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阿布,阿布说公子清早就去铺子监督一批货了。

铺子真的这么忙吗?还是,老洪回来让他不安?见不着他,心里有些莫名失落。想了想,我叫小禾在家把书柜里的书都拿出来晒,自己把图带上,叫了辆小马车,径自去了铺子。

马车路过一间豪华茶楼的门口,意外看见了易江南。

江南衣冠楚楚,站在门口,正和一个官人模样的人寒暄告别。他身侧立着个绿衣白裙、充满妖娆风情的女子,正拉着官人的袖子,娇声道:“刘大人!晚上一定要来哦!”

刘大人?我连忙吩咐驾车的靠路边停下。

只听那“刘大人”笑道:“放心!洪记那边我自会处置,哈哈,计划不如变化的嘛!今晚就翠晴楼见了!美人儿你可得好好招待我!”

洪记?莫非这刘大人就是洪非尘今日要见的刘知府?可是洪非尘都出门一个多时辰了啊!难道这刘知府放老洪鸽子???

只听江南笑道:“大人放心!含秋自会让大人感觉宾至如归的!”含秋一阵娇笑。刘大人说了几声“好”,就没了声音,估计是离开了。

翠晴楼、含秋,好熟悉的地名和人名!

蓦地想起某一日,色迷迷的易长安对我说:“你嫂子她在家带孩子,明日我已和翠晴楼的含秋姑娘约好去南山。听说那里桃花、孔雀花都开得极美。”

这含秋,和易家两兄弟都打得火热啊!

为什么,纯情的江南,会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不会被他哥哥拉下水了吧?他们,在对付老洪么?

我下车,想问问江南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却正好看见含秋飞了个媚眼,伸出食指,点了下江南的额头:“你们兄弟啊,没一个好东西!”

江南微笑道:“冤枉!可是你心甘情愿的?!”

含秋嗔道:“还不是你这小冤家开了口?”

江南正待说什么,忽然瞥见了马车旁的我,顿时满面通红,疾步走过来:“晚词!你怎么在这里?”

我也有些慌乱:“我…路过…和你打个招呼…”这是刚才那个和妓女谈笑风生的人吗?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含秋款款走过来:“江南,这是哪家的夫人啊?”

江南没有理睬,结结巴巴地对我道:“我…我是在谈生意…”

我点点头,匆匆道:“嗯,我知道,我也只想打个招呼而已。我走了!你忙!”遂急急转身上了马车。

江南家,在和洪记竞争那批刺绣贡品吗?对我来说,这应该是个好消息,老洪是该受点报应,省得钱多没处烧,就知道找小老婆。

可是,为何对这样的江南,有些些的抵触感?

★★★

很快,车来到了洪记成衣铺。

那位古代版沈殿霞卓芹婶正好站在铺子门口送一位顾客,见到我找慕风,笑道:“公子早上来了一小会又走掉了,不知到哪里去了,店堂里那个西洋人还在等他呢!”

西泰先生?

我很想知道这位来自意大利的西泰为何缠着慕风,不会真的是有龙阳之好吧?既然找不着慕风,不如和他聊聊。

带着好奇,我走进铺子里。只见店堂的来宾休息区里,地中海老美男西泰正在悠悠的喝着茶。他意态悠闲,举止儒雅,有一种中西合璧的独特气质。他面前的桌上,铺着一张白纸,上面画着几何图形,像是用来打发等待时漫漫的时间的。

“你好!尊敬的夫人!”他看到我,起身——作揖。

我晕!这、这、这也太汉化了吧?

定了定神,我笑着向他福了一福:“西泰先生您好!您请坐!”

西泰依言坐下,我坐到他对面,问道:“不知先生是哪一年来我大明?”

“呵呵,很多年了!万历十年(1582)来的。”他捋捋胡须,感慨道。

这么久了?难怪中国话说得很顺溜。我只知道,这时代有一个长住中国的意大利传教士,中文说得很棒,带给皇帝自鸣钟和《万国图志》,他习汉语,着儒服,行儒家礼仪,是第一位阅读中国文学并对中国典籍进行钻研的西方学者。可是,人家叫“利玛窦”,不叫什么“西泰”。这位“西泰”老美男又是何方神圣呢?

“那,您以前都居住在哪里呢?”我好奇地问。

“先是住在澳门,第二年来到广东肇庆,后来移居到韶州。”他微笑着答道,然后问我:“夫人是洪家的主母吗?”

