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浩儒心神震荡之际,却是脱口而出,这第十族又是个什么玩意?

“十族,怎会有十族?”朱高炽目光深沉的重复着郭浩儒的话,唇角荡开一抹残酷的笑容:“加上朋友学生,不就是第十族了么?”

郭浩儒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着朱高炽,方孝孺何许人也,祖父的亲传弟子,又是建文帝的帝师,说一句知交满天下也不为过,而燕王朱棣,竟然要杀光所有和方孝孺认识的人么?!

郭浩儒牙齿打着战,声音颤抖的问道:“他,他要杀光读书人的种子么?!”

诛十族,何其残暴!燕王此举,堪比纣王幽王,郭浩儒可以想象,天下读书人会如何热议此举。

朱高炽没有吭声,把自己喝了半杯的茶水放到了郭浩儒身前。

郭浩儒双眼呆滞,举起茶杯,一干而尽,茶水有些凉了,入口未免苦涩,却奇异的安抚了他暴动中的精神。

朱高炽缓慢的抬起头,看着郭浩儒,二人视线对上,朱高炽慢条斯理的道:“郭先生,也是方孝孺的至交好友吧。”

郭浩儒手一哆嗦,手里的茶杯险险的没有落到地上。

下一秒,郭浩儒的手指猛然一缩,却是牢牢的握住了茶盅,手指关节泛着青白,人却是镇定下来了。

他看着朱高炽,徐徐的绽放了一个笑容:“不知太子殿下找在下所谓何事?”

朱高炽几乎要鸣掌叫好,不愧是郭大儒的嫡系子孙,单凭这份顷刻间控制所有情绪的本事,已经足够站到庙堂之高了。

郭浩儒的确是状元之才,片刻功夫就想清楚了前因后果,知道自己前来,定然给了他选择。

朱高炽紧紧盯着郭浩儒,不容他有半分躲闪,一字一顿的道:“我要先生,为皇上起草就位诏书。”

就位诏书!

又是一串惊雷在耳边炸开,郭浩儒的眼睛蓦然睁大,心神极度震荡。他随即低低的笑出声来,当年祖父便曾经说过,太祖生的一顿好儿孙,个个精于算计。今日看来,朱家血脉的确不同凡响。

打的真是好算盘!

可以想象,方孝孺必然坚持太孙才是皇家正统。拒而不写诏书,纵然朱棣一怒之下诛杀了方家十族,在后世之上,史书却必然会重重的书上一笔极重的笔墨——方孝孺浩然正气,不屈服皇权,定然流芳千古。

可以说,方家用一家血脉。换来了青史留名。

而这个时候,郭浩儒作为郭大儒的嫡亲孙子,却接受了郭大儒最得意的小弟子拒绝去做的事情,真可谓是**裸的打脸,方孝孺的选择。顿时成了一个笑话。

朱棣诛杀方孝孺十族的影响,必然被降到了最低。

同样的,和方孝孺的清名相对的,郭浩儒必然背负累累骂名,甚至于连郭家的名声也将被他拖累,奴颜媚骨,卑尊屈膝,一个又一个的同类词语不假思索的跳了出来,在郭浩儒脑中不断的盘旋。

读书人的清高自赏让他瞬间就要把一个不字脱口而出。却在将将出口的瞬间生生的咬了下来,舌尖沁出了几颗血珠,口中腥咸,如同他此刻的心情,又酸又涩——方孝孺被诛十族的例子就在前面!

仿佛看出了郭浩儒的犹豫,朱高炽慢慢的道:“郭先生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妻子儿女想想,当年国公府的嫡长孙女是何等的光彩照人,说起来,我和嫂夫人还有些血缘关系,该称上一声表姐才对,你忍心让表姐腹中幼子尚未出世就已经失去父亲么?”

朱高炽的声音缓慢的仿佛一首催眠曲,却声声惊魂,让郭浩儒的心如在油锅之中煎熬不停。

车厢内陷入了难言的沉默,朱高炽好整以暇的看着郭浩儒清俊的脸上流露出种种情绪,悲愤,失望,痛苦。

半晌,郭浩儒脸上的神情趋于坚定,他定定的看着朱高炽,问道:“我在方孝孺十族之中,我的妻儿却不在,太子殿下,我说的可对?”

