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他们又得了一对孪生儿女。女孩叫苏甜,男孩叫苏密。如今他们虽不上五岁,可千伶百俐,就是不肯安分。苏韧在家,他们还凑合。苏韧不在,谭香的性子,根本管不好他们。

“苏甜苏密呢?”

谭香一骨朵嘴:“在后面的树洞旁睡觉呢。”

苏韧唇一扬:“阿香,你竟能哄他们睡午觉了?”

谭香把手里木头揣怀里:“小鬼们昨晚上吵了一夜。白天到林子里就躺下!”

苏韧站起来,拉着谭香走。树洞里是松鼠窝,地上堆着落叶,上面蜷缩着一对肉嘟嘟粉嫩的漂亮幼儿。两个头上都扎着松鼠尾巴般毛茸茸的辫子。一个系红绳,一个系绿绳。分不出谁是男孩,谁是女孩。

苏韧一见他们就合不拢嘴。秀目笑眯起来。

谭香白了他一眼,正要喝醒孩子。苏韧直向她作揖,她瞪他,踢他一脚。

他运气,轻轻柔柔咳嗽一声,再一声。

那红绳的小孩儿用手蒙住眼。绿绳小孩揉眼,大叫“阿爹!”

“阿爹,阿爹。”转瞬,孩子们都扑到苏韧的腿上来大哭大喊,好像被关在牢里的是他们。苏韧这才发觉,他们都像在泥巴里滚过一圈。

“阿爹,我好怕怕……”

“阿爹,娘好凶……”

谭香叉腰道:“你们俩个小鬼,偷如来的贡品,烧观音的帐子,我不凶还有王法?你们还不得把庙都掀了。”

苏甜凑着苏韧的耳:“娘跟和尚吵架,打弟弟……”

苏密拉开自己眼皮,吐着舌头:“爹,我红眼睛了……”

苏韧想对老婆说,少做点木工,该学着照顾下儿女。他不在,她至少该整整屋。

孩子们都瘦了,身上比他从牢里出来的人还脏,居然还害了火眼!?可他见谭香的脸成了一朵红山茶,就不忍说出口,他对她轻描淡写笑道:“不妨事,阿香。吃和尚们的素菜,连你都瘦了呢。火眼能好的,我收拾收拾他们,再去问大师傅去要点药。”

谭香今天出奇柔顺,点点头。她和苏韧到了庙里一间禅房。

苏韧一进屋,发现要比他原来想的要好,便告诉谭香:“阿香,用木盆去倒些热水来。”

谭香愣着不动:“你吃饭了?”

苏韧点头。他把苏甜苏密都抱到窗台,深吸口气。把自己的脏污长衫连着上半身的中衣一起脱下,叠好。他开始快速清理这间禅房,再给两个孩子洗澡。

和尚们惊奇的看到,凶女人来来回回好多次,倒水倒杂碎。

那间污了菩萨眼数月的混乱禅房,终于在苏韧点金手指下,恢复了一穷二白的原貌。

和尚送来了四碗稀粥,四个菜包。苏韧喝了碗粥,对谭香说:“我的那个,给孩子们分吃了吧。”

他抱着一堆脏衣服,趁着黄昏暮色,到了庙旁的潭边。

他把脏衣服放在岸边。全身浸没入水。

人生如戏。

他想起半年前,县太爷衙内放话说“除非谭香死着出了六合县,不然总是我的手心人。”

可是半年过去,他和谭香还能有喝粥的快乐,可是衙内……

他想起九年前,谭香和他以为大白被“小蚌壳”的惨祸所牵连,死不见尸。可九年过去,大白已成为可独当一面的“大人物”。虽然他吃不准,大白这个和他们在河湾街巷里玩耍的小伙伴究竟成了如何大的人物。但他开始想,帝京城的天地,远要比南京广阔。

他出水,胸有成竹。脸上含笑,朗月一般。

谭边山壁,刻着古人的“上善若水”四个字。他打开发髻,让水从擦身流过。

水静而柔,水滴石穿。

形容肃穆的老和尚踱步到潭边,他摸摸苏韧那堆衣服,苏韧腰带间一样东西到了他的手中。

“阿墨。”圆然端详那块玉牌:“这是你的?”

苏韧一怔,他猛然抬眼。

大白在密室内贴近他时,他隐约觉他把手放到自己腰间。他是为了给他留下这个?