我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他哈哈一笑:“你是很有东方气质的美女,我一见你,就很欢喜。”这番话如果是易长安说,我肯定要吐,可从他口中出来,却感到了一种真诚的赞美。

“谢谢您的抬爱!”我微笑点头。

他有些兴味的挑了挑眉,道:“夫人倒很是大方,不若一般世俗女子有那忸怩之态。”

“因为,我相信您的赞美是出自真心。所以,我不必说些妄自菲薄的虚伪言辞。”我看着他暗蓝的眼睛,缓缓说道。

他忍不住击掌道:“没有想到z城竟有夫人这般女子!”

我进入正题:“请问先生为何不远千里来到z城,可是专为慕风而来?”

他竟然立刻点头:“正是!可惜,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没有听我把话说完,就径自离开了!到今天也没再见到他。”然后他诚恳地请求:“夫人可否为我说说情,让他先平心静气坐下来和我谈一谈?”

“恕我冒昧,您可否告知找他所为何事?”

他笑道:“对不起,如果我要告诉你,必定先得征得慕风公子的同意!”

呵呵,看来还真有什么隐私呢!不说就算!

我看向他画的几何图。这玩意多么有现代气息啊!看了真亲切!以前我学生就不去背我布置的古文,天天被数学老师抓去折腾这些几何证明题,还有学生不会做,不敢请教彪悍的数学老师,偷偷找比较亲和的我帮忙。

西泰在研究的题目也不算很难,证明图中两部分的线段相等(也就是个初二水平吧)。

“这两根线段,看似毫无关联,其实只要加上一根辅助线,”我拿过桌上那支漂亮的羽毛笔,“喏,这样一加…”一根线使图上多出了两个三角形,“你看,题目顿时就很容易了。”

西泰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惊愕无比。半晌,他结结巴巴问道:“莫非,夫人不是大明人?”

“怎么,您觉得不像?”我笑。

“那,夫人可认识徐光启先生?”他又问。

“好像挺有名的,不过我不认识。”我确实听过徐光启的大名,拼命想明代的名人,想啊想,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他是不是和一个叫利玛窦的传教士合译《几何原本》的?”

西泰愣愣盯着我半天说:“是啊!夫人您知道得真多啊!”

我摆摆手:“不是的,我也仅仅知道这些!你们来明朝的意大利人,我只听说过利玛窦,他写过《利玛窦札记》,就这些,其他的一概不知了。可惜我无缘得见这位大名人!”

西泰眼珠子更要掉下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写《利玛窦札记》》?!我刚刚才开始列提纲,根本还没有写出来呀!”

啊???

什么意思?????

好大一座山B

明末,没有一个西方人在中国的影响有利玛窦那么大。

他,是天主教在中国传教的开拓者之一,也是第一位阅读中国文学并精通《四书》、《五经》的西方学者,被明末士人视为“西方的儒者”。经过重重的艰辛努力,他终于获得了万历皇帝的欣赏,被允许在北京长期居住,甚至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他除传播天主教教义外,还广交中国官员和社会名流,传播西方天文、数学、地理等科学技术知识,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您就是…利玛窦先生?”望着对面那满脸诧异的老美男,我弱弱地问。

利玛窦点点头:“西泰是我给自己起的别号。你们这边不是都喜欢这样么?”

我的心顿时“砰砰砰”地跳起了disco。

激动啊激动!原来,我还不是最霉的穿越女!虽然没穿到王公贵族之家,没遇到汤显祖、冯梦龙这些著名才子,但好歹还见着个赫赫有名的中西方文化交流大使。

不过,煞风景的是——大使他老人家正瞪着眼睛见鬼似的看着我,质问道:“夫人如何得知我准备写书?难道,你曾派人调查过我?!”

“呃,不是!不是!”我连忙摇头。

TNND,果然是言多必失啊!全怪这家伙,好好的名字不叫,偏要改成个什么“西泰”!害我跟他乱扯一把,舌头一闪,就出状况了。

他直直地看着我,暗蓝的眸子加深了颜色:“不是?莫非,夫人能未卜先知?”

我有些紧张,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决定干脆顺着他的话耍赖到底。我妩媚一笑:“是啊,西泰先生!我就是未卜先知呢!”