朱高炽默然,片刻后,他从袖子中抽出了几封信笺,放到了桌子上,仿佛不经意的,从满桌子的果盘一端推到了另外一端,中间碰倒了几盘油果子,把信笺浸没的油渍满满。

郭浩儒一眼认出上面的字体,分明是自己与方孝孺的来往信笺,他狐疑的看向了朱高炽:“殿下,这——?”

朱高炽微笑着看着郭浩儒:“先生放心,毁了这几封信笺,再无人能找出先生和方孝孺有来往的证据。”

郭浩儒定定的看着那几封信笺,迟迟没有伸手,方才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舍了妻子儿子,若是朱高炽一味以权势相逼,他也许还会拼个鱼死网破。

朱高炽如此动作,他却是看不懂了。

朱高炽双手交叉在身前,眼中满是欣赏,荣辱不惊,保留做人底线,同时又能审时度势,这样的人,一旦登上天子堂,必然一飞冲天!

“先生可曾想过,父皇登基已经是大势所趋势无可挡的了。”朱高炽一反一直以来的缓慢声调,声音严肃起来,却有了推心置腹的味道。

郭浩儒抬起眼,定定的看着朱高炽,半晌,他沉默的点了点头——哪怕方孝孺付出了十族的代价,也绝无可能阻挡燕王登基!

朱高炽的声音悠远,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先生可听过这样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郭浩儒浑身一震,倒是第一次认真审视起了面前的这位太子殿下,朱高炽神态祥和,任由对方打量。

郭浩儒反复琢磨着这一句话,莫名的,一个小女悠然的声音也从心底再次响起,“郭叔叔,对于我们老百姓来说,谁做皇帝都一样,只要能让大家吃饱饭,那就是好皇帝。”

朱高炽看出了郭浩儒的犹豫,他当机立断趁热打铁:“郭先生,人生百年,窃以为方孝孺乃一迂儒,成就的不过是个人的小节,为人臣子者,当首先为百姓着想,其次才是君上,若是能真真正正的为百姓做些实事,这才是真正的大节啊。”

郭浩儒流落偏远之地多年,一直没有放弃读书,也一直教育着儿子弟子。为的不过是有朝一日重回朝堂,重振家风。

同时,郭浩儒和一直居于庙堂的方孝孺又有所不同,他流落到了乡野田间。和农人为伴,与种田人家相交,深谙民间疾苦。朱高炽这一番话,倒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之上。

朱高炽察言观色,看到郭浩儒的神情有所松动,循循善诱道:“先生若是此时站出来,为父皇正了名声,父皇必然重用先生,先生倒时自可一展长才。”

郭浩儒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认真的看着朱高炽,反问道:“那太子殿下呢?太子殿下如此诱导于我,又要我为太子殿下做些什么?”

朱高炽笑了,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轻松,他随意的道:“什么也不用做。”

郭浩儒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他喃喃的复述着朱高炽的话:“什么也不用做?”

朱高炽的身子放松,拈起一颗果子丢到了嘴巴里,慢慢的品着味道:“先生什么都不做,就已经是帮我了。”

郭浩儒一怔之下,反应过来,燕王朱棣何等的英明神武,性格又是何等的强势,若是朝臣和太子结党,必然为他所忌。到时候,无论是太子,还是他自己,都是大大的不妙。

朱高炽看着郭浩儒,好心好意的又补充了一句:“先生不帮我,也不帮二弟。就已经极好了。”

郭浩儒顿时一阵轻松,他终于松了口:“好,我答应您了。”

朱高炽亦是放松下来,这一次,他提起茶壶,亲自给郭浩儒倒满了茶水:“过几天,自会有人在父皇面前提起先生,该如何做,先生怕是心中也有数,从此以后,我和先生,就是路人了。”

郭浩儒抿起双唇,看着朱高炽,举起茶杯,一饮而尽,随后转身下车,再不发一言。

朱高炽拿过茶杯,给自己斟上,慢慢的品着:“这位郭先生,真是个妙人啊。”

在他发出评价的同时,郭浩儒也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已经驶离的马车,太子殿下,真是一个妙人啊。

回到了家中,方才答应下来的事情,郭浩儒自然不会后悔,方孝孺被诛十族的事情却缓缓的浮上了心头,当日晚上,郭浩儒大醉酩酊,在醉的不省人事的时候,却被李氏令郭家兄弟给抬回了房间。