苏韧说:“师傅,是别人给我的。我自己方才没察觉。我一来就想着拜见师傅,但唯恐一身腌臜,坏了大师的修为。”

老和尚注视玉牌,用手指摩挲数下:“什么人竟送你这种玉牌?这是锦衣卫首领所用的专用牌,可以凭它出入本朝的所有监狱。”

苏韧沉默,他想了想:“师傅……”

圆然笑:“阿墨,你先别问我,我想问你一事。三个月前,你妻来我这里,你被县衙抓住。就在那时,有人向内阁首辅蔡述飞书告发应天府儒生谋反。你今天和谭香说,三个月内必定回来,迟了两日,因为你的判断尚不准确。听说六合县衙东窗事发,除了牢内的你,大小官吏都被刑部带走了。我想问你:你是如何知道三个月内你能出来的?那封飞书……是不是你……”

苏韧将头发认真束起。他明白,面对深不可测的老和尚,自己是一个赤条条的年轻人。

苏韧扬眉,语声如残夏之春徽:“不错,大师不愧为大师。那封匿名飞书,就是我所写的。”

作者有话要说:出来晚的,不等于没戏。女主角出来了。

呵呵,感慨一下。不说了。

☆、墨之道

圆然和尚听了,捏着乌木念珠道:“阿弥陀佛。那一石激起千层浪。你的信变成江南一场腥风血雨,想必你最初没想到吧?”

苏韧上岸,擦干身子,说:“我只想除掉县太爷父子,别人与我无关。没有那封信,蔡阁老的刀口还是会磨得极锋利。我所写的,正中他下怀。因此应天府官员被连根拔起,却不见他找匿名告发者。”

圆然把玉牌塞到苏韧手心,正色道:“阿墨,你做得好!无毒不丈夫,名利场上你一不忍,被斩杀的就是你了。六年前你拜我为师,我就说过:等我不能再传授你时,就是你离开此地之日。这次你能想到借刀杀人,做得实在妙。你既然能利用蔡述那把刀,小庙留不住你了。”

苏韧在凉风里笑道:“蔡述只是个人,和你我一样。不瞒师傅,我是想要到帝京去谋生。遗憾我没学到师傅的精髓,就不得不和师傅分别。师傅,你这般深谋远虑,熟悉朝廷典故,当年为何在人迹罕至的山里出家?”

月上柳梢,圆然对着潭水道:“一切早就过去,我一个孤老头子再提起昔日荣华,有什么意思?阿墨,我只告诉你,数十年前,我曾是宰臣张家公子,一呼百应,人人奉承。我把金钱视为粪土一般,毫不吝惜,还代父亲处理政务,收受贿赂。后来成祖大臣之间暗斗,我家失势,我被流放蛮荒之地。等遇到大赦,我才辗转到应天府。我在海南充军时,和另一个太祖宠臣的儿子交了朋友。他病死前告诉我,前朝顺帝并没死,而是藏匿在南京。顺帝手中有本《青华仙册》,能使人长生不老,王朝长盛不衰。我想若找到顺帝发现仙册,就能设法取得皇上信任,并给我家翻案……”

苏韧淡淡道:“《青华仙册》吗?好个离奇的名字……”

圆然说:“是离奇,但我相信了。我出家为僧,在南京附近寻访十年,也没找到顺帝的下落。有一天,我忽然想通了,原来那宠臣的儿子,只是想让我有信念活下去,才编出套鬼话。我在山谷中仰天大笑,正式学佛。出家者爱教人们慈悲为怀,但我教人面对现实。你是我选中唯一的孩子。但愿你将来不让我失望。”

苏韧先是慨叹,而后才郑重道:“师傅,若苏某有天能发迹,定会为你家翻案。”

圆脸脸色悲喜交集,他将念珠放入怀,对苏韧道:“阿墨,有你这句话,我就可瞑目了。不过,我教你,还要教到底,让你知道我最后才悟出来的道理。”

苏韧与圆然踏着月色,登上庙旁的山麓。圆然指着远处,低洼地里,鬼火青青。

苏韧不解,凝眸向和尚。圆然悠然道:“你知那是什么?是六朝的王谢子弟,是古代的帝王后妃。如今千年已过,他们的陵墓早被盗空,尸骨散落在外。每到满月之日,我会想到一首古歌:‘三皇后,七贵人,五十校尉二将军。当时飞去逐彩云,化作今日京华春。’阿墨,月满则亏,记得见好就收。”

“当时飞去逐彩云,化作今日京华春。”苏韧重复着这句诗,他好像望到了云雾里的帝京。

苏韧姿貌本就极美,此时他坠入如梦似幻的心情,益发端丽绝俗。

“师傅。”他认真地对老和尚说:“这个世道,像我这样的人,正着混是混不出来的,因此只能倒过来混。可不论正反,我的心里,有片不能化作云彩的春色。在那里,我是最初的我,我只坚持我的信念,什么都不能改变。”

