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广场位于二环内,是J市城西片区最大的商业体,街道繁荣,人流量大,连带的地铁站也十分拥挤。

尽管不是工作日的上下班高峰,过安检的队伍也排成了长龙。

朵棉站在人群的最末端,百无聊赖,索性拿出手机消消乐。

刚打完两关,忽然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有点难为情地问:“请问,这地铁票怎么买呀?”

“……”朵棉面色微微一变。

这个声音……

她回头。果然,一个衣着朴素泛旧的农村妇人站在购票机前,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十块,四处张望着,看上去十分窘迫无措。

朵棉皱起了眉毛。

如果没有认错的话,这妇人是……

她离开安检队伍走过去,看着妇人,不确定地说:“您是……靳川的小姨?”

妇人闻言转过头,一愣,打量她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咧嘴笑道:“你不是川子的同学么?上回还来过医院的那个?”

果然是她,还真是令人始料不及的偶遇。

“是的,是我。”朵棉干笑了下,“阿姨您要买票么?到哪儿,我帮你买吧。”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妇人面露感激,“我是乡下来的,头回坐这玩意儿,真是麻烦你。”

“不客气。您是到哪儿?”

“金北路。”

朵棉在购票机上戳戳点点,最后拿支付宝一扫,一张地铁票很快就吐了出来。她把票递给妇人,“阿姨,买好了。再见。”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去。

谁知背后的人却追了上来,“欸欸,小姑娘你等一等。”

朵棉回眸,“怎么了阿姨?还有什么事么?”

妇人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支吾了下,道:“姑娘,你是川子的同班同学,应该经常能见到他吧?”

朵棉愣了愣,“……你要找他么?”说着便翻手机,“我这儿有他的电话号码,我念给你,你记一下吧。”

“我给他打过两次电话,一听是我,立马就给挂了……”妇人笑容僵硬,纠结了几秒钟,才接着说:“是这样的,川子小姨父前几年跟着别人到外面做生意,吃了没文化的亏,让人给骗了,欠了些钱……你也知道,我们乡下人没什么积蓄,我就想着川子现在不是能挣大钱么,他爸那边条件也老好,我就寻思着,能不能找他帮帮忙……”

“……”

地铁站人来人往。

年轻少女和农村妇人的组合很快就引起了不少人瞩目。

朵棉皱眉,左右看了眼,旁边正好是一家奶茶店。她把妇人带过去,随便点了两杯喝的。

然后问妇人:“你说,你给靳川打电话他不接?”

妇人忐忑地绞了下手指,“嗯。”

“为什么?”朵棉眉头越皱越紧。

“……”妇人低着头沉默,良久,叹了口气,这才说,“他压根就不认我们。全家上下,除了他外婆,他谁也不认。”

“……”朵棉错愕地瞪大了眼睛。难怪,靳川说在他母亲去世以后,外婆就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妇人说着,鼻头一酸,抬手抹了抹眼睛,“是,是我们欠他的。但我们也没办法啊,咱老家地方小,人的思想都封建,收养私娃子(私生子)是要让人戳脊梁骨的……”

第38章 Chapter 40

Chapter 40

从认识靳川的第一天, 朵棉就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他另类的性格, 独特的思想, 以及离经叛道的行事方式, 无一不令她想一探究竟。

童年是决定一个人性格的关键。

她想,像靳川这样与众不同的人,成长环境也必定与常人不同。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从靳川小姨的口中听到“私生子”这个词, 更没有想到, 这个平静的、充满了阳光和希望的午后, 那段关于靳川的过去, 会经由一个所谓的亲人的口,猝不及防, 在她面前鲜血淋漓地铺陈开。

故事的起点要回到二十年前。

靳川的母亲叫靳小兰。靳小兰出生在东北一个叫小邱河的村子里,除她以外,家里还有两个妹妹, 一家五口就指着一亩三分田养活, 生活得贫困而拮据。后来,顺应农村人员外出务工的大潮流,成年后的靳小兰跟着村里的另几个远亲一起来到了J市——地处中国南方,全国首屈一指的发达城市。

靳小兰自幼生长在农村,读完初中之后便辍学在家务农, 文化水平不高, 也没有一技之长, 只能干一些保洁或者端盘子洗碗的工作。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在人才市场的路边坐了几天之后,一个抄着口本地口音的中年女人找上了她。

中年女人告诉靳小兰,她是给一户有钱人家洗衣打扫的保姆,因为儿媳生了孩子需要人照顾,她必须辞工回老家一年。但是主人要她在走之前再找一个保姆顶替自己这一年的工作。

主人家经济条件非常好,在寸土寸金的J市,他们住得起独栋式小洋房,家里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一个佣人和一个司机。出手大方,给保姆的待遇也很不错。

