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雪涛拣豆子的手不由得停下来,心里一阵阵的翻滚。

同是女子,做了人家的姨奶奶,就要自称‘贱妾’。一个‘贱’字,便仿佛一个印章,决定了这个女人一辈子都只能像货物一样人人买卖,在人家的家里,不过如牛马猪羊一样,只是财富的象征。

“嗯。晨儿呢?”王氏不冷不热的看了看张姨奶奶,声音淡淡的,亦听不出喜怒之情。柳雪涛心里不由得又是一紧,看来自己的这位婆婆并不是那种软弱可欺之辈啊,她对自己特别照顾是因为自己这具身体的父亲是江南名士柳清风的缘故吧?

“峻晨一早便去学里了,奶奶叫人来传时,贱妾已经打发人去学里接他了,这会子恐怕就要回来了。”张姨奶奶站在那里,低着头,不敢有丝毫的不敬,但也没有一丁点儿的慌乱。

这位姨奶奶也不简单呢!

柳雪涛看了张姨奶奶一眼,淡淡一笑继续去拣佛豆,伸手往箩筐里抓去,却无意间抓到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心中猛然一惊,忙低头看时,那柔软温热的东西已经缠上来,握住了她的手指。

脸上的红晕更浓,虽然是深秋的季节,柳雪涛却感到一阵阵的燥热。手指一动,想要不动声色的挣脱开来,偏生卢峻熙又轻声的叫她:“娘子,这些豆子都拣好了,叫陈嬷嬷拿去吧。”

“嗯。”柳雪涛忙把手从卢峻熙的手中挣出来,端着小箩筐递给了从王氏身边过来的陈嬷嬷。陈嬷嬷温和的笑了笑,轻声赞了一句:“少奶奶的手真是灵巧,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拣了这么多豆。”

柳雪涛觉得自己的身上一下子多了好几道目光,有温和的,也有热辣辣的。

她也不去分辨这些目光背后的人到底是什么心思,只是对着陈嬷嬷微微一笑,说道:“嬷嬷又取笑我。”

“哟!贱妾真是该死,居然忘了给少奶奶请安。”张姨奶奶说着,便嫣然一笑,走到柳雪涛的面前,轻轻地福了福身,不待柳雪涛回话,又自顾自的请安:“少奶奶万福,刚才贱妾还想问奶奶,这是谁家的娘子这么俊俏,像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似的。”

柳雪涛略欠了欠身子,依然端坐在绣蹬上,淡淡的笑道:“我昨儿刚进门,姨奶奶不认识我,也是常理。”

此言一出,屋子里立刻静了下来。连一贯在王氏跟前放肆不拘礼的卢峻熙也诧异的看着柳雪涛,心想:好一张伶牙俐齿啊!原来还以为自己娶进门的这个漂亮媳妇不过是有些才华,如今看来,她可远不是传闻中说的那种贤淑美丽的大家小姐啊!

张姨奶奶这会儿被柳雪涛一句话给噎的脸色成了酱紫色,比猪肝还要难看几分。

昨儿是卢家大少爷娶亲的日子,别说卢家上下,就是这绍云县县城内上千户人家,恐怕没人不知道。卢家乃绍云县有名的大户人家,绍云县里有名有姓的人家十有八九和卢家有交情,卢家大少爷娶亲,惊动了绍云县城及城外的十里八乡,昨儿连县太爷夫人都打发人送了贺礼来。而她卢家已故老爷的姨奶奶,居然在娶亲的第二天早晨把这少奶奶当成了外人,这不是找抽吗?

