

但是他并不打算把妻子也折辱进去,不然也不会悉心培养长子了,算算寿元,若是自己早去,在长子的庇护下,李氏也可以安享晚年。

郭浩儒缓缓的抬起头,定定的看着方孝孺,一针见血的道:“方先生,你的亲朋好友,弟子子女何在?”

朱棣刷的一下站起,目光炯炯的看着阶下二人。

郭浩儒一脸平静,这句话说的风淡云轻,不沾半点人间烟火气,到了方孝孺耳中却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的亲朋好友,弟子子女,自然是去了黄泉之所。

只是,这句话,平民百姓问得,王公贵族问得,甚至朱棣也问得,偏偏就不能由郭浩儒来问!

方孝孺死死的瞪着郭浩儒,满脸涨红,呼吸渐粗,一双眼也变的赤红,他猛然向着郭浩儒扑去,一双手死死的钳住了郭浩儒的脖子,脸上凶狠异常,似要致郭浩儒于死地。

兔起鹘落间,众人皆来不及反应,俱都眼睁睁的看着方孝孺的双臂不住的抖动。

郭浩儒始终平静如一,一双眼没有波澜的看着方孝孺,两只手臂更是自然的垂在身侧,没有半点阻止方孝孺的举动。

就在这样平静如水的目光的注视下,方孝孺的手逐渐松了下来,他颓废的垂下手臂,犹自不甘心的瞪着郭浩儒,仿佛一只斗败的公鸡,纵然浑身是伤,却依然想要跳到竞争对手面前,狠狠的啄上一下。

朱棣吞了口口水,缓缓的坐了下去,继续注视着下面那两个他一手制造的冤家对头。

郭浩儒的右手抚上了自己的喉咙,咳嗽出声,半晌,他低低的笑出了声来,看着方孝孺,声音沙哑的道:“先生如此仇恨,大敌就在眼前,为何不刺杀燕王?”

话一出口,满座皆惊,周遭的小黄门和宫娥们俱都惊骇的低下了头,这个郭先生好生大胆,竟然当面唆使旁人行刺皇上。

朱棣亦是呆了,郭浩儒从进来开始,态度一直恭谨有加,对他的命令也唯唯诺诺的应了,到了方孝孺出来时,更是任由对方喷了自己满脸吐沫,这个人,在朱棣的心中被无限的弱化了。

朱棣少年征战,又是从马背上夺了侄儿的江山,对这等懦夫最是瞧之不起。

就像是方孝孺,虽然朱棣讨厌他,憎恶他。却也有几分欣赏,若是以菜肴做比,方孝孺就是一味苦菜,难以下咽的同时也让人印象深刻。

郭浩儒则是忘了加盐的家常菜。吃一口便不想吃第二口,端下去也不会再想起。

等到郭浩儒为那被烫伤的小黄门说上一句公道话时,郭浩儒在朱棣心中的形象基本定了型——软弱。过于善良,好欺负。

所以郭浩儒说出那句亲朋好友今何在时才会让朱棣惊愕的站起,而现在,这位软弱可欺的郭爱卿居然敢撺掇方孝孺来行刺自己!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软弱可欺的!

郭浩儒瞬间在朱棣心中画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他的形象一下变的丰满立体,复杂多样。

虽然还是那道没有加盐的菜。品了几口却渐渐口吃生津,回味无穷,让人忍不住一品再品。

不过要说到整座大殿中最震撼的人怕是方孝孺了,郭浩儒的话有如一束光,从天外射来。突然照亮了眼前的黑暗。

方孝孺有些困惑的抬起头,看向了龙椅之上的朱棣,两个人距离之近,他紧走几步也就到了,周围的凶器也很多,砚台,镇纸,古董花瓶,甚至在朱棣的手边。还放着大明的镇国玉玺。

那玩意方孝孺也曾经接触过,实打实的玉料,入手相当沉,砸人脑袋是一砸一个坑。

可是他没有动。

方孝孺就这样看着龙座之上的朱棣,仿佛在看着一个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国仇家恨。无论那一样提出来,都足够龙椅之上那人死上千百回了。

他明明恨之入骨,恨不能生啖其肉,刀山油锅炮烙之刑,都不足以解他心头之恨。

心中无数个声音泡沫一样泛起,在耳边低语,“他就在那里,只要上前去,就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可是他还是没有动。

就像是方才,他怒到极点,冲上去死死扼住郭浩儒的颈项一样,到了最后关头,他还是松了手。

他可以在心中,让这个人尝尽世间所有痛苦,可真正的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他却只能瞪圆眼睛,狠狠的瞪着。

郭浩儒目不转睛的看着方孝孺脸上神色从迷茫到憎恨,他知道,方孝孺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被他打破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何况是缚人!

郭浩儒暗暗叹气,方孝孺被祖父教导的太好了,若是论起为人来,自然是忠孝礼义,无可挑剔。

可是现在,郭浩儒相信,方孝孺只怕自己也宁愿是个屠夫,拎起刀就冲上去了。

而此时,方孝孺自幼学习的仁义道德,却如同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把他死死的束缚在了原地,让他动弹不得。

凭借方孝孺的教养,他是万万做不出手刃活人之事的。

朱棣亦是看出了这一点,他挥了挥手,颇有些意兴阑珊:“把方先生带下去吧。”

两个小黄门上前来,动作熟练的困住了方孝孺的胳膊,方孝孺用力甩开:“老夫自己会走!”

他又狠狠的瞪了郭浩儒一眼,再对着朱棣唾弃一口:“逆臣贼子!”

听着方孝孺骂不绝口的声音逐渐远离,殿中一时安静下来,朱棣玩味的看着郭浩儒,他的设想果然没有错,自古文人相轻,方孝孺那獠,也只有和他相当的郭浩儒这样的人才对付的了。

郭浩儒此人,绝非没有廉耻的无耻之徒,这从他前面任由方孝孺辱骂而毫不还口便看的出来。

哪怕在一手造成了今天的局面的始作俑者,朱棣看来,郭浩儒也是绝对站不住理的,二者对话时,郭浩儒天然的便矮了方孝孺一截。

就在这样的劣势下,郭浩儒仅凭两句话,便彻底的翻身,说的方孝孺毫无还口之力。

不愧是父皇钦点的状元之才,郭大儒的嫡亲孙子,朱棣心中给了郭浩儒极高评价。

郭浩儒脸上唾液已干,整张脸便像是被一层浆糊糊过,难受的紧,便如同他此时的心情,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他倒是真的希望可以改掉郭姓,隐姓埋名,不再参合到这档子破事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