他见我笑得诡异,反倒不信了:“呵呵呵,想必我随行的小厮说走了嘴,传到夫人耳中。”

我赶紧转换话题:“西泰先生,我看慕风公子不会来了,不如您先回去吧!您远来是客,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尽管说。”

他踌躇片刻,沉声道:“如果,夫人能帮我约出慕公子,西泰感激不尽!”

我沉吟道:“您找慕风究竟为了什么事情呢?您不说,我也难办啊!”

他显得十分为难:“夫人,请恕我无可奉告。”

切,不要跟我来外交辞令。我皱眉。万一你老人家外表道貌岸然,骨子里和那些登徒子一样不怀好意,我帮你约慕风岂非是把纯洁的小羊推到大野狼的怀里?

他见我蹙眉不语,真诚道:“请相信我没有恶意。找他是为了一段旧事。夫人,只要你为我说说情,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铭感五内。”

我直觉事关重大,便缓缓点头。

他很是欢喜,又躬身作揖:“夫人,谢谢你!以后,有什么事情用得着我,尽管来找。我暂时住在京江会馆。告辞。”

哇,利玛窦和我在做交易耶!他人脉广、能量大,可是一座大靠山哦!

★★★

老利先生走后,我看快到正午,也赶紧打道回府。

一进大门,阿布就悄声报告:“夫人,老爷好像心情不好呢!在和洪管家还有绣庄的乔管事商量事情呢!”

走到勤慎楼的正厅,一眼看见老洪黑着脸坐在中间椅子上生气。洪福坐在他左侧,正忿忿说道:“等了两个时辰,才看到刘知府,却只谈了一炷香时间,就借故打发我们走…”

他和坐在右侧的乔管事发现我进来,忙起身行了礼。

男人的正事,女人是不好过问的。我也行了礼,匆忙离开。

背后传来乔管事的声音:“我看,事有蹊跷!”

果不其然,江南在和老洪抢生意。尽管老洪很勤奋地工作和应酬,还是让江南的美人计得逞了。商场如战场,下面看老洪怎么应对了。如果应对不了,估计损失很大。瞧瞧,背叛了和晚词的盟誓,遭报应了吧?!

我躲进自己房里,正思忖着,宝带妖妖娆娆地扭了过来。这妖女,每次来我房里准没好事。

“怎么,妹妹绣花绣得烦闷了?”我挪揄道。

宝带眨巴着细长的媚眼:“是啊,烦死了!姐姐,我就是来和你说的,你叫小禾帮我绣花吧!”

我好笑地看着她。这种无理要求也敢说出口,当真以为我好欺啊!

正待发作,在旁边绣“蝠(福)寿双全”图的小禾杏眼圆瞪,抢先道:“二夫人,是老爷叫你在家绣的,奴婢可不敢忤逆老爷!得去问问老爷他同不同意!”

我用赞许的目光抚摸了一下小禾,点头正色道:“小禾说得极是!不过呢,老爷正在前厅为绣品生意伤神呢,这个时候去禀报,只怕妹妹你会惹得老爷更生气,说不准得天天在家绣花了!”

宝带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然后“霍”地转身,很识相地回房了。

小禾“哈哈哈”大笑。

★★★

午饭后,老洪在餐厅转了几圈,命洪福备了礼物和马车,去他的把兄弟“安同知”家共商对策。

老洪刚走,阿布禀报有人求见。

来人是个清爽的蓝衣小厮,他拎着个绿色的包裹,说是易二公子派他来的。

“二公子嘱咐我,一定要亲自把东西送到您的手上,不能被旁人看见。”小厮恭敬地垂首说道。

江南,一向谨慎。我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叠银票和一封书信。

信不长,大意是:他最近比较忙,不能亲自过来看我,希望我不要误会;这三百六十两银子,是印书的钱;他很牵挂我过得好不好,希望我快乐。最后一句比较肉麻:此情难了,此恨难消,盼金风玉露、百年长共。

我蹙眉。

江南是我在古代遇见的第一个对我好(确切的说是对晚词好)的男人。原本,我决定和他慢慢发展更深厚的感情,但自从上次我帮他擦拭衣摆,他猛地抱住我时,那种陌生而又别扭的感觉,使我意识到自己和他是不来电的。招隐寺一别,更觉得和他已经不太相干。此后,除了今天早上我偶然遇见他外,再也没见过。

为何下午忽然写这么封信呢?是因为早上撞见他和美艳的含秋在一起,他怕我多心么?