王氏原本也生气呢,听张氏这么说,她原本就想直接骂她瞎了眼的,却被柳雪涛抢先出口给堵了回去,此时听了柳雪涛的话,王氏却一点也不生气了——儿媳妇不是软弱无能之辈啊,若连一个张氏都收拾不了,以后也没办法当这个家。好吧,如今我且得看看,这张氏贱人怎么应对下去。

想到这些,王氏又暗暗地庆幸自己真的给儿子找了个好媳妇,没有白白的费了自己的一片心机。高兴之余,又有些隐隐的不安,至于为何不安,王氏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会儿也没工夫去想,因为张姨奶奶终于憋了又憋,究竟憋不住,在柳雪涛淡淡的沉默审视中,深深地福了下去,并磕磕巴巴的说道:“贱妾…该死…求…求少奶奶开恩。”

第10章 嫡庶

柳雪涛轻轻地叹了口气,同时也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的淡笑变成了淡淡的无奈,张氏心里忐忑,求情的声音便不由自主的停下来,只怔怔的看着柳雪涛。

卢峻熙懒洋洋的坐在柳雪涛和王氏之间,薄薄的唇轻轻地抿着,嘴角上隐约带着一个微笑,但那微笑很浅,令人捉摸不透其中的玄奥。

王氏却不便再沉默下去了,柳雪涛乃新进门的儿媳妇,张氏乃新媳妇死去的公公的爱妾,碍着死去人的脸面,她一个新媳妇不好说什么,可王氏却没什么顾忌。于是她冷冷一笑,说道:“你真是越来越长进了。自从进了这个门,说了三句话,竟有两句犯着忌讳,若是老爷还在也坐在这里的的话,你自己说他会怎么处置你?”王氏说到这里,目光忽然凌厉起来,她恨恨的瞪着张氏,慢慢的问道:“你一口一句该死,说的是谁?!”

“奶奶,我…”张氏脸色一白,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连声说道:“贱妾不是有意的,求奶奶开恩,求奶奶看在死去的老爷的份上,也看在大少爷的份上,饶了贱妾吧…”

“大少爷?”王氏故意挑高了声音,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卢峻熙。

张氏口中的大少爷自然不是卢峻熙,这一点屋子里的人除了柳雪涛之外,连倒茶水的小丫头都明白。张氏口中的大少爷是谁,是卢老爷和这位张姨奶奶生的儿子,比卢峻熙大两岁,今年十五岁,名叫卢峻晨。

但,因为卢峻晨乃是庶出,卢家祖训严格,庶出的儿子若不被正房妻室认到名下,不得入族谱。而卢峻晨的最大不幸在于,卢家的正房奶奶王氏从进了这个门起,就不待见这个庶出的长子,“长子庶出”乃是旧社会的大户人家十分棘手的事情。

众所周知,在旧社会,女人出嫁都会带着一大笔嫁妆。这笔嫁妆在很多时候,都能改变夫家的命运。(当然,如果男家没有一定的势力匹配女家的嫁妆,两家根本不可能联姻。这也是许许多多旧社会故事中,女家嫌贫爱富悔婚的主要原因。想想啊,这从小定下的娃娃亲,孩子长大了,女孩家还很富足,男的家却已经落魄到连一间遮风避雨的房子都没有,谁还愿意花大笔的嫁妆连带女儿一起送给他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女孩儿也才会有‘赔钱货’的说法。)

而长子呢,又是旧社会家庭里合法的家产继承人。

光想想自己的丈夫在娶自己之前和别的女人生下儿子就已经够窝心的了,又有哪个女人愿意把自己出嫁时带来的大笔财产拱手送给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所以,王氏自从进了卢家的门,便从没有正眼看过这位张姨奶奶和那个庶出的大少爷卢峻晨。

后来王氏有了自己的儿子,卢老爷给这个嫡出的儿子取名‘峻熙’时,王氏便跟他闹了一场。王氏绝对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和那个庶出的孩子用同一个字,觉得那是对嫡子的不重视,不把她放在眼里。当时还没满月,便叫人通知自己的娘家,她的父亲当时还健在,听了女儿的委屈,也立刻炸毛,当时就派了马车到卢家,把女儿和外孙一并接回去,非要给这个女婿扣一个‘宠妾灭妻’之罪。

后来卢老爷是在没有办法,便求了和卢家关系不错的官场中人以及两个身在要职的世家长辈,亲自去登门赔礼,把王氏母子接回了卢家,并答应王氏以后决不让卢峻晨入族谱,等他长到十八岁之后,只给他娶一房媳妇,给银子五百两分出去单过,决不让他继承家产,又许诺,不管将来如何,王氏的儿子卢峻熙才是卢家唯一的继承人,这场风波才算过去。

