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体温三十七度六,生命体征平稳。”护士收回温度计。

瞧着病床上唇角都烧得发干的乔微,霍崤之眉头深深皱起来,“那她怎么就是醒不了?”

医生扫了一遍单据,除了白细胞升高血沉加快,并不见什么特别的检查结果,回头问霍崤之,“她以前有过这种低烧浅昏迷的情况吗?”

“不知道。”

霍崤之摇头。

“那她发烧前有什么症状?”

“我不知道,她昏迷前还跟我说话。”

“嘿,你这男朋友当的怎么一问三不知呀,”医生黑起脸斥他,“总要有个诱因吧?”

乔微那次生气威胁他的样子,仿佛就近在昨天。

霍崤之抿紧了唇,垂眸瞧着病床上面色苍白的女人,顿了许久。

他终于开口:“她有胃癌。”

此话一出,医生的眼睛都瞪大了,反复在年轻的病人和他脸上来回看过几遍:“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我为什么和你开玩笑?”霍崤之比他还凶。

“这种事情你为什么不早说?”医生也来了气,“都这时候了怎么还不住院?你们这家属怎们当的?”

“我他妈怎么知道她家属怎么当的,”霍崤之转身愤愤踹了下柜角,气道,“我又不是他家属,我到底为什么要管她?”

护士的眼神活脱脱像在看一个绝世大渣男。

医生这下也没了话,轻咳了两声,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你先跟着护士去缴下费,接下来还有些检查要做,要是抗生素没效,也只能用抗癌药物才能退烧了。”

才走出两步,他又听医生在身后道:“赶紧通知家属,如果发烧真是癌症引起的,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很可能会出现肿瘤增大,这两天尽快办好住院手续。”

再缴完费,霍崤之摊开腿,躺在乔微病床前的椅子上,眼神有些呆。

他体格好,免疫力强,从小几乎不生病,偶有伤风感冒,蒙头大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又是生龙活虎。

活了二十来年,几乎没怎么在医院用过抗生素。甚至小时候他还挺喜欢医院,有什么磕磕撞撞,奶奶紧张他,非让他在医院观察一晚,第二天便不用再去上学了。

也因此,霍崤之实在想象不到,为什么乔微会怕医院怕成这样。

她让他瞒着所有人,可他以为,私底下,她应该早开始治疗的。

毕竟谁会不想活下去?

留观病房的床位用帘子隔开,床头的帘子一角,不知什么时候被个光头小孩悄悄掀起来,看了半晌,轻轻叫了他一声。

“哥哥。”

霍崤之心烦,不想应。撇过视线看了他一眼,没出声。

“哥哥……”小孩以为他没听见,又不屈不挠地唤了一声。

“什么?”

“这个姐姐真好看。”

霍崤之回头看了一眼。

是。

就算是头发纷乱,没有意识躺在病床上,乔微也是好看的,除了脸颊烧起来的红晕,睫毛,鼻子,嘴巴,哪里都符合他的审美。

他现在担心她,可能就是因为她长得好看。

霍崤之完全忘记了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把人家名字忘了这回事。

“这个姐姐生什么病了呀?”孩子的声音童稚无邪。

他的外套还盖在乔微的被子上,霍崤之这会儿忽然觉得开始发冷了。

只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一直往下沉。

乔微得的,是也许会死的病。

哗——

他从来缺乏对孩子的耐性,把帘子拉起来,不想再说一句话。

那边总算消停,霍崤之却又听见床上传来细微声响,忙转身,只看见乔微颤了一下,唇角微动,无意识在低喃什么。

兴奋得他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出走廊直唤医生。

“她刚刚动了,还说话了,是不是快退烧了,你再帮她测测?”

小跑着过来的护士看在他一张俊脸的份上,总算没瞪他,平下一口气,俯身测温度。

“发烧说胡话也是正常的,三十七度一,退了一点点。”

还是在烧。

霍崤之的眉眼顿时塌下来,强打起精神又问,“那她怎么总打颤?医生不是说癌热病人会觉得身上很热吗?”

