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其实刚才听到小生说出院的时候,她心里很清楚,老太太已经不可能离开医院了。

可老人与她说话的样子还恍若昨日,这样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毫无预兆在自己眼前消逝,她心理上还是无法接受。

乔微从前听查房的医生说过,老太太的身体没有基础病,做手术很有意义。早前如果及时手术,也许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切都是如果。

她更清楚,这都是老太太自己的决定。她的内心其实一直充满了歉疚,怕拖累家人,怕拖累孙儿。

乔微越走越快,在电梯门关上前挤进去。

拥挤狭窄的空间里熙熙攘攘是说话声,这让她终于找到了一丝生气和安定。

冰凉的手在大衣口袋里握紧,她终于恍然记起来,霍崤之已经在楼下等许久了。

走出住院部大楼的时候,乔微回头看了一眼。

就在这幢大楼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烦忧,比起大部分人来,她其实幸运了不知凡几。

至少她从未体验赚钱的艰辛与不易,不需要为治疗费用发愁,有想要做的事情,想要活下去的念头。

还有一群始终关心她的朋友。

乐队开始录EP时,关于环海的舆论风向也终于迎来转机,落底的股价开始重新稳步上涨。

录音的间歇,乔微休息时看到了网页推送消息,还有些不可思议,诧异抬头侧身问霍崤之,“你怎么做到的?”

天底下怕是任何男人都抗拒不了心爱的女人投来的、崇拜的目光。

霍崤之几乎要飘飘然起来,故作镇定低头看手里的歌词,轻咳两声,嚼碎润喉糖,“都是小事儿,简单。”

乐队是第一次进录音棚,一上午的时间学习调整,又花了好几天反复雕琢,霍崤之的嗓子都开始哑了,才将第一张EP录完,好在成果大家都挺满意,剩下的便是后期的工作了。

晚上,霍崤之将乔微送回公寓,离开时,乔微站在门口忽地唤一声。

“崤之,你等一下。”

男人心中一喜,还以为乔微要留他,兴奋地折回来,谁知乔微却进了厨房。

中医开药时候,给乔微拿了一袋子干罗汉果,通肠润胃,乔微的药多得喝不完,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给霍崤之润润喉。

乔微用刀背拍裂,放进保温杯里,灌了满满一壶热水。

褐色的干果随着冲泡浮上来,淡淡的药香味弥散开,乔微赶紧把盖子拧紧,递给他,叮嘱,“明天嗓子该哑了,拿回去要喝完,记住了吗?”

像是叮嘱小孩子,霍崤之双手把杯子接过来。

“记住了。”

留宿的愿望落空了,奇怪地,他一点也不失望。

像是被喂了口蜜饯,从心底甜到嗓子眼,直到进了电梯整个人还是轻飘飘的。

乔微关心他。

他傻乎乎地笑了两声,余光瞥见角落的摄像头时候,才清咳几下正色。

霍崤之离开公寓也没回家,他接着严坤的电话,干脆直接去了约好的地方。

包厢大度都是生面孔,瞧见霍崤之到了,严坤赶紧挥挥手清开场子,给他倒了小半杯。

“酒醒了半天,特意留着你来一起喝的。”

霍崤之摆手拒了,指指嗓子,“录了一天,没法儿喝。”

听声音确实哑了点儿,严坤惋惜收回酒杯,“怎么着,霍少您还真打算进军音乐圈儿呀?”

“乔微喜欢,我得陪她。”

乔微的病,严坤是知道的,他瞪大眼睛,上下仔细打量了霍崤之两遍,笑起来,“我有时候真怀疑你被附身了,从前可怎么都想不着你也有今天。”

霍崤之有些困了,窝在沙发里,眼睛半眯着打了个哈欠。

“我发觉你交了这女朋友之后,还真是和以深越来越像了,老年人似的,约你十次不出来一次,从前不到一点你不上床吧?现在——”严坤不可思议地看表,“不到十一点你就哈欠。”

红酒与保温杯碰了一下。

严坤一口干了,霍崤之抿了一小口,氤氲的热乎气扑在脸上,入口还有回甘,甜甜的,叫喉咙的微灼舒缓下来。

“服了服了,那么多女人你都没看上,最后居然是在乔微这儿打翻了小帆船,能看不能碰,你说你喜欢她哪点?”