时至今日,事情过去了一十三年,王氏想起来还是会气得心口疼。最让她不甘的还不是这个,而是——

那没良心的男人啊!对着女人永远是说一套做一套。等他死了之后,王氏才渐渐地发觉张氏母子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她的苛待而难过了多少,有时她故意拖延三个月的月钱不往下放,张氏母子依然生活的怡然自得,从没有拮据过,当然,张氏也敢十分的显摆,依然按照她原来的日子过下去,不抱怨不埋怨,乐乐呵呵的吃喝拉撒睡。

因为怕人说闲话,所以王氏少不得忍着,但她已经确定张氏手里攥着极大的一笔银子,是那个薄情的男人临死前偷偷留给张氏母子的生活费。但王氏查了许久,都没查到什么确凿的东西,但是如今她重病在身,也没改变自己的想法。

张氏手里肯定攥着卢家至少一半的家产,这些家产或许根本不在张氏的名下,但到底事情是怎么个来龙去脉,王氏却苦于精力有限,难以查明白了。

王氏靠在软软的靠枕上,却感觉的全身上下每一小块肌肤都在疼痛的叫嚣。峻熙才是卢家的大少爷,那个峻晨——他根本就是个庶子!永远不能上族谱的庶子!这个贱人,如今跪在自己的面前还敢如此嚣张,居然还把她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儿子推到卢家大少爷的位子上!

难道她当她这个卢家的当家人是软柿子吗?!

“来人!”王氏看着跪在地上连声哀求的张氏,对她的哭诉根本不闻不问,“把这个贱人给我弄出去…”她很想说,把这个贱人给我弄出去活活打死!但她还是忍住了。

忍了这么多年,再忍一下又何妨?况且,王氏在关键时候看到了儿媳看向自己的目光。

怎么说呢,婆媳二人就那么对视了一眼,王氏就似乎感觉到了某种不一样的力量,把她心头的怒火一下子浇灭了大半,而对柳雪涛那一眼若有若无难以猜测的意思,王氏也觉得说不出的安心。

长叹了一声,王氏看了看身边的儿子,放低了声音说道:“今儿是咱们大少奶奶进门的第一天,大吉大利的日子,我不想听见那些鬼哭狼嚎的声音。若不是接二连三的说话咒我死,我也不会如此待你。这些年你巴不得我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今儿当着你的面我还真得把话说明白了,就算我死了,卢家的家业也到不了你的手上!从今儿起,大少奶奶柳氏便是我们卢家的当家人。峻熙年纪还小,需要用心读书,闲暇时候可帮着柳氏料理家务,但务必以学业为主。雪涛啊,家里的事情你要多多上心啊,还有峻熙的学业,你也要多多督促。我是很知道,一个贤良的女人对于家来说,有着多么重要的作用!”

柳雪涛闻言,心中万分的惊讶——她叫自己雪涛?雪涛?!难道这就是天意吗?自己在那一世里悲愤屈辱的死去,却在这里莫名其妙的复活。那一世里失去的东西,是不是该在这一世一样样的拿回来呢?

她正想着自己的事情,却浑然没发觉王氏和卢峻熙双双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卢峻熙看着身边那个一脸呆滞的女人一点也不跟自己的母亲配合,心中有些不快,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低声叫她,连叫了两声不见柳雪涛有什么反应,便只好伸手握住她紧紧攥着帕子的素手,脸也贴进了她的耳边,呵着热气问道:“娘子,想什么呢?莫不是被母亲的话给吓到了?”