圆然本想对苏韧说“但愿如此”,可他僧衣一拂,只念了句“阿弥陀佛”。

苏韧还没走到水潭边,就见谭香高抡起根木棒,使劲捶打衣服。她憋着气,满脸通红。

苏韧疼仅有几件衣裳,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抢来木棒,满脸是笑:“阿香,你怎跑出来吹风?洗衣服,本是我分内事。这木棒……”

谭香说:“是我从和尚伙房里拿的擀面杖。不好用。我拼命捶,脏没全打下来。”

苏韧眼飞快一闭,说:“阿香,擀面杖是擀面用的。这种轻薄衣裳用手就行,你看我……”他双手抓衣,在水里漂来漂去,又小心揉搓片刻,把衣服递给谭香瞧。

谭香大眼一瞪,嘴巴一丿:“阿墨,为何我就不行?这水和我有仇。”

“不是,熟能生巧。我妹妹真要学,什么学不会?”苏韧添上一句:“凡人的聪明都有数,用完了就没货。阿香你要做木偶人木玩具,费那么多的心思,哪还有空留给洗衣?”

谭香杏核眼里,好像乐开了花。她忽想起来什么,掏出对拇指大小的小玩偶来:“阿墨阿墨,你看我新作的。”

那玩偶女胖男瘦,男的长脸浅笑,女的圆脸傻笑,苏韧一瞧,就知道是谁。

他道:“好像。我们先留着,过几日有用。”

“过几日?”谭香添了添唇,唇如蜜桃色。

她热得喘息,胸衣皱褶也微微起伏。每到夏天,她因丰满,就爱出汗。

苏韧忘了手里洗涤衣服,盯着她呆半天。谭香眉一挑:“阿墨你……”

几个和尚走过,他们都低头合掌,匆匆溜走。

苏韧脸红耳热,提了擀面杖说:“……我先去还这个……你等我啊。”

他跑到伙房,抓起瓢子舀了一大瓢凉水,仰脖灌下去。

他踱步回到禅房,苏甜苏密在床上睡觉。谭香披散头发,赤着脚。

见他推门进来,她娇憨一笑,那样子,既害羞,又得意。

苏韧说不动话,也笑不出来。谭香道:“冤家,你不是叫我等你?”

苏韧抽了口气,他望了望熟睡的孩子们,咽口唾沫。

谭香贴着他的后背:“咱们随便找个地方吧……”

苏韧心神一荡,刚要开口,就见谭香诧异“咦”了声。

她跳后数步,双手叉腰,杏眼圆睁,柳眉倒竖,顿时换了一副面孔。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三皇后,七贵人,五十校尉二将军。

当时飞去逐彩云,化作今日京华春。

—————为唐代李贺《荣华乐》的尾句,全诗的升华之处。

诗歌描写东汉外戚梁氏的显赫盛衰。梁冀被杀后,富贵荣华烟云飞散,又化为今日京城新贵。

该诗歌,指出了贵族的荣耀专恣不能永久的历史命运。(从凤凰版吴企明注解本提炼)

李贺李长吉。他是个细瘦低调的青年,贫穷病弱。

他活着时,不红。死后许多年,才由姓沈的朋友出资整了本诗集,并请了杜牧作序。

我曾看过陈舜臣《方壶园》。那个短篇,是根据李贺诗歌一度不流传的史实杜撰的。

本文第一标签是“青梅竹马”。标签,不是乱来的。

因此“一弯新月”篇内,会倒叙儿童时代,写一段小男孩女孩们的传奇故事。

本文如果从儿童时代顺序说下来,就会好理解很多。

这个文章结束后,我再考虑叙事的编排合理否。

有谁听过genji新番动漫片尾曲?(中孝介演唱)。我这两天挺迷这首歌的。

☆、香榧子

苏韧揣度她的模样,是要发作,不禁缩缩头颈。

谭香面皮发青:“慌啦?莫非真有鬼?”

苏韧压低嗓门:“不是,不是……嗳,孩子们睡着了。”

他见到谭香动怒,没来由一阵心虚腿软。

谭香啐了一口,摆弄着两手骨节:“别拿孩儿们做挡箭牌。出去……”

苏韧求之不得,立刻退到门外头。他一等谭香出来,就轻掩上门。

谭香揪住他的衣襟,脚反抵他膝盖,大声问:“什么□□送你劳什子玉佩,你那样贴心藏着?”