中年女人觉得靳小兰年轻,老实朴素又清秀白净,很面善,便问她想不想干这份活。

靳小兰欣然同意。

于是,中年女人带着靳小兰去了那户有钱人家试工。靳小兰不怕脏不怕累,吃苦又耐劳,很快就得到了女主人的认可。就这样,她成为了那户有钱人家里保姆。

一段时间过去了,女主人对这个农村出来的年轻姑娘很有好感,时不时便和她聊天。

通过和女主人的交谈,靳小兰知道了,女主人的丈夫姓张,家里的玉石生意做得很大,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在英国读书,年纪只比她大一岁。

国外的圣诞节类似于中国的春节,所有学校都会放假,所以那年年底的时候,女主人的儿子回来了。

那是靳小兰第一次见到张青山。

年轻男人从汽车上下来,挎着一个帆布包,踩着一双帆布鞋,高大英俊,神色慵懒,整个人的气质时髦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原来这就是大城市的“海归”,喝过洋墨水儿,还真是不一样。没怎么上过学的靳小兰很羡慕。

张青山是大户人家标准的纨绔子弟,家世好,自身条件也好,在英国的时候身边围的都是些千金小姐或者洋妞,还真没见过农村来的小姑娘。

质朴单纯的小保姆很快引起了张青山的注意。

他们好上了。

农村少女和富家少爷的相遇,这个故事的开头,符合一切梦幻浪漫的童话。然而现实毕竟不是童话,所谓的“王子和灰姑娘最终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仅仅是虚幻的憧憬。

靳小兰和张青山的爱情没多久就被张母发现。她雷霆震怒,不留一丝情面地把靳小兰赶出了靳家。

张青山原就是玩玩儿的态度,被张母臭骂一顿之后也就收了心,继续回英国上他的学。

靳小兰心灰意冷,离开J市回到了小邱河。

如果故事在这里画上句号,那么这就只是一个渣男和一个悲情女孩儿的爱情故事。然而,命运最喜欢紧紧扼住不幸之人的咽喉,在回到小邱河的第三个月,靳小兰发现自己怀孕了。

靳父暴怒,拿鸡毛掸子把靳小兰打了一顿,然后把她连拉带拽地拖去了街上的卫生站,要她把孩子打掉。

靳小兰原本只是一言不发地流泪,真躺上手术台时却不知怎么的,疯了一样地反抗。

医生没辙,只好作罢。

靳父差点被这个女儿气吐血,一怒之下把靳小兰赶出了家门,要她要么去把孩子打了,要么就永远别回家。靳小兰只好住到了靳母出嫁前的老房子里。

几个月后,那个注定要饱经苦难的孩子出生了。

靳小兰让孩子跟了自己的姓,给他取名“靳川”。

靳小兰虽然是个农村女人,文化程度低,但出于母亲保护孩子的本能,她下意识地对靳川隐瞒了他的身世。她告诉靳川,他的父亲是个木工,老实,善良,顾家,很爱她和靳川,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

那时,小靳川用疑惑而天真地眼神看着靳小兰,问她,“那爸爸为什么不和我们住在一起?”

靳小兰黯然回答他,“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

于是,那年小小的靳川懂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和其它小朋友很不一样。大家都有爸爸,他没有。

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过着。

靳川慢慢地长大。

靳父和靳小兰的关系没有丝毫改善。村里闲言碎语满天飞,靳父视这个未婚生子的女儿为耻辱,两个妹妹也觉得这个姐姐丢了她们全家的脸,从不过问靳小兰和她的孩子怎么生活。就只有靳母时不时偷偷托人给靳小兰送点钱和粮食。

于是,小小的靳川懂的第二件事,就是他和其它小朋友很不一样。大家都有一大堆的亲人,吃饭的时候围一桌都坐不完,而他只有一个姥姥。

生活就这么拮据地过着。

可渐渐,靳小兰发现光靠母亲给的那点钱和粮食根本不能养活靳川——孩子长大了得上学。自己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才会被人骗,她一定得让靳川接受教育。

靳小兰开始一边种地养鸡,一边去街上帮人洗衣服,承受各式各样的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从窘迫,到麻木。

靳川偶尔会跟隔壁的几个小哥哥小姐姐一起打水漂玩儿。

小哥哥小姐姐总是笑着喊他私娃子(私生子)。

靳川不懂什么是私娃子是什么意思,他好奇地去问靳小兰。

靳小兰听完以后冷了脸,叫他以后不许再跟隔壁的小哥哥和小姐姐玩耍。

对孩子来说,妈妈的话就是圣旨,小靳川不敢不听靳小兰的话,只好乖乖在家里待着。偶尔,跑到田里去捉蛐蛐儿。

蛐蛐儿是靳川唯一的朋友。

终于,他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靳小兰省吃俭用攒下了街上小学的学费,把靳川送去了街上的小学报道。

九月一号那天,六岁多的靳川背着妈妈给他买的新书包走进了学堂,孩子的世界是张白纸,这是他第一次正式走出那间砖瓦房,靳川充满期待。

而这一天,靳川又听到了“私娃子”这个词。

小朋友们脸上全是乐悠悠的笑容,把他围在正中央,拍着手,不停地喊着“私娃子”。

靳川皱眉,有点不高兴了,“为什么我要叫私娃子?”