柳雪涛陡然惊醒,回头时涂了胭脂的红唇轻轻地嚓到卢峻熙的脸上,软软的,香香的,把卢峻熙给酥麻麻的电到,居然定格在那里,动也动不了。

王氏被这一对璧人的行动给逗的扑哧一乐,摆了摆手叹道:“罢了!罢了!峻熙,你媳妇昨儿晚上受了凉,刚才还说头痛,你偏生还捉弄她。”

柳雪涛和卢峻熙只是瞬间的失神,早在王氏笑的时候灵魂各自归位,卢峻熙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撒娇惯了,只是小小的不好意思,却不怎么尴尬。倒是柳雪涛,羞得满脸通红,头低的厉害,双手死死的绞着帕子,沉默了一会儿,方站起身来,对着王氏福了福身:“儿媳不孝,劳母亲牵挂身体。”

古训,父母唤,应勿迟。

意思是说,父母叫你,答应要及时,不能晚了。晚了便是不孝。

但柳雪涛即使是现代人的灵魂,也不好意思被人家当着面这样打趣,所以实在说不出来其他的,只好借自己晚上着凉的事情来应付。

张氏此时早就止了哭泣求饶,被两个婆子架着站在门口的一侧,等候王氏继续发落。不想却陪着人家看了一出夫妻恩爱母慈子孝婆媳融洽的好戏。一时心里也是按捺不住的怒火,却又惧怕王氏的手段,无法明着报复,心中愤然焦虑之时,忽听外边有丫头回话道:“回奶奶,晨少爷来了。”

晨少爷,便是卢家庶出的长子卢峻晨了。这是当初卢老爷定下来的称呼,虽然这位晨少爷没入族谱,但到底是男权社会,卢老爷宠爱张姨娘,溺爱长子,就算是不入族谱,卢老头子在家里上上下下也不敢对卢峻晨怎么样。所以,家里的下人,均叫他晨少爷,叫卢峻熙大少爷。

柳雪涛听见丫头们的那声称呼时,心里便深深地叹了口气——嫡庶的争斗啊!在古代社会里进行了几千年,绝不是一个小小的张氏就能扭转乾坤的,也不是一个名门闺秀王氏能彻底胜利的。而柳雪涛如今还不知道的是,这种争斗在卢家,尤其是在卢老头子这个搅屎棍子的搅合下,卢家的长子和嫡子之间的矛盾,真真是祸根深种了。

第11章 管家

柳雪涛端正的坐在凳子上,眼观鼻鼻观心,手中轻轻地捏着那方大红色绣花开富贵的帕子,说不出的雍容典雅。在听见门帘一响时,她的头再微微的低了低,便觉得耳后的肌肤一烫,侧眼看见卢峻熙灼灼的目光。卢峻熙微微一笑,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她捏着帕子的手。

“峻晨给大奶奶请安。”卢峻晨进门后,装作没看见张姨娘的样子,直接走到王氏跟前一丝不苟的请安。眼睛里的目光十分的平静,语气不卑不亢,一丝波澜都没有。

“峻晨啊,听说你一大早就去了学里?”

“回大奶奶的话,学里因为大少爷娶亲的事情,放了三天的假。原本是不用去的,但峻晨笨拙,前儿刚被先生批评书背的不熟练,讲的也词不达意,所以只好笨鸟先飞,赶去补习一下,忘了来给大奶奶和少奶奶请安,请大奶奶和少奶奶恕峻晨不恭之过。”卢峻晨说着,又轻轻地转身,对着柳雪涛躬了躬身子。

他始终低着头,坐在软榻上的王氏看不见他的脸色,柳雪涛也被他这番得体的话说的心中有些惊叹——这个庶出的长子真是不简单啊!比他那个没什么头脑的娘可强多了。

“我身上不好,平日里不叫你们过来请安立规矩,也是怕你们在我面前拘束不自在。今儿又特地打发人把你叫回来,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让你过来认一认我们卢家少奶奶——”王氏靠在榻上,说话的声音有些疲惫和漫不经心,仿佛是厌倦了一样,抬眼看了看门口立着的张氏,又不满的哼了一声,“管家呢?怎么还不来?如今你们真是越发没规矩了!雪涛啊,我这身子骨儿不行,治家不严。回头你可别跟我一样,纵坏了这些奴才们!”

