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宦官轻声说:“王爷,有件事说来奇怪。老蔡阁老这份忠心,让老奴觉得蹊跷,从前没机会跟人说……。蔡阁老暮年常来皇陵,半夜来,清晨回去。一夜暴雨,我起来察看配殿,听有人正在殿中说话。我还以为闹鬼。谁知就是老蔡阁老独坐着。他望着长明灯,自问自答,说了半天话,就冒雨走了。之后一个月,他病死。后来,小蔡阁老就将他葬在皇陵的西边。”

宝翔深感纳闷。孝贞皇后是皇上所爱,难道蔡扬胆大包天,敢窥伺恋慕已故皇后?这猜测,未免太离谱了。宝翔总觉得记忆里的蔡扬,比起冯伦矜持严肃的多。蔡述长得和他老爹不太像,但说话腔调,一颦一笑神态,简直是蔡扬复活。

有其父必有其子。因为先有蔡扬的古怪,蔡述半夜在坟墓拉胡琴自娱自乐,就可理解。

他想到这里,挟了块鲥鱼肉,问:“叙之,三姑母病体如何?”

蔡述眸子一闪:“老样子,承蒙关心。”

蔡述母亲安国公主,曾被称誉为绝代佳人。不过,她和蔡扬的感情不睦。公主荒淫养面首,逸闻传遍帝京。蔡扬毫不干涉,领着儿子跟妻子隔墙相对。一年,安国公主与情夫夜游,不慎从楼上摔下来。她虽没有死,却瘫痪在床,从此再不能说话自理。蔡扬不计前嫌,把她带到身边照顾,延请名医,伺候汤药。所以,蔡述虽说有个娘,但跟宝翔这种孤儿,并无区别。蔡扬去世,少年蔡述独当蔡家,居然弄得井井有条,不见败落凄凉征兆。

他至今未成婚,对外的公开理由是“母亲一日不康复,我就不能成婚”,倒是冠冕堂皇。

西洋国自鸣钟敲了几下,僮仆们上来,替各自主人换上熏香过衣裳。

宝翔刚用花茶漱了口,蔡管家蔡宠来了。

蔡述对冯伦道:“我让家人用昆仑山巅取的雪水,烹了极细金牙雀舌茶。”

冯伦说:“我知你素来不喝别人家的茶。飞白在,我们一起品茗。”

宝翔笑着摇扇子:“都说喝茶讲究水,讲究茶叶。我觉得是差不多。何处的水,不是从云里来的?我只知什么是绿茶,红茶,花茶,不耐烦记那些茶叶的名字。”

蔡述一笑:“你天然,我造作。”

冯伦圆场:“良辰美景,两位贤侄,喝茶喝茶。”

宝翔性急,不喜热茶,总是等到半凉了才喝。蔡述抿了几口,默读蔡宠方才交给他的一封信,放入袖中。

家人通报文选郎林康来。冯伦对蔡述说:“我叫协和为我装裱小李将军神仙图,没想到他那么快。”

蔡述捧着茶盅淡淡道:“他为吏部属员,该是尚书的马前卒。姨父,林康他自负才高,实则是外强中干。姨父只管用他,有不满处,就和我说。”

“协和做官一帆风顺,哪能没几处瑕疵?我倒是挺喜欢他。”

林康入内,相当拘谨。他谢绝座位,站在蔡述和冯伦两把太师椅的中间。宝翔和六部文臣向来不熟悉,只对林康咧嘴笑笑,就推说要更衣,跑到院子里透气。

他逛了一会儿,返回厅堂。隔着窗纱,发现冯伦不在,厅堂里只剩下林蔡二人。

林康压低了嗓:“下官可以肯定,神仙图是从江南巨商沈家流出来的藏品。下官查了,沈家只有一个儿子,在应天府求学,名叫沈凝。”

“沈凝?”蔡述从怀里取出信来,指着:“是这个?”