“这……”

医生总算在这时候赶来,听说烧退下去了一点,俯身又听了心跳,翻起眼皮查瞳孔,最后叹了口气。

这气叹得霍崤之想打人。

谁料他又紧接着开口道,“患者现在应该是睡着了。梦里颤两下也是正常的,人的情绪可能直接反应在梦里,可能她这段时间情绪太紧张了。是不是太累了睡不好?现在才大睡特睡……”

“既然温度也降下来,情况应该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这两天下雨,她免疫力又差,应该就是一般病菌感染引起的。”医生安抚着,“不过还是要小心护理,等她睡醒了再叫我。”

霍崤之唏了一口长气,疲惫地往椅子上一靠,又奇怪起了自己干嘛这么费心,把乔微送来医院应该已经足够仁至义尽了。

他亲爹去年阑尾炎住院的时候,他也就是到病房转一圈,尝了个后娘削好的苹果,从医院出来,便玩儿去了。

才想着,乔微又开始说胡话。

这会儿退了一点烧,她的两颊还剩些红色微晕,不至于完全苍白,鸦羽般的睫毛微颤,秋波眉也不安分地皱着,看上去格外可怜。

他把椅子凑近了一点点,俯身,想试着听清楚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然而那声音实在太低,太模糊,他的身子只能又往下探了一点,手肘拄在病床上。

谁知就是这一下,乔微之前捂着腹部的手,似乎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抱紧了他的小臂。

“爸爸……”

乔微梦见父亲了。

这些年,她其实很少梦见他。不管睡前怎么样祈祷,梦到的却往往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爸爸伏在桌前给她抄曲谱,窗外有阳光洒进来,满室都是金黄色。

和走的时候一样,爸爸仍旧是一头乌发,唇角泛着笑意,他戴了金边眼镜,年轻又儒雅。

“爸爸……”

案前那人似乎想转过身来,却又被她连忙止住,“爸爸,就这样别动……”

她想多看他一会儿。

“你是回来给我过生日的吗?”她破涕为笑,慢慢走近,从背后轻轻揽住爸爸的腰。

“爸爸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才回来了吗?”

“微微,”爸爸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别撒娇,爸爸该去上课了……”

“不,”乔微摇头,努力抱着他不肯放,“爸爸再多呆一会儿吧,我生病了,我不舒服,今天是我的生日啊……”

案前那人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眉眼,眼神慈爱,抬手轻抚她的头发,“我们微微是大人了,已经长这么高了。”

“恩。”任爸爸抚摸着发心,乔微闭眼连点头。

“每天有好好练琴吗?”

“有。”

“好好吃饭了吗?”

“有。”

“我们微微真听话。”

任爸爸抚摸着发心,乔微闭眼连点头,眼泪终于一连串掉下来。

“爸爸……”她像个小孩子开始呜咽,仿佛要把受到的委屈都发泄出来,紧紧地抓住了霍崤之抚摸她发心的手,“我好难受……”

她清醒的时候,从来不会这样。

她是高傲又冷漠,倔强又坚持的。

就像音乐会那一次,即使疼到脱力,也绝不肯将手给他,借住别人的力气站起来。

“很难受吗?”爸爸的手拍着他的背,“不怕,我们微微坚强一点,很快就会好了。”

“好。”

医院的枕头被她汹涌的眼泪打湿,也落在霍崤之手背上。

这一秒,像是千万根绵密的针尖心坎里,他说不上来哪里疼,可就是难受。

第23章 Part 23

乔微醒来已经是下半夜。

天花板雪白,留观病房灯火通明。隐约有几声病人的呻吟被绿色的帘布隔开,输液管冰凉的药水流进她的血管。

乔微试着动了一下,忽地察觉枕畔有一点未蒸干的水汽。

她下意识抬手去擦眼角,出乎意料的,面颊上干干净净。

乔微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睡好觉了,从诊断出来后,她常常在失眠,睁着眼睛平躺大半夜等天明,似乎潜意识里便觉得睡熟的每一分钟都在浪费时间。