这是婆婆的教诲,柳雪涛哪敢怠慢忙站起身来,微微低头,恭敬地回道:“媳妇谨记母亲教诲。”

“嗯。”王氏满意的点点头,对柳雪涛恭顺的表情很是满意——不愧是大家闺秀,还是很懂事的。

丫头在门口回话:“回奶奶,大管家来了。”

“叫他进来!”王氏的声音立刻严厉起来,目光中却闪过一丝哀怨。

柳雪涛没听见王氏叫自己坐下,便只好站在那里,因为站着,便有了视线上的优势,即便是低着头,稍微侧目也能看见门口进来的人。

所谓大管家,柳雪涛一直认为就是电视里演的那种老头子,五六十岁,长着胡子穿一身青布衣衫的那种。却不料这卢家的大管家并不是那样——一身青布衣衫是不错,但却只有三十多岁年纪,丰神俊朗,温润儒雅,身上没有一丝的奴性,只有那种谦和如君子般的隐隐光辉。

柳雪涛看见这位管家时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管家肯定和王氏有着非凡的关系!

“给大奶奶请安。给大少爷少奶奶请安,恭喜大少爷大少奶奶,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大管家在屋子里站定,并不看任何人,只对着王氏微微一笑,然后躬身行礼。王氏没说话,他的腰便一直弯着,头也一直低着,一动不动。

柳雪涛忽然间觉得空气有些闷,于是轻而深的呼了一口气,眼神稍微一转,看见王氏眼睛里略一呆滞的目光。

“大管家,一大早的不见人影,你这是忙什么去了?”

开口的不是王氏,而是卢峻熙。他脸上的笑容早已经隐去,换上的是严肃且带着几分凉薄的目光。

“回大少爷,少奶奶带来的两房家人昨儿只是临时安顿在西偏院的厢房里,那里虽然僻静,但到底离着少爷的屋子远些,偏生昨儿又忙成那样,原本预备的房子里也不周全,所以刚刚叫人过去收拾了,看着他们搬进少爷的旭和斋里去了。”

“哦,难为你想的周全。”卢峻熙脸上的严肃隐去,凉薄依然还在,他淡淡的瞥过大管家脸上温润的微笑,不再说话。

“嗯。”王氏的脸上却已经带着满意的微笑,一边点头一边对身边的陈嬷嬷说道:“大管家细心,比我想的还周到。今儿大喜的日子,赏封儿应该是双份儿的。”

“是。”陈嬷嬷含笑答应一声,转到身后的衣柜后面去,不多时碰了个托盘出来,上面放着一个大大的红包,递到大管家面前,轻声笑道:“奶奶赏大管家的,拿着吧。”

大管家忙接在手里,对着榻上的王氏轻轻躬身:“谢大奶奶赏。”

“不用谢了,我叫你来也没什么别的吩咐,就是从今儿起,家里的事儿都是少奶奶做主了。你有什么事儿拿不定主意的,只管找她问话。我从今儿起可要安安心心的养病了。”王氏极高兴的样子。但她终究是大家闺秀出身,早就养成了嬉笑不行于色的习惯,只那淡淡的微笑十分的得体。若不是苍白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柳雪涛几乎以为自己刚才的猜测是错的。

“是。”大管家答应着,转身又对着柳雪涛微微躬身,“少奶奶有什么事情,只管叫人去吩咐奴才。”

柳雪涛忽然一愣,这个大管家,从进门起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自称奴才!

这也太不正常了,他跟卢家最高统治者王氏都不自称奴才,却对着自己这个刚进门的少奶奶如此谦卑,到底是什么意思?愣归愣,柳雪涛却再也不敢走神,于是忙微笑点头,说道:“哪有什么吩咐。不过是我刚进门,以后许多事情还要仰仗大管家多多协助,家里的事情料理清楚了,母亲心里高兴,身子自然会好起来。”