喂茶擦汗,李氏忙的疲了,最后在郭浩儒身侧和衣而眠,郭浩儒清晨醒来,看到妻子略显疲劳的脸,心中柔情泛起,手指沿着李氏的眉眼,细细的勾勒。

李氏被脸上的瘙痒弄醒,迷糊的看到郭浩儒近在咫尺的脸,鼻端还嗅到了一股酒气,新仇旧恨登时一起发作,她伸手推开郭浩儒,恼道:“你怎么不醉死算了。”

也不知道姓郭的何时开始喝起酒来,听大儿说,还又哭又笑的,只是口齿含糊不清也不知道说的什么,把李氏吓了一跳,昨日里照顾姓郭的时候,就一直在想着今日里怎么算账。

李氏先来了一个下马威,半晌身后无声,李氏按捺不住,正要回头轻叱之际,耳边传来了郭浩儒温柔的低语:“娘子,你跟着我这么多年,辛苦了。”

李氏一怔,回过头来,狐疑的看着他,对上妻子清澈如水的眼,郭浩儒下一句话是怎地都说不出口了,他把以后会更加辛苦的这一句给生生的咽了下去。

郭浩儒满心苦涩,方孝孺的事情,还是暂时不要说了,妻子毕竟有孕在身。

郭浩儒穿鞋下地,片刻功夫,打回了一盆温水,服侍着李氏洗了脸,李氏心中怀疑更盛,郭浩儒往日里虽然也温柔体贴,却也不会到这种地步。

随后的几日里,郭浩儒一直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妻子,一逮到机会就教育两个儿子,要孝顺母亲,照顾好母亲的身体。

搞得一家人草木皆兵,这一日,李氏终于忍不住了,她一拍桌子,摔下筷子:“郭浩儒!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话音未落,便听到外面的叫门声:“郭先生可在?”

121 权奸

郭浩儒愣了下,这么快就有了消息么?

他狐疑的走到房外,推开了大门,一眼看到了一队鲜衣怒马的军士,把一辆极为奢华的马车拱卫其中。

郭浩儒微微一怔,双手抱拳问道:“不知——”

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我家殿下要见你,上车吧。”

殿下?郭浩儒眉头皱起,行事越发谨慎,待上了马车,却见车厢内宽敞无比,那人身着一袭皇子大袍,盘膝而坐,一对虎目炯炯有神的盯着自己。

郭浩儒不动声色的垂下视线,拱手问道:“不知阁下是?”

青年男子两道浓眉斜飞入鬓,一双眼明亮有神,顾盼神飞,倒是生的一副好相貌,配合宽肩窄腰,称得上相貌堂堂。

青年扬起头,朗声道:“吾乃高阳王。”

郭浩儒心中一动,果然是这位煞星,燕王朱棣第二子,和乃父一样能征善战,被太祖皇帝赐封为高阳王的朱高熙。

郭浩儒神态越发恭谨,伏低身子唤道:“见过高阳王。”

朱高熙对郭浩儒的态度很满意,他下巴向下点了点,“你可知本王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郭浩儒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半跪榻前,沉稳的道:“在下不知。”

朱高熙哈哈大笑:“郭浩儒,你的好日子来了,父皇即将登基,特点你执笔,书写继位诏书,这可是天大的荣耀,你还不赶紧谢恩!”

郭浩儒心中百般思绪翻腾,为何前几日太子刚和他说了。没几日高阳王就上了门?

电石光火间,他明白过来,朱高炽来之前,怕是就已经动了一番手脚。这位太子殿下是算准了了他必然被说服!

郭浩儒面上露出了一丝迟疑之色,朱高熙脸色一沉,阴冷的道:“郭先生怕是还不知道。方孝孺已经因为拒绝草拟诏书而被圣上下令,连诛十族,亲朋好友,门人弟子,无一幸免。”

这话纵然已经从朱高炽口中听过一次,此时再听,仍然让人心惊胆战。汗毛直立,郭浩儒无需做作,便显出了满脸惊诧悲伤的情绪。

朱高炽转头看向了窗外:“就不知道郭先生是否舍得娇妻爱子了——”

郭浩儒脸上现出挣扎的神情来,这却是做给高阳王看的,半晌。他呼出一口长气,五体投地道:“下臣愿意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好!好!好!”朱高熙心情大好,连说了三个好字,伸手扶起了郭浩儒,迫不及待的道:“郭先生果然识趣,本王十分看好你,先生请喝茶。”