“是。阁老……这……?”林康细长的眼撑开来。

“这是江南乡试录取名单。沈凝拟定是第二名。”

宝翔心跳。八月全国乡试,江南考场录取名单竟在放榜之前,就被考官们快马送到蔡述手上。他想要删一人,添一人,又有何难?考官们对蔡阁老的恭顺,真是到家。牢狱里满脸晦气的小秀才沈凝,已经高中,不知和沈家花钱为他博取名声是否有关。

“阁老,名单未公布,是不是把这个沈凝……?”林康做了个手势。

蔡述一笑,灼若芙蓉出绿波。林康唬得后退,脸色煞白。

蔡述音调缓和:“科举名单,岂是大臣能改?再说,沈凝好命。他家中富可敌国,礼物送遍王侯公卿,先是没有被扯进应天府大案,现又金榜题名。我怎忍心断他的上京路?”

他话音刚落,一排抱着书画的仆从进来,冯伦道:“协和,我看了看,共有十五幅破损的古画古帖。既然你修补那么神速,不妨好人做到底,帮我一并装裱好。”

蔡述眼光掠过林康。林康喉结一动,自信说:“下官不胜荣幸,定不负大人信赖。”

当晚,宝翔出了冯府,骑马经过太平街一带夜市。黑夜里的大白塔,就像一个白色妖魔,坐镇在庸碌的凡人们头顶。他想起六合县狱的点点滴滴,最后想到了《青华仙册》。他在家书画铺子停下,店主迎候出来说:“这位公子,长远没见您了。”

他贼兮兮笑道:“正好本店最近来了几张绝品,都是名手所画。请公子过目?”

宝翔嘿嘿,正要开口。攒动人头里,闪过一张脸,一个影子。

那张脸,在万千张面孔里,独一无二。清丽的影子,更是鹤立鸡群。

那一定是苏嘉墨!宝翔想要喊他,那人转瞬汇进人潮,不见踪影。

果然,苏韧来到京城了!这样晚了,他在集市上要买什么吗?他来了……那……?他并没有到得意楼来找自己,是对自己的品行有所担忧?还是想靠自身独辟道路呢?

宝翔顿时觉得星星格外明亮,帝京城夜景鲜活。他痴痴呆呆笑笑,那店主趁机把好就几卷东西塞他。只要贵人收下,自然有跟班的来付钱。

宝翔看得没错,经过夜市的青年,正是苏韧。苏韧忙完了要办的事,赶回家去。他才在小酒楼请人吃饭,喝了太多掺水的老白干。此刻被风一吹,头重脚轻,胃口泛酸,满脸热辣。苏韧解开领子,走进鸳鸯胡同,空气中有股浓郁的枣香味,门外枣树,累累垂红。

门开着,谭香正跟苏甜一起在院子里抖空竹。她手里牵根绳子,身子一别,将那扁陀螺抛上半空。随着“嗡嗡”之声,她弯腰抖起绳索,把空竹接住。她哗啦啦将空竹上下翻飞,踮脚将绳一松,叫道:“苏甜!”

苏甜把绳子一晃,身体摇摆,把谭香传过来的空竹,缠绕到绳上。

苏密斜着眼坐在门槛上,闷闷不乐,拿着根绳子打土。

苏韧估摸她母女嫌苏密老是失误,才不带上他一起玩。他想到苏密才来京就得病的可怜样,顿时难过。因此他走进院子,单叫苏密:“苏密,我到家了。”

苏密扑到他的怀里,带着丝哭音气愤道:“爹,她们说我耍赖,不让我玩。”

苏韧抱着苏密,把他扛到肩膀上,存心厉声对谭香说:“你怎么这样子?自家儿女还分长短?”

谭香一愣,她脸红扑扑像朵枣花,大眼睛直瞅着他们父子。

苏密高兴了,在爹的肩头翘翘腿。苏韧暗地里对谭香使个眼色。谭香用袖子抹了额头上汗,对苏密说:“恶人先告状。我没不带你,是你先打姐姐的,怎么不是耍赖了?”