“少奶奶说的是。”大管家点头附和。

“好了,谦之啊,你去忙你的去吧!”王氏摆摆手,淡淡的笑着。

“是。”大管家答应了一声,又对着王氏躬躬腰,对卢峻熙和柳雪涛笑着点点头,“大少爷,少奶奶,奴才出去了。”说完,他转身出门,自始至终都没看张氏和卢峻晨一眼。

柳雪涛心中轻笑,看来这个大管家自己这位婆婆的忠实奴仆,从身到心都是对她忠诚不二的。

第12章 惩戒

大管家一走,王氏便没了精神。对着卢峻熙和柳雪涛无力的叹道:“哎呦,今儿早晨起得早,这会子我没什么精神了。你们先回去吧,午饭也不用你们过来伺候了,我要清清静静的睡一会儿呢。”

“母亲要休息,儿子自然不敢叨扰,只怕母亲又错过了午饭的时辰,终究是对身体不好。”卢峻熙忙起身劝道。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你呀,好好地读你的书,别瞎操心!”王氏摆摆手,转向柳雪涛半真半假的笑道:“雪涛啊,这两天你好生歇息,想吃什么只管叫丫头们去吩咐厨房做。三日后峻熙随你回门,你若是瘦了,恐怕这新女婿可要吃点老泰山的苦头,我这当娘的可是会心疼儿子的!”

“母亲说笑了,家父怎么会给相公苦头吃。”柳雪涛脸上堆满了笑,心里却暗暗地叫苦——回门啊,可是自己连这尊身体娘家的门口朝哪开都不知道,这可怎么应付呢!

“呵呵…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你们回去歇着吧,我着实没了力气了。”王氏说着,人便已经半躺在软榻上,闭上了眼睛。

卢峻熙和柳雪涛忙行了个请安礼告退。

张氏和卢峻晨看着卢峻熙夫妇走到了门口,也对着王氏行了个请安礼,想要告退。王氏不应声,他们便以为王氏不爱理他们,于是想悄然出门,刚一转身却听见王氏叫了一声:“翠环啊——”

张氏的脚步不由得停住,暗暗地咬了咬牙,翠环是张氏的小名,她原本是卢老爷身边的丫头收房,在王氏嫁入卢家之前,她已经是开了脸过了明路的姨娘,所以这小名儿如今家里并无人再叫。尤其是卢老爷死了之后,就算下人再强硬不服,就算是大管家,见了她也是叫一声‘姨奶奶’。

想不到今时今日,王氏居然叫起她的小名来了。心里气愤的要死,但张氏依然不敢发怒。身份在这儿摆着,按照律法,当家主母有权利处置已故丈夫身边的妾室。当然,如果王氏要处置张氏,必得先把卢峻晨收在自己名下,让张氏名下无子才可。张氏忍着心头的愤怒和惶恐,徐徐转身:“奶奶有什么事儿吩咐贱妾?”

“昨儿晚上我睡了一夜都不安稳,梦见老爷对我说,一个人在那边孤苦伶仃,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哎!想他活着的时候就不待见我,死了肯定也不稀罕看见我。倒是你,被他宠了那么多年,也该疼疼他了。”

张氏的心咯噔一下,脸色霎时苍白,双腿一软便滑倒在地上,两行泪扑簌簌的落下来,她呜呜的苦着跪着往王氏跟前爬了两步,趴在地上哀求道:“求奶奶行行好,容贱妾再活两年,看着晨儿成了家,贱妾再去地下陪老爷…如今晨儿尚未娶亲,贱妾若是就这样去了,老爷肯定也不会欢喜…奶奶,贱妾知道错了,求求您…求求您开恩哪…”

卢峻晨呆呆的站在原地,见张氏这番模样,脸色由白慢慢的变得铁青。但他却始终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卢峻熙和柳雪涛一前一后走出了内间的门槛,听见里面的动静,却也不由得止住了脚步。只是不好再回去,于是对视一眼,二人便站在外间听里面的动静。

“你哭什么呀!”王氏不耐烦的声音带着怒气,“我又没叫你去上吊自刎的,老爷死了七年了,我什么时候逼着你去死了?我不过是想叫你去城外的无色庵里斋戒几日,每日在佛前上几柱香,替老爷念几遍《往生经》让他再那边好过一些,难道你连这点情意也没有?可见老爷原来竟是白疼了你了!”