庸俗。

霍崤之踹他。

喜欢乔微哪点?

他重新靠下来,想了会儿,仔细想,只觉得哪里都喜欢。可那显得他太痴汉了,说不出口。

“除了漂亮,喜欢哪呢?”严坤又问。

“善良,”他点头,“但是有底线,温和,但是不骄矜,重要的是,我看着她的眼睛,会有灵魂被击中的感觉。”

渴望离她更近,渴望触碰,怕她哭,怕她痛,想要保护她,给她安定。

所有的感觉,都是遇到她之前,从未有过的。

第70章 Part 70

上林路改造的事情尘埃落定那天,乔微接了梁嫂,一同去疗养院带外公回家。知道房子不会被拆时,两鬓斑白的妇人背过身拭掉眼泪,当天晚上将荒置了一段时间的洋房打扫得干干净净,临出门前,才把灶上炖化的那锅母鸡汤关了火。

G市的雨季三月底就来了,檐下淅淅沥沥的水花在青石板上绽开,细雨落在院里的假山鱼塘上,玉兰树、芭蕉叶葱郁苍翠。

老人的精神萎靡了好一阵,他忘性越来越大,再回来这座院子,瞧所有人的目光都恐惧畏缩,陌生至极,梁嫂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喂他喝了点鸡汤。

他喜欢这个味道,汤下肚,终于提起点精神气,小心缓缓打量了老房子一圈,又探头朝窗外的景致看,呼一口气笑起来,“真舒服。”

乔微又递上刚买的酥脆饼干,包裹外都还透着热乎劲儿,老人咬了一口,自己找到了桌子底下的收音机,摸索着想听,可惜没电了,索性递给身侧的乔微,示意她帮他打开。

“我来的路上买了电池。”梁嫂赶紧从兜里摸出来递给她。

乔微不会捣鼓这个,调半天也没声。

“我来吧。”霍崤之把收音机接过来。

收音机里吱吱呀呀重新唱起粤剧,天暗,屋子里开了灯,印在窗户磨砂的彩色玻璃上,光线格外舒服,雨下个不停,他们干脆留下来吃了饭。

乔微现在有许多东西忌食,穿得厚重,比她外公的身体状况还差些。梁嫂不知道,她看乔微这么瘦又不爱吃肉,便给她舀西红柿鸡蛋汤。

化疗之后,乔微一尝到西红柿就难受,眼看着汤就要递到她碗里,霍崤之抬手接了过去。

“谢谢您了,微微她吃不惯西红柿。”

霍崤之也不喜欢西红柿的味道,但汤要是落乔微碗里,这碗饭她大抵再吃不下去了。

梁嫂在洋房里住了这么多年,只见席越陪乔微来过几次,霍崤之是第一个乔微带着登门的异性朋友。

她知道乔微生母的脾气,这男孩儿瞧起来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还担心他会对乔微不好。这些世家出身的孩子心中多半傲气,生长环境注定了他们会比别人受到更多的诱惑,对感情一心一意的,实在少之又少,再加之霍崤之生得英俊……

可两人呆了一下午,她才算看出来了。他给乔微夹白菜最嫩的菜心,怕乔微不肯吃肉,鱼腹还特地挑了刺,记得乔微的喜好,挡掉她不喜欢的汤。分明是喜欢极了乔微的。

也是。

妇人心下一动,眉眼舒展开,乔微是个多惹人心疼的孩子,只要接触过,就会知道。

……

饭后,乔微带着霍崤之在老宅子转了一圈,这幢小楼其实承载了许多她儿时的记忆。

房子的地砖很漂亮,壁灯也是旧时的样式,水泥的楼梯扶手,红木雕花家具,梁嫂从前会每天从上到下打扫一遍,打理得极好。

三楼的顶间,是她母亲出嫁前住的地方,后来又收拾了给乔微住。

房间不大,却是她的小天地。从前乔母不让她看小人书,不给吃零食……乔微便把东西都藏到这儿再回家。假期是她最快乐的日子,每天听着画眉清脆婉转的叫声,在雪白的纱帐里醒过来,没人管束,自由自在。

