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啊,我怎么知道。”霍崤之耸肩,将调羹放进碗里搅拌几圈,“就是觉得他真是衣冠禽兽、穷凶极恶、心肠歹毒……”

“怎么回事?”霍父闻言,这才放下汤勺问他。

霍崤之将那天地库发生的事省略细节三两句带过,视线盯着对面冷嘲,“……可真是小看我了,以为什么人来都能要了我的命。”

“以后多带两个人跟着。”霍父拧眉,“你平日胡混也倒罢了,交的都是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你又不办公事,以后G市你少去了。”

说到底,又归结到了他那帮朋友身上。

霍崤之冷笑,“那真不成,我亲奶奶还在那呢。”

“少拿你奶奶作筏子打掩护,你这么大年纪,也到了该成家立业收心的时候了。”霍父说罢,目光扫过于蔓。

女人笑着开口,“崤之,你父亲托人替你相看亲事,人家介绍了德林的大女儿,她的飞机今晚就到帝都,我约了明天,你们一块儿吃顿便饭……”

这便是老头装病把他叫回来的目的了,霍崤之这一刻终于明了。

碗碟相击,他神情漠然放下餐具,眼皮塌着,疲懒开口。

“德林大女儿?谁?”

“见过就知道了,她也在欧洲留学,你们应该会有很多话题……”女人继续劝。

“哦,那谁约的人,谁去吧,我不去。”霍崤之拉开椅子起身,偏头,唇角勾起来,意味深长,“这种场合,大哥应该会很喜欢。”

大哥这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

“霍崤之!”

走出两步,果然被老头唤住,“你既然不去,那就呆家里,哪儿都别想去。”

又是这一招。

以为收走他的手机护照便能将他拦在这里。

事实上,霍崤之至少有一百种不带重样的方式反抗,他继续朝前走。

“崤之,这些年爸为你费了多少心,你不去也就算了,怎么能这样伤爸的心……”

霍仲英抓紧机会煽风点火,添油加醋。

只不过走出两步,霍崤之闻言,又改变了主意,转过身来。

“地址。”

母子俩没料到他的忽然转变,眸光浮动,猜不透他的反应。

霍崤之是个不服人管束的,从下飞机憋屈到现在,原本想着他该闹开了。

“地址——”

霍崤之又重复一遍,于蔓赶紧将地址报上。

他慢条斯理整理好袖口,逐字听完,抬头盯着霍仲英,“我会去的。”

站在霍父身后,他的口型动了动,很慢,肆无忌惮。冷冽的眉眼笑起来,有种骇人的感觉。

霍仲英瞧得清清楚楚,他说的是——

别惹我。

霍崤之有的是办法让他不痛快。

他前脚刚走,霍仲英后脚便接到了舅舅的电话。

老爷子在座,他不动声色关了铃声,直到饭毕,才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回拨。

听筒里的声音惊慌失措,“仲英,这次你可一定要帮舅舅……”

与环海合作的项目,霍父起先交给了霍仲英负责,指望着历练他一番,不想中途出了那件事,人好不容易才保释出来,项目自然已经移手他人。

他先前带进组的舅舅倒是留下来,手下负责着一干工程,却不想恰恰成为了霍崤之报复的对象。

他这个舅舅吝啬又贪财,工程偷工减料,账面上乱七八糟,税收也有问题。霍仲英早就提醒过他收敛些,他偏不以为然,等稽查科与公安部门如今找着了他的岔子,要提交检方时,才开始着急想要打通关节。

有什么用?

G市就是霍崤之的大本营,徐家关系网遍布,他想整谁,有谁敢唱反调的?

买凶暴露后,除了恐吓,霍崤之再没多余的动作,万万没想到,他的好弟弟居然在这儿等着他。

他就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

霍仲英不似他母亲,与这个舅舅并没有多少感情,事到如今,只庆幸自己抽身得早,没有再染得一身腥。他的势头刚刚好转,是绝计不可能去蹚这趟浑水的。

霍崤之电话最中安慰着远在G市的舅舅,心中已经下了自断臂膀的决定。

G市,腊八过后,温度愈寒。

乔微采完血,快要吃饭时,收到了来自袁律书的电话回应。

她原本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谁料律静弟弟甚至没有细问,便答应了她远赴G市的邀请。

“你不需要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吗?”

“不了,我也想看看……”电话那端沉吟了半晌,才继续道,“我姐姐在过的城市。”

挂掉电话,乔微才发现了霍崤之早上自帝都发来的短信。

短短一句话,她读了两遍,没有回复。

昨晚都还给她发信息,毫无预兆,怎么突然回帝都了?