“啊?…”张氏显然是十分的意外,她呆呆地看着王氏半晌,方在自己儿子轻声的咳嗽下缓过神来,于是再次给王氏磕头,连声说道:“贱妾这就去收拾东西,明儿一早就去无色庵给老爷上香祈福。”

“嗯,快些去吧,老爷说了,想让你多陪他几日,不过我想晨儿从小跟着你,也离不开你的照顾,你也别在那里呆的太久了。嗯——十二天吧。老爷纵然舍不得你,也不能让晨儿受了委屈。”

“谢奶奶恩典。”张氏已经不敢多说什么了,她心里是极明白的,就算自己有个儿子,这会儿只要王氏还活着有一口气在,她就没办法翻身。想要翻身,必得先把这个狠毒的女人熬死了,才有机会。

柳雪涛听见里面已经平息下来,便看了一眼卢峻熙。

“我们回吧。”卢峻熙明白柳雪涛的眼神,且看她的脸色越发的苍白,于是伸手拉住她的手,二人并肩出了正房的门,慢慢的走出去。

紫燕和碧莲两个丫头见这一对新婚夫妇如此恩爱,少不得相视一笑,悄悄地跟在后面。紫燕笑过之后,又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从前面牵手的二人身上移开,低下头去看脚下的青砖甬路。

碧莲伸出手指,悄悄地戳了一下紫燕,小声嘀咕:“小丫头,你唉声叹气的做什么?难道见不得你家小姐和少爷恩爱?”

紫燕忙摇头,小声嘀咕回去:“哪儿跟哪儿啊!我是想昨晚姑爷还把我们小姐一个人丢在洞房里,以为他们两个这别扭会一直闹下去呢!想不到今儿一早他们却这样好。你说——这人也真实奇怪啊!我们小姐在家里的时候,整日里闷闷不乐,话也很少说。想不到出嫁了却好了很多…”

“呸!不知羞的小蹄子,居然背后说少奶奶的坏话!小心我去告状,让少奶奶打你这小蹄子二十大板,看你还胡说八道不了?!”碧莲一边笑骂,一边伸手去掐紫燕胳膊上的肉儿。

紫燕被碧莲一骂,也知道原是自己说错了话,这话说来说去好像自家小姐害了相思病似的,这可是对小姐闺誉的诽谤,于是她忙啐道:“呸呸呸!是我胡说八道,可姐姐你也到底歪曲了我的意思。我们家夫人去世这两年,我们小姐就没过过一天开心的日子…哎!”

碧莲闻言,心中亦十分的感慨。作为她们这些长在大户人家的丫头,对一些事情是十分敏感的。只是她们也无力改变这一切,只有默默地看着,默默地等着,等那些相同相似的事情终究有一天也落在自己的头上之后,再去做一种蜕变——或者破茧成蝶,或者夭折死去,或者登上枝头,或者被人狠狠地踩在脚底…

这样的世界,身为下人的她们,只是一件物品而已。或者被主子喜欢然后捧在手心里,或者被主子遗弃丢到角落里,或者被主子利用送给别人,或者被主子厌恶卖出去唤回几两冷冰冰的银子而已。

第13章 误撞

柳雪涛的手被卢峻熙牵着,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别扭。倒不是因为男女有别,而是她和这么大点儿的孩子牵手,总有一种隔代的感觉,好像手里拉着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子侄辈的孩子。于是她轻轻地挣了一下,手指便从卢峻熙的手心里滑出来。

卢峻熙觉得手心里一空,心也跟着空了起来。于是侧头看了身边的少女一眼,只见她面色平静,只是低着头目光紧紧地盯着脚下的路,发现自己看她,稍微一怔,略抬头,目光中带着几分尴尬。

卢峻熙不由得停住脚步,呆呆的看着柳雪涛。一时间觉得心里痒痒的,手心也痒痒的,很想再伸出手去把她的素手牵回来,更想去摸摸她苍白中带着几分红晕的脸。知道那样她应该会更加尴尬,可好像她越是尴尬,自己就越是高兴一样。

所谓三纲五常,其中之一便是‘夫为妻纲’。做丈夫的站住脚步,做妻子的自然要停下。

可是柳雪涛此时的心里哪会想到这个?