霍崤之甚至在房间的墙壁上瞧见了乔微写的大字,还有画儿,被人细心裱起来挨挂在一起。

“别看了,都是小时候胡乱画的。”乔微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身一侧挡过他的视线。

乔微不知道,她害羞的时候,耳朵和两颊有淡淡的粉色蔓延开,像是三月里初绽的花儿。

屋檐外绵绵不绝的雨声好似更大了,他几乎能清晰听到雨打芭蕉的声音。

乔微转过身,低头在看抽屉里自己小时候收藏的诗集。

室内壁灯的光线印在彩色的磨砂玻璃罩上,木床的白纱半掩着,鼻息间有些檀木的香气,乔微的侧颜安静又柔美,霍崤之的心像是被挠了一把,越抓越痒。

“微微……”

他心念一动便上前,从后面拢住乔微的腰,低头在她玉一般的细颈上亲了一下,又啄一下,沿路往上,手越收越紧,直吻到她耳垂。

乔微的诗集几乎拿不稳,推了他一下,“别闹了,这儿不行。”

“那我们回家。”

他咬着那白腻的耳垂,吐字模糊不清,呼出的热气一股脑儿钻进乔微的耳朵里,酥麻发痒。

乔微没料到被他抓住话里的把柄,转过身来,“崤之——”

红唇轻启,这对霍崤之来说简直是无声的邀请。热血瞬间喷涌上大脑之中,霍崤之目光只余下乔微滴水般动情的眼睛。

他俯身,印在那唇瓣上,厮磨舔咬,速度节奏与落在屋檐上的雨声一般,舌尖相交,浑身想过了电,连呼吸都开始发困。

乔微节节败退,霍崤之却越战越勇,直到搂着她腰脊的手抵在身后的桌子上,乔微再也没地方闪躲了。

他的手滑上她的脸颊,肩膀,剥开她的外套。

乔微只知道任凭他动作,半推半就,手足无措。她的情绪很微妙,连她自己都不能说清楚,是对未知的恐惧,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只天马行空地想到,他们在三楼,下头应该听不见动静。梁嫂如果上来,进门前应该会先敲门。

……

半掩的窗有风渗透进来,落在桌上的诗集翻了一页,正落到秦观的那一篇《八六子》。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乔微不常来,可梁嫂还是时常换洗房间的被褥,枕头上都是柔软剂的香味,很浅淡。

怕压倒她,霍崤之将她的头发都拢到一边。他的指腹有练吉他留下的薄茧,游走的手掌所过之处,轻抚,揉捻,每一寸肌肤都发红滚烫。

霍崤之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可这一次的动作极尽细腻温柔,都是为了取悦她。

乔微眼神渐渐迷离起来,头顶是小时候每天睁开眼便能看见的雪白色纱帐,松松垂坠到床檐,被风拂起。

这个童年的自由之地仿佛也给了此刻的她放肆的勇气。

她的耳边尽是湿润绵密的雨声,仿佛泛了一叶舟在狂风肆虐的江上,摇摇欲坠,又仿佛在沙漠暴晒下行走的人,唇瓣干裂,极度渴望水分。

就在越陷越深时,一道惊雷忽地劈过来,乔微喘着息将人推开。

“没有套。”

兴头正盛时被打断,这简直是对天底下所有男人来说最残酷的刑罚,霍崤之的额头鼻尖都是憋出的汗,大口穿着粗气,翻过身躺在乔微身侧。

还好她把他推开了,他甚至隐隐开始庆幸、后怕。

她的身体不能怀孕。

乔微偏头看他侧脸的轮廓、起伏的胸膛,忽然觉得心中格外不忍。

“你从前……”她顿了顿,“交过几个女朋友?”

霍崤之听到这个问题,心中骤然一跳,继而是狂喜。乔微问这个问题,是不是代表,她也开始在乎他的过去了?!