说完,自己却没有动手的意思。

这却是**裸的招徕了,郭浩儒看着朱高熙面前的茶壶和一对茶杯。识趣的提起茶壶,先给朱高熙倒上一杯,又给自己斟了半杯,不知怎地,却想起了太子朱高熙那仅有一只的茶杯来。

太子朱高熙只带了一个茶杯,看似不好亲近。但是若是用自己的杯子与臣下一杯茶,却是越发显得亲近了。

郭浩儒心中暗叹,和太子朱高炽的手段相比,这位二殿下的所作所为未免肤浅,尽皆流于了表面。

示威在前,施恩在后,手段简单而粗暴,若非郭浩儒早已经被朱高炽给说服,此时怕是早已经暴起,任他如何处置。

高阳王朱高熙十分快活,方孝孺所为,深深的激怒了父皇,自己这一次自告奋勇的请来郭大儒的嫡亲血脉,定然会被记上一大功。

他看着郭浩儒,迫不及待的道:“先生这就收拾下行囊,与我一起进京吧!”

郭浩儒愣了下,为难的道:“待我安顿下妻儿——”

朱高熙大手一挥,打断了郭浩儒的话:“无妨,一同带着就是!”

郭浩儒一脸为难,再次叩拜道:“非是下臣不愿,实是妻子李氏刚刚有孕,经不起长途奔波。”

朱高熙的笑脸一收,定定的看着郭浩儒,半晌,他慢条斯理的道:“那就把你的妻子留下,带着孩子进京。”

郭浩儒犹豫了下,道:“妻子体弱,留小儿在身边照顾,我带大儿进京可否?“

他如果不带个人质一起,只怕这位高阳王不会放心。

车厢内一片安静,郭浩儒脖子上的汗毛根根立起,感受到对面那位有如实质的目光在他身上一遍遍的探查,半晌,朱高熙淡淡的道:“准!”

郭浩儒如蒙大赦,匆匆道:“臣下这就去收拾行囊。”

他下了马车,快步进入家门中,一眼看到两个儿子扶住妻子,守候在了家门口,心中一暖,随即黯然的道:“我要进京了,收拾行李吧。”

李氏一头雾水,追问道:“怎么突然就进京了?刚才那人是谁?”

郭浩儒转过身来,看着李氏,关于方孝孺的事情终究忍住没说,他轻声道:“帝王家事,少议为妙,等我安顿下来,便来接你。”

李氏抿紧双唇,定定的看着郭浩儒,见他清俊的脸上一派风淡云轻,一双眼依然如往日般湛然,不由点了点头道:“好,那我等你。”

郭浩儒点了点头,转过头看到欲言又止的两个儿子,叹了口气道:“志礼也随我一起进京。”

李氏愣了下:“志礼也去?!”

郭浩儒重重的点了两下头,伸手握住了李氏的手,入手一片冰凉,对于一个妇人来说,同时夺走她的丈夫和儿子,纵然坚强如李氏,也有些扛不住了。

何况郭家这些年境况虽然不好,一家人却始终在一起。

李氏不愧大家出身,片刻功夫,精神就缓了过来,别过身子道:“我去给你们收拾行囊。”

郭浩儒深深的吸了口气,转头看向了两个儿子。长子温润如玉,像自己多些,次子近年来也颇有长进,他拍了拍郭志彬的肩膀:“以后。你母亲,就要你来照顾了。”

郭志礼也异常严肃,掐着胞弟的脸颊:“我不说你也明白的。对吧?”

郭志彬疼的龇牙咧嘴,连连点头。

李氏唤过郭浩儒,给他和郭志礼一人收拾了一个大包,送着他们到了门口,看着他们上了马车,直到马车在视野中完全消失,李氏才在小儿的搀扶下回到了屋子里。

关家是第二天得的信。关大宝来读书,却发现先生不见了,登时一股浓浓的失落袭上心头,莫名的,产生了被遗弃的惆怅。

只能说郭浩儒把关大宝保护的太好了。从十二岁稚龄,一直在郭浩儒身前学习,和郭志礼也是形影不离,一切事务自有郭浩儒打点,他只要专心读书即可。

现在突然之间,先生没了,好友郭志礼也跑了,他一下就不知所措了。

只是人的惯性是强大的,纵然先生不在。关大宝还是进入书房内,一个人默默的读了半日书,到了晌午,才和李氏告辞离去。

关大宝怅然若失的回到了家中,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立刻引起了吴氏的注意,她唤住儿子:“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关大宝眨了眨眼。木然道:“先生走了,致礼兄也走了。”

吴氏愣了一下,捉住了儿子的袖子:“什么意思?”