卢峻熙站住脚步后,看她的目光越发的玩味,好像是发现了好玩的玩具的孩子,调皮而兴奋的样子让柳雪涛有些莫名其妙,于是她放慢了脚步飞快的抬眼扫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唇,却淡淡一笑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去。

“哎——”卢峻熙下意识的伸手,却只抓住柳雪涛衣袖的一角,又被她轻轻地一争,柔滑的丝绸在他的指尖滑过,轻盈的飘走。

柳雪涛心里有些慌张,便下意识的抬脚轻快地跑了起来。自然,她并不敢跑到太激烈,只是一路小跑,红色的裙裾绣着百蝶穿花,五彩蝴蝶一只只飞舞在大朵大朵的金线芍药花上,被微风吹起,宽幅的裙摆飘扬起来,恍惚中那花儿那蝶儿仿佛都活了。

她只顾着躲开卢峻熙,躲开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却忘了自己原是个现代人,穿这样长的裙子奔跑本来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何况她还因为受凉而头晕脑胀。刚跑出了十几二十步,便觉得脚下一轻,额头发沉,抬起的脚没有迈出去却无力的落下,又不小心踩到了裙带——

倒霉的事儿来了!

身体严重失去平衡的柳雪涛,眼看着整个人往前趴去,跟在她后面的卢峻熙似乎已经看见了这个不听话的女人以极为不雅的姿势趴在地上的样子,心中焦急脱口喊了一声:“小心!”

一声闷哼在预料之中传来,但却没听见‘吧唧’的声音,更没听见女人的尖叫声。

四周十分的平静,连初冬的风都忽然停了,时空似乎在这一刻定格,成为历史的永恒。

什么状况?

柳雪涛听见规律的砰砰声,似乎是谁的心脏在跳。

于是她忙伸出双臂用力一推,耳边便是男人下意识的一声闷哼。

“你——”柳雪涛看着面前的青布衣衫慢慢的抬起脸,终于看见那张眉头紧皱五官有些扭曲的脸时,却睁大了眼睛长大了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管家,好巧啊!”卢峻熙的声音亦发的凉薄,宛如初冬的风,冷飕飕的慢慢的吹进人的骨头里。

“少爷,少奶奶。”大管家林谦之脚步微跛着往后退了两步,对着卢峻熙和柳雪涛躬了躬身子,“奴才莽撞,冲撞了少奶奶,请大少爷和少奶奶责罚。”

“嗯…怎么会呢。”柳雪涛却微微一笑,对着林谦之点点头,“若不是大管家,我这会儿估计都摔得头破血流了。你救了我,原是该领赏的,怎么能责罚。相公,是不是?”柳雪涛说着,侧身回眸,惨兮兮的小脸上带着微笑,那神情让人想起风雨后摇曳的粉白蔷薇。纤弱,美丽,易碎。

但卢峻熙却没有附和她的话,只是皱着眉头摆摆手,对大管家吩咐道:“你忙你的去吧。”

“是。”大管家林谦之点点头,恭敬的转身站到一侧。

卢峻熙冷冷的看了一眼柳雪涛,一言不发的抬脚就走。柳雪涛无奈的笑笑,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林谦之,轻声的说了一句:“谢谢。”然后转身扶着紫燕的胳膊,慢慢的离开。

林谦之站在原地,直到柳雪涛的身影在长廊的拐角处消失,方从衣袖里拿出一方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暗暗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周围原本被这情形吓得一动不敢动的仆妇们此时却渐渐地活络起来。

“哎,李嫂。原来听说少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极有修养长得又俊,今儿一见,俊倒是真的,怎么看上去有些疯疯癫癫的?”

“你少胡说!这种话被奶奶听见了,还不揭了你的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