那小厮低声道:“二公子还吩咐,夫人看过信了,还得把信原封给小的带回去给他。”

江南,你也太过谨慎了吧!

我找来笔,在信纸反面写了十六个字:

“朱弦已断,芳时已歇;江水汤汤,与君长诀。”

然后依原样折叠好,还给小厮。

既然没有感觉,不必再多纠缠。一切到此结束吧!

★★★

半个时辰后,收到绝交信的江南杀到了洪府。

他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姿态随阿布来到偏厅。待阿布退下后,他绷着脸看我半晌,寒声问:“晚词,你写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惊讶于他的反应。江南,一向是温柔多情的,此刻,怎么这么…声色俱厉?

我鼓起勇气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意思…很明确啊!”

他皱起眉,咬牙切齿道:“晚词,不管你怎么说,我一定要得到你!我和洪非尘注定是敌人!你一定会是我的!”

我很惊讶:“你不要这样冲动好不好?”

他摇头,双目喷火:“不,我不是冲动!我就是要你!!”

我叹息:“江南,我们是不可能的!趁什么错误也没铸成,我们到此为止吧!以后不要再见面了!你是应该好好经营家族生意,赢得家庭地位,但不要把生意当成对付洪非尘的武器。他也不是好对付的,鹿死谁手,尚难预料!”

他猛地抓住我的双肩,低头热切地看着我:“不能到此为止!我要你!”然后,蓦然俯首吻住我,连喘息的余地都不留。

他身上有种陌生的熏香的味道,闻着很不舒服。我拼命推他,咬紧牙齿不让他的舌头进入我的口中。好在他也怕被人发现,很快放开了我。他整了整衣衫,恢复成温柔儒雅的样子,留下一句话:

“鹿,必定死于我手!”

然后,潇洒离去。

我怔住,心里忽然堵得难受。

江南,你究竟是对晚词念念不忘,还是对当年没有得到晚词的那种失败感念念不忘呢?

老洪的危机A

慕风回来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很没形象的在厨房找水漱口。

那个突然的吻,真的一点美感也没有,只觉得弄得满嘴是口水。唉,想不通一向温柔守礼的江南怎么会这样。大概,受到的刺激太深了吧?

我重重叹气,漱了好几碗水,竭力把那恶劣的记忆给漱掉。

“李婶和胡旺伯呢?”正吐出最后一口水,忽听水稻柔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个人,果真有做幽灵的潜质!而且还有专门在背后吓人的恶趣味!

“李婶…陪胡伯去菜场大采购了,”我镇定心神,放下碗,转身露出微笑,“你什么时候飘进来的?吓我一跳。”

“什么时候飘进来?刚才吧,你蹲下去‘噗噗噗’吐水的时候。”他扯出浅浅的笑,深邃的眸子如温柔的湖水,波光潋滟,流转生辉。

我脸一红。本非大家闺秀,又是独自在厨房,举手投足哪会那么小心翼翼啊。糗死了。

“脸红什么?你吐水的样子也是很可爱的!”他笑着伸出双臂,从正面轻柔地环住我的腰。亲密的举动,真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渐渐习惯成自然。

“若若,我现在也不想管你从哪里来,只想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走?若若,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吗?”他直视着我的眼睛,轻唤着我的名字,发出魅惑的邀请。

若若,多久没有人这样叫我?在这异时空里,只有他,是叫着我自己的名字!那一刹那,眼角竟然有些湿。

宽容是美德。也许,我应该停住无聊的报复,和早萌去意的慕风远走高飞?

可是,再过几天,我就要和连恒见面,商讨关键阶段的报复行动了。现在走,功亏一篑,多么不甘心啊!白白浪费了我这两三个月坚持不懈、艰苦卓绝的贤惠伪装。

看着他闪着异彩的期待目光,我迟疑着开口道:“如果,再过一个月,你还愿意这样邀请我,我一定会答应你。”

他深锁眉头:“为何要再过一个月?我真不明白你在这里辛苦操劳冒充大嫂是为什么?既不为钱,又不为人,着实费解!”

见我苦着脸不语,他又道:“大嫂是独女。本来我还怀疑过你是朱老爷在外面生的孩子,凑巧看到大嫂投湖死去了,帮大嫂来报仇。可我最近托了很多人查过了,这个可能性是没有的。”

我傻傻看着他,又惊讶又好笑。慕风同学,你为虾米不去写书挣钱?你的想象力不要太丰富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