乔微瞧着窗外,发了好一会儿怔才想到,霍崤之本来就是帝都人。

她从前便听说霍崤之只有长假才偶尔来G市小住,瞧他奶奶,这次其实已经停留得够久了。

……

小生上楼来找她说话,小家伙拿着玩具飞机在模拟飞行,一个人也玩得兴致勃勃。

见她打完电话,才回头出声道,“姐姐,那个升白针,打完可疼了,你不要打。”

大概是医生查房时说的话让他记住了。

感冒过后,乔微的白细胞太低,需要打升白针,等白细胞升到正常值,才能进行第二次化疗。

“你打过吗?”乔微问他。

“没有,”小孩儿摇头,“不过隔壁床的奶奶打了升白针,每天睡不着觉哼哼,还撞墙。”

“奶奶现在还好吗?”

“不好。”小生摇摇头,凑到她耳侧,悄声道:“那个阿姨可坏了,每次来都在病房里和叔叔吵架,说要让奶奶出院。”

乔微拍拍他的小脑袋,低声道,“小孩子别想这么多。”

“我才不是小孩了呢,我要是警察,就把坏阿姨抓起来。”

小生拿着飞机踩在凳子上,话音未落,脚下踉跄,差点跌下来,乔微赶紧伸手接住。

小孩儿比想象中更重,差点没接稳,乔微力虚体弱,连自己也往后退了几步,后腰重重撞在病床边缘。

瞧着乔微吃痛地拧眉,小生愧疚极了,想帮她揉揉撞到的地方,又不敢伸手,怯怯从口袋里掏出了两颗糖递给她。

糖果绿色的包装纸,倒和上次霍崤之猝不及防塞到她嘴巴里的那颗,一模一样。

乔微记得那硬糖的滋味,入口微酸,渐渐变成苹果味的甘甜,在味蕾上跳跃,直到融化在唇齿间。

她患的是胃癌,其实不能吃糖,但还是从那小生手里,把两颗糖接了过来。

“谢谢。”她漾开唇角笑了笑。

医生当天下午便开了升白针的药水,护士替她推注。

“很难受就按铃,我给你拿两片曲马多。”田恬叮嘱她。

乔微起先还不能理解小生说的疼得撞墙是什么感觉。下午注射后,后腰便一直隐隐酸疼,她自己也分不清是撞的,还是针水的效果,直到凌晨时,忽然从疼痛中醒过来。

那是深入脊髓的疼痛,细胞在极短的时间分裂、再生,胃里也火辣辣被灼烧一般,疼得恨不得在床上打滚。

第52章 Part 52

霍崤之起得迟,晚了半个多小时才抵达约好的地方,随便穿了件宽松的外套便踏进法国餐厅。

女人不知在对面坐了多久,面上果然已经有了不耐。

侍者替他拉开桌椅,霍崤之入座,微笑,“不好意思,堵车。”

这是句场面话,谁心里都清楚。

女人收起情绪,勉强压下不悦,礼貌回以笑意,“没关系,我也刚来不久。”

松散的领结和处处精致的礼裙套装没有半点匹配之处。

他的漫不经心,足以表明了他对这场相亲的不重视,巧的是,她也是同样的态度。

对方坐下来便低头看手机,出于礼貌,她开口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林欣澜。”

“霍崤之。”

男人的屏幕在短信页面,并没有看她。大约等短信编辑完发出去了,侍者拿来菜单,他才抬头,下巴冲对面努了努,“给她吧。”

“这家餐厅你来过?”女人瞧他的模样熟稔。

“来过。”

“有什么推荐吗?”

“龙虾鱼子酱,小母鸡黑松露。”

她照着男人的话点完,又加了几样,瞧他面前只有一杯开水,又道:“你不点餐吗?”