他漆黑的眼睛一亮,心底的小人叉着腰狂笑两声,忽地又反应过来——

像他这样声名在外的纨绔,说他也是第一次,怕是鬼都不信。

“我……我……”他不知该怎么表白自己,心跳越跳越快,舌头打了结,又僵又直。

“很多吗?”乔微转过头正视着他的眼睛。

“我没有。”

这一声终于吐出来,他又重新吻上她,“我没有,就只有你一个,喜欢你,就只有你一个……”

他喋喋不休重复,表达方式像是退化到两三岁的孩童一般,含糊不清,笨拙直白。

他急促的呼吸声恍惚也和乔微的心跳同步了。

她很开心。

像是G市最热的夏天里含了一口冰可乐,感受着气泡在唇齿间迸溅,又有些像高中时看了三天三夜的书,终于完成了考试倒头闭上眼睛一样的安心妥帖。

于是,她伸手搂上他的脖颈,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帮你吧。”

乔微第一次帮人解决,不大熟练,好几次弄疼了他,霍崤之感受到那柔软的触感刺激,俊朗的脸颊被绯红布满,那漆黑的眼睛墨色浓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一眨不眨看着她。

乔微被看着不自在,手下一松,咬着下唇移开眼睛。

下一秒,她的手又被人拉了回来。

他移近些抱紧她,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呢喃,“微微,微微……”

像是轻飘飘踩在云端上,这样的感觉太过美好了,他怕闭上眼睛便错过了一切,如果温柔可以将人溺死,那他一定已经死在了这里,而且心甘情愿。

钟与蔷薇第一张EP开始发行的时候,环海也终于渡过了漫长的寒冬,迎来转机,缓慢回升的股价终于有了较大的增幅,许多中小股东纷纷停止抛售,原因无他,霍崤之的马场开始拆了。

倘若寻常人还不明白霍崤之的加入意味着什么,那些股东们可是一清二楚。霍家再厉害也山高地远,鞭长莫及,更何况负责G市这边的霍家大少屡屡出岔子,先是工程质检不达标,再是他那个舅舅造假账入狱被检方盯上,众人心中早就憋着一口怨气,眼下资金回暖,干脆齐心协力将霍家客气地请出了项目。

商人逐利,资本家会精准地计算每一份利益,这投资一开始便状况百出,霍氏企业在几经权衡之后,终究决定即使止损,收回成本。

只是竹篮打水,内里到底有多心痛,就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第71章 Part 71

乔微还是在医院走廊,看到电视底下滚动的字幕时,才知道西亭马场被拆的消息。那马场有些历史了,骤然被拆,G市本地台来回报道了几遍。

乔微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反反复复确认几遍,才发了怔。

她很清楚,依着霍崤之那么乖张的性子,不可能被人拆了他的宝贝马场还不声不响。

“乔微!”护理室的小护士探头扬声喊她名字,瞧见人站起来才招呼,“快进来吧,到你了。”

冰凉的酒精和碘伏在锁骨前打旋消毒,味道窜进鼻息。

乔微今天是来做PORT维护的,维护门诊的小护士认识她,撕开换药包,一边与她打招呼,“男朋友这次没陪你来吗?”

“嗯,”乔微心里想着事,随意点头应道,“我不用陪的。”

“也是,我瞧你最近状态也挺好的。”护士弯着眼睛笑,回头唤她同事,“快,再帮我拿个七号头皮针过来。”

护士扬起脸的一瞬间,乔微忽地想起来了——

那天霍崤之在医院外边,似乎也是这般下巴微挑,骄傲与她说,“帮他一把有什么难的。”

她当时万万没料到,他的帮忙,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乔微向来是宁愿自己吃亏,也从不亏欠别人的人。这么多年她都做到了,因为她心里清楚,在这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能等价偿还,只有人情。

只有霍崤之。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

乔微闭上眼睛,静默地感受着护士冲管,生理盐水在体内的管子湍急流动,仿佛血流的速度也跟着急促起来。

她欠下他许许多多东西,却找不到更珍贵的去偿还,也许直到她死的那一天,也抵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