她扶着床沿缓缓坐起来,这才发现被子外头盖了件飞行员夹克。

床头柜上有个一次性纸杯,热水腾起氤氲的雾气。乔微的目光环视四周一圈,并没有找到人。

她不确定那是不是倒给自己的。

按亮手机,桌面上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席越的。

……

霍崤之盯着护士换完药水,才有空靠在凳子上眯了一会儿,半梦半醒间,猛地想起了两个还被困在山里的两个倒霉蛋,赶紧跳起来,出门拨电话。

再回到病房时候,才发觉乔微已经睡醒了。

她的黑发微乱,披在肩头,抬手仰头去够悬挂的输液袋。

把手机往口袋一塞,他的手从背后越过她,轻巧便取下来。

“是你啊。”

乔微没回头便认出了霍崤之右手虎口的褐色小痣。

此刻已经是凌晨三点,她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个公子哥在医院陪到现在。

顿了半晌才转过身,抿了抿唇角,看着他道了句谢谢。

“甭谢,我难得做回好人好事。”他唇角荡开两个微陷的梨涡,刚要得意,又想起来提醒,“医生说你得办住院。”

“知道了。”她点头,想从霍崤之手里把输液袋接过来。

他却不放,又举高了些,问她:“知道什么?你会住院吗?”

乔微实在疲于解释,但又不能和上次一样,说出“这是她自己的事”这样的话。

抬手揉了揉鼻梁骨,她移开话题,“司机呢?”

霍崤之下巴微扬,“喏,外边儿走廊睡着呢。”

乔微便趁这功夫,踮脚把输液袋从他高举的右手拿下来。

“谢谢。”

“诶——”觉得被摆了一道,霍崤之有点生气,“你去哪儿?”

没待乔微答,他又追上两步。

“你别跟着来啊。”乔微被他的反应吓得错愕。

霍崤之觉得那语气里的嫌弃都要溢出来了,气哼哼定住脚,皱眉唬道。

“谁稀罕跟你。”

待到乔微人都出了门,他才又忍不住扬声把她唤住,“医生马上就来了,你去哪?”

“……洗手间。”

乔微语气无奈,到底只能把这三个字说出来。

霍崤之张开的唇口顿住,别扭地坐回床头的椅子上。

一秒、两秒、三秒……

听着走廊那虚浮的脚步轻响远去,他心里狠狠挣扎一番,踹了柜子一脚。最后还是安慰自己好人做到底,又捞了床上的夹克穿好,起身追出几步,不远不近地跟上。

她这副风一吹就倒,病恹恹的模样,要是体力不支往哪一靠,大概躺倒明天都没有人知道。

……

感觉等了很久,霍崤之松开手瞧了一眼表。

“乔微——”他扬声,故意拉长不耐烦的调子。

没人应。

“乔微?”

又问一声,还是没人应。

这他妈随便猜猜也能应验?

霍崤之心下一跳,赶紧从半倚的墙上起身,快步行到女厕门口,这才见乔微就站在镜子跟前。

她大概洗过脸了,把自己打理得很整齐。输液袋就挂在墙高处的钩子上,正用没输液的那只手艰难地把头发理顺,想要扎起来。

估计嘴巴里咬了根皮筋,所以刚才没空应他。

你他妈吓死人了!

这句话霍崤之没说,大抵也觉得自己对她的关注有些过头了,站了半晌才闷道,“医生在病房等你了,要帮忙吗?”

他插着裤袋站在那儿,头微低,乔微从镜子里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松手,把皮筋拿下来,“谢谢。”

……

乔微的头发细软,幽黑,不像时下那些女孩染了颜色。

他没给人绑过头发,理所当然认为应该很简单,谁知发丝老是在他绑起来之前就从指尖滑掉。

那截雪白的颈子上拴了根细银链,晃得人眼睛有些花,他的喉结不易察觉动了一下。

转而又唾弃起自己。

想什么呢,这还是绝症病人。

笨手笨脚接连扯掉几根头发之后,他终于把这马尾绑起来,满意地退后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