苏韧作揖求她:“姑奶奶,你轻点,轻点,别吵醒孩子们。……我在狱中三个月,哪有女人?这不是玉佩,这叫玉牌。是同牢人留下的。这根本不是送我,要还人家的。”

谭香恼火嚷道:“老娘不知什么玉牌玉佩。这块玉肯定死贵,没几分情谊谁肯送你?不是女人,难道男人对你有情谊?呸,什么世道?连男人都臭不要脸!”

附近几间禅房的灯,忽都熄灭了。

苏韧脸色红红白白,他扶谭香的肩,辩白说:“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对我没有情谊……是要用这块玉牌做个饵,叫我去帝京找他……。这人并不是真囚犯,而是朝廷公差。这块玉牌,是出入朝廷要地的凭证,明白了?”

他举了个手:“我要是有一丝欺瞒阿香,立刻天打五雷轰……”

谭香掩住他嘴:“冤家作死……”

她拿过玉对月照着,半信半疑:“是官府用的?为啥上面刻花里胡哨的字,还雕对细长条的鸳鸯?”

苏韧忙解释道:“不是,这是古篆字,用了显得风雅。那绝对不是鸳鸯,香,这分明是对锦鸡,可绣在官服上的花样。”

谭香嘴唇一翘,杏眼一斜:“我不知什么叫风雅,锦鸡我也没见过。我就相信你……你要是搞鬼,哼哼……。”她把玉牌装进鞋:“牌子归我了。”

苏韧笑弯了眼,他挽着谭香道:“牌子就归你一日,明天还是我保管。”

谭香由他揽在胸前,含嗔说:“你瞒着我事,我就知道……。官差凭什么把宝贝给你个老百姓?”

苏韧眼神不定,他亲吻了下谭香布满汗珠的额,道:“我正要寻机会说给你听。阿香,那送牌子的人和我们认识,我保你猜一万回都想不到是他。”

谭香眼珠转着,张大了嘴,道:“……我的老天爷,那人别是小蚌壳吧?他是来找我们报仇的吧?”她本是胆大的女人,提到“小蚌壳”三个字,腿哆嗦了。

“倒不是小蚌壳,而是另一个人。”

谭香绞尽脑汁,想不出。苏韧念道:“是山白。”

谭香像没有听懂,她挠着头皮,猛把长发一甩,蹦了起来:“啊……是大白!哈,大白活过来了!呜呜……大白没有死!”

苏韧喃喃道:“阿香……”

几个和尚怕出事,挪出禅房打算劝和。

谭香跑过去,抓到一个就说遍:“我哥哥大白活了,他没死!”

苏韧上来捉住谭香。她扯着苏韧的袖子,一会儿用袖子抹眼泪,一会儿用那袖子摩脸颊,弄到蓬头散发,脸颊眼皮都擦红了。她才道:“大白是我救命恩人,我结拜的哥哥,你怎不让他来找我?多少年了,我算算他在阴间要娶老婆,办帮派,都要花钱。每年清明给他烧了多少纸钱,折了多少元宝?我见了他要连本带利要问他讨还……”

她喋喋不休,苏韧没插上半句。

他早料到她会如此,他想过不告诉他,但他不能骗她,也不愿瞒着她。

说起来这是个久远的故事。十年前,苏韧正式入赘谭家后,谭老头就带着他们离开了湖州那片伤心地,跑到了杭州城。在杭州,因为一桩意外,谭香和他结识了个小朋友。那孩子是大地痞干儿子,小小年纪,专在妓院戏楼收保护费“盘子钱”。他名叫山白。那山白跟谭香趣味相投,最合得来。此后因为一桩大意外,山白失踪。他干爹说,他被人装进麻袋投入了钱塘江,死了。谭老头不得不带着孩子东躲西藏,最后才回到谭香妈妈的家乡六合县……

谭香嗓子喊哑了,苏韧才把她抱起来。他摸摸她赤脚,发现她脚没潮没凉,放了心。

苏韧坐上门槛,谭香像个菜肉青虫般蜷缩着。他笑道:“总算累啦?歇息片刻吧。”

满天星光,洒在雅洁的茅垣。一方水池,倒映清月。

佛堂内僧侣们诵经声庄严。山风吹来,荷木香扑鼻。四周瀑布声,蝈蝈声,饶添风趣。

谭香问:“大白成什么样儿了?一定还是白白胖胖,不然你怎么能认出他?”

苏韧回忆幽暗牢房里的明媚笑容。山白儿时胖乎乎,白嫩嫩,大眼睛水灵灵。就像一个新鲜的春笋,让人看了,都想去掐一把,咬口汁。他长大了,春笋成了一杆挺秀的翠竹,竹影潇潇。

苏韧说:“他和从前……没太大区别。不过我是看到叶子木牌才认出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