关大宝叹了口气道:“先生去京城办事了,致礼和他一起,现在家中就剩下师娘和志彬了。”

吴氏一怔,片刻后消化了这个消息,登时急了:“那怎么行,怎么能让你婶婶和彬哥儿自己在家!”

她风风火火的往外冲,“我去叫他们来咱们家里住!”

一旁的关秀秀这才回过味来,什么意思,郭志彬要到家里来住了?!

李氏并未接受吴氏的好意,只答应吴氏若是有什么不妥当,一定给她报信。

吴氏唉声叹气的回到了家中,看着关秀秀吩咐道:“你以后每日里去你婶婶家走上一遭,若有什么事情,也好照应一下。”

关秀秀一怔,那不是说每天都要和郭志彬打个照面了,只是想着李氏,拒绝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到了晚上打尖的时候,郭家父子终于松了一口气,高阳王朱高煕一路上滔滔不绝,讲述的多是四年中他立下的赫赫战功,余人只能不断的附生应和,委实心累。

郭浩儒接过儿子递来的温热毛巾,擦了一把脸道:“早点歇息吧,明天还要起早赶路。”

郭志礼应了,洗漱一番后也上了床铺。

睡的正香的时候,却被人推醒,郭志礼睁开眼,看到了郭浩儒模模糊糊的身影,下意识的就要出声,却被郭浩儒堵住了嘴巴。

郭浩儒往里一推,郭志礼被迫让出了半个床位,他总算知道每次郭志彬被抢走半个床铺的心情了。

郭志礼知道老爹此举必有深意,安静的顺从着郭浩儒的意思,转过身去,背朝着老爹,片刻之后,后背上传来了瘙痒之感,一下一下。

他一怔,幼年时,刚读书写字的时候,父亲和他最爱玩这个游戏,父亲在他后背上写字,他来猜测是什么字。

郭志礼何等聪明,立刻猜出,父亲不信任高阳王,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传递信息!

他沉下心来,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后背之上,感受着郭浩儒的指尖移动,一字一字的读着——奉宣入京,起草新皇登基诏书。

登基诏书!

郭志礼的整个背部都僵硬了,他没有想到,自己老爹进京居然是干这个去了!

他不像是弟弟,在他小时候,对家中的生活还有印象,那是一派繁花似锦的景象,所以家道中落后,他一直努力的读书,为的就是有一天可以重回昔日的荣光。

这一天,这么快就到来了么?

郭志礼脑海中浮想联翩,感到父亲的指尖又开始动了,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集中注意力,去感受着郭浩儒的手指移动。

方,孝。孺——

对于曾祖父的关门弟子,郭志礼也有印象,那是一个温文的年轻人,很得曾祖父的喜爱。

方孝孺拒拟登基诏书。被诛十族。

不得不说,从郭浩儒写字,到这些字在郭志礼脑海中成形。是有一个时间差的,这个时间差是郭志礼辨识出这些字后,在脑海中重新排列组合产生的。

当一个个独立的汉字在郭志礼脑中排成完整的一句话,并且瞬间明白了话中的含义后,这些汉字仿若一串惊雷,在郭志礼脑中轰然炸开,把他所有的思想都炸的粉碎。

有那么一瞬间。郭志礼完全的失去了思考能力。

郭浩儒的手指也离开了儿子的后背,他很清楚,这句话的威力,需要很长时间去消化。

郭志礼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和方孝孺毕竟没有父亲那般的交情。思考问题也就更加理智。

他马上明白过来,为什么朱棣登基,会要父亲草拟诏书,为的就是反打天下读书人一个耳光。

同样的,也等于把郭浩儒推到了天下读书人的对立面,郭志礼心中百味杂陈,郭浩儒只剩下一条路可以选择——成为一代权奸,必须,一定要!

否则。郭家一定会被那些读书人的口水淹的片甲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