“嘻嘻。”一个小男生露出一个满是恶意的笑,“因为你妈妈不要脸啊。我妈妈说,只有很坏很坏的坏女人才会生出私娃子喔。”

小男生越笑越开心,露出一口白牙。

后来,小男生被靳川摁在了教室门口,那口雪白的牙,被他一拳一拳打得只剩几颗。

于是,小小的靳川懂的第三件事,就是他和其它小朋友很不一样。其它小朋友都不是私娃子,就他是。

靳川讨厌别人说妈妈的坏话。

有人说,他就打到他们乖乖闭嘴,不闭嘴,就打到他们说不出话。

久而久之,敢当着靳川的面喊他私娃子、说他妈妈不要脸的人越来越少,而逐渐长大的靳川,性格也越来越冷,越来越怪,越来越狠。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靳川升入五年级。

命运的悲剧和狗血在这一年,上演得淋漓尽致——长期劳累过度的靳小兰晕倒在了街上,那时天黑路暗,一辆小货车毫无意识地从她身上碾了过去……

靳小兰的突然去世在小山村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小砖房里搭了简陋的灵堂,看热闹的村民把那间从来无人问津的小砖房围了起来,大家议论纷纷,悄悄观望着灵堂里终于聚在一起的靳家一家。

靳母哭得肝肠寸断,说靳小兰走得突然,她最牵挂的无非就是自己的孩子。靳川才十岁,还要上学还要生活,希望靳小兰的两个妹妹能收养靳川,给他一口饭吃,供他把初中读完。

两个姨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心思各异,都没说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们展开了一场抛绣球似的拉锯战,又哭又闹,说自己有难处,说自己家连揭开锅都困难,总而言之一句话——收养靳川是不可能的。

灵堂正中,靳小兰的黑白照片还摆在棺材前面,她清秀的面庞带着微笑,注视眼前的一切。

两个姨越闹越厉害。

靳川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冷眼旁观。

后来,靳母实在听不下去了,夹杂哭腔把两个女儿狠狠痛骂一顿,当场把她们赶出了灵堂,“都给我滚!棺材里的是你们的亲姐姐,小川是你们的亲外甥啊,两个畜生都不如的东西!你们不管他,我管!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他养大成人!”

靳小兰尸骨未寒,小砖房鸡飞狗跳。

靳川淡淡瞧着这一片众生相,忽然一勾唇角,露出一个讽刺到极点的笑容。

……

农村妇人说完,已经哭得连发出声音都困难,她哽咽着,字里行间似乎全是悔恨,“我自己也有个娃,都是农村里种地的,条件都不好,我真没办法啊……”

对面,朵棉的反应却从始至终都很平静。她眼帘低垂,一语不发,捧住奶茶杯的两只手,却收紧,用力到骨节处都泛起青白。

“小姑娘,阿姨求你帮帮忙,小川能带你去看他姥姥,你俩关系肯定挺好的……”妇人忽然伸手想去拉朵棉,俨然把她成救命稻草。

朵棉毫不掩饰地躲开了。

“……”妇人神色微微一僵。

朵棉用力咬唇,似乎在竭力克制什么,然后才抬眼看向妇人,淡淡地说:“抱歉,我可能帮不了你。”

妇人愣了下,“你……”

朵棉盯着妇人的眼睛,扯了下唇角,笑得讥讽而风轻云淡:“我突然知道靳川为什么不接你电话,也不想见到你了。”

“……”

“你太让人恶心了。”她冷漠地道。说完连一秒钟都不愿再和这女人多待,起身,径直扭头走人。

拥挤的地铁站人流匆匆,朵棉咬紧了唇,还没从刚才的故事里回过神,一时间,震惊、心疼、愤怒……各种情绪在脑子里交织,她甚至全身都在发抖。

关于那个人的过去,他的童年,他的成长经历,狗血到仿佛所有不幸都撞到了一起。还真是完美映衬了“造化弄人”“天意难测”这些词。

竟然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她怔怔,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难怪靳川会用那样认真的口吻对她说,人只有足够强大,命运才会对你低头。

那时她还觉得有点好笑,心想他一个二十岁不到的人,哪儿来这么老气横秋看破红尘的觉悟。

现在回想,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