“抱歉,昨早吃的东西还没消化。”他漫不经心说完,往椅子上一靠。

“你看着我一个人吃会很不自在。”

“那好办。”霍崤之笑起来。

“为了不打扰你就餐,我先走一步好了,这一餐我买单。”他坐直,抬手唤侍者。

等待结账的中途,他终于第一次抬眸与她对视,“坦白说可能不大礼貌,但我认为我们不大合适,而且我已经了有喜欢的人。”

“抱歉。”

唇角虽是礼貌笑着,但那眉眼漆黑漠然,天生便带着懒洋洋的随性散漫。说着抱歉,也不见他脸上有半点歉意。

霍崤之结完账便收回钱包,拿了搭在座位的衣服起身。

“再见。”

他推门而去,背影干净利落。

林欣澜移回视线,看着面前一杯失去温度的水,唇角饶有兴致动了动。

“会再见的。”

坦白说,如果今天对面的人没有一张精致的脸,这杯水的结局可能是淋在他脑袋上。自有记忆以来,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不买她的账。

两家长辈的面子,他居然也能说不顾便不顾。圈子里传言说他桀骜难驯,今天总算领教了。

不过大抵也只有霍崤之那样的出身,才有这种无畏的底气。

女人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

霍崤之出了西餐厅便接到徐西卜的电话,声音如临大敌,“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快回来!微微姐找的,弹贝斯的那家伙来了。”

“大惊小怪,来怎么了?”

继飙车这爱好被自家母上剥夺后,徐西卜便只剩下乐队这一个能让他提起兴趣的地方了。假期没有学校的束缚,他便整日泡在据地里练习。

季圆和凌霖早上练了一会便溜出去约会,他们前脚刚走,贝斯手后脚便寻着地址找来了。

那人年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技巧却已经纯青炉火,最重要的是,星目剑眉,长得比他帅!

关于乐队里最后空缺的位置,徐西卜的理想型是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长相可以沧桑些,给他的颜值垫底,顺便拉高一下乐队的平均年龄。

谁料来了这么一个人。刚才还想炫技刁难他一下,结果被打脸,不仅自尊心受挫,还败的一塌糊涂。

可想而知,技术不如人,长相也不如人,同年龄层的粉丝全部喊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他这个主音吉他手在乐队还有什么存在感!

“那家伙长得可标志了,又年轻,现在都流行姐弟恋,要是微微姐喜欢他,你就等着哭吧……”

徐西卜躲在厕所,不留余力煽动自家二哥的危机感,希望在大家正确认识到贝斯手的水平之前,就把他赶出乐队,他才不要做垫底!

话音没落,厕所门便被人敲响了。

“你好。”

徐西卜一个激灵,手机差点没掉进马桶池,清咳了两声站直,强作镇定,“有什么事吗?”

“你进来很久了,我想问问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练习,还有……”少年顿了顿,又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乔微姐?”

听没听见?听没听见?

徐西卜恨不得把听筒贴在他嘴巴上说给二哥听。这口气,听起来便有猫腻。

徐西卜把手机揣回兜里,这才慢条斯理把门打开,“主唱出差了,微微姐生病在住院,人要见齐得等几天,不过别担心,住的地方会安排,即使没有演出,工资也会照发。”

袁律书并不多关心工资的事,反倒问起来,“她生病了?”

“嗯。”

“生的什么病?严重吗?”

徐西卜也不知道,皱眉低嚷道,“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怎么这么多问题?”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袁律书沉默不再说话。

他孤身来G市,身无长物,只带了那把新贝斯。

乔微临走前留下的钱买的。

乔微在床上躺到第三天,终于感觉升白针的药力消退了些,起来走走,身上没那么难受了。

早上,护士采血,易医生例行查房。

“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的。”

“不错,”易医生仔仔细细又看了两遍各项指标和病例,笑着通知她,“就保持现在的心态,准备一下,明天咱们就可以开始第二疗程了。”

临出门,护士长又叮嘱,“对了,爱干净的话,今天就得洗个澡,明早就做植入手术了。”

长期频繁的浅静脉注射化疗药物很容易发生渗漏,静脉炎还可能引起并发病症,像乔微这样的患者,一般都会做穿刺置管,导管顺着血管的方向穿到上腔静脉,方便输液。

但她不行,她的病瞒着别人,不想留段管子在锁骨上叫他们发现。而上肢PICC置管后又后不能提重物,她还得拉琴,因此只能做PORT植入。

洗澡时候,乔微不敢用梳子,只敢用手稍微理顺。齿子太密,她怕稍微一用力,便掉下来许多头发。

擦了擦浴室镜子上的水汽,镜中的人面颊上是淋浴后的红绯,眼神清明,稍微有了些精神气。

放开一切之后,乔微有时甚至会觉得,现在的精神状态比治疗前那段时间还要好一些。虽然身体吃了不少苦头,可是生活内容是丰富充足的。

她仍然对化疗后的副作用心有余悸,可却不再畏惧了。

她有了新的乐队,一群真心的朋友,还有她想要为之努力的事,她抱着万分迫切的希望,希望自己能够快点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