她拖着苏甜进屋,门板差点撞倒苏韧的鼻梁。

苏韧放下苏密,笑了,他止住谭香:“我吃过了。”

“一身酒气……一边去!”谭香气呼呼说,挽起袖子擦锅台。

苏韧抚摸着她莲藕般的手臂,凑近她耳朵:“生气了?我哪敢说你,是给苏密看的。孩子可怜巴巴的……”

“那也没准,你现在是挣钱人了。我拖着孩子们,还能上哪里去?你连吃饭都不在家吃了,动不动就回家老晚,是不是在外面看上了不三不四的妖女人?别当我不知道,京城酒楼里总有涂脂抹粉的姐儿陪男人呢。”谭香把抹布丢在洗碗水里,脸涨得更红了。

苏韧“嘘”了声,低声说:“酒楼姐儿也是为了糊口。我不花钱,谁肯跟我坐一起?再说了,外面的女人,大多不白不胖不能跑跑跳跳,哪能和你相比?你看你……”他耳语道:“此刻不涂脂抹粉,还把我迷得七荤八素的。香榧子,乖,笑一笑,告诉你件好事。”

谭香噗嗤笑了一声。苏韧觉得饮酒后的不适,减轻了些。他宽了外衣说:“告诉你,明日你就要开张了。铺位我帮你找好,已下了定钱。你不用在地上摆摊子,人家会租给你一个货柜。”

“诶?”谭香吐了吐舌头,打闹的苏甜苏密安静了。

谭香问:“怎么回事?天上就平白掉下来个铺位。”

“不是平白,跟你说了要定钱的。事情是这样的,我不是答应你帮你想销路的嘛?这半月,我每日从吏部回家,就跟集市小贩们攀攀交情。前几天,卖金鱼的大哥跟我说,东集市有家专卖小孩衣服鞋帽的店,门口卖甜食人回乡去,多出来个位置。他们要找个人租,最好还是卖和儿童有关的货。我就拿上你几个木偶,去那边谈。掌柜老夫妇我调查过,为人口碑不坏,还喜欢小孩。我说我家有孪生儿女,你要带在身边。他们更是千情万愿,宁愿少收租钱,让你去,你看怎么样?”

谭香眼里开出花来,苏韧心里甜滋滋的。要是她总能这么高兴,让他怎么辛苦,他都愿意。来到帝京,他就怕谭香在家里闷坏了。谭香搂着他脖子,对苏甜苏密说:“我们明天就要出去了,再不用老守着这个胡同了。”

苏甜苏密欢呼雀跃,谭香亲了亲苏韧的眼睛。

一大早,谭香穿着件绿布衣,斜背着个大箱子出门。苏韧拉着孩子们背个褡裢,说:“我来拿箱子吧?”

“不要。我能行。”谭香固执起来没个边,此刻她精神百倍,哪怕前面有十万八千里呢。

他们到了东市,找到家叫“囡囡屋”的小店。掌柜的王老夫妇,都穿素色布褂,见了苏甜苏密,笑得嘴巴都合不拢,王老太说:“这俩孩子怎么那么好玩?就像年画上的金童玉女。”

苏甜苏密都被苏韧教好了,见了人直叫“爷爷,奶奶”。王老头摸摸苏密的头:“孩子长得真漂亮。在店里玩,咱们的货也能卖得好。”

谭香见了不熟悉人,不大会说话,她眼睛亮亮,对王老夫妇憨笑。

租给谭香的是靠门小柜台,木板伸出屋檐。有把大伞树在外头,遮阳遮雨。

苏韧帮着谭香布置玩偶,从褡裢里面取出糖果,到“囡囡屋”左右的摊子,店铺上,边鞠躬边分发,忙得鼻尖上都是汗珠。谭香拉孩子们坐好,苏韧才说:“要迟了,我走了啊!”

“去吧,你放心。”谭香说,她觉得苏韧不大放心,所以又重重说:“你放心。”

苏韧走了老远,还回头看看他们。

八月八,走白塔。白塔下集市,随着太阳的爬高,逐渐热闹。游人杂沓,摩肩接踵。谭香看得简直花了眼睛,忘记了卖货。她看到有人牵着一长排白色的骆驼经过,骆驼上坐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头发金黄,眼睛绿得像只猫,还对探出脖子的谭香招手,满手长指甲全是血血红。

“娘,那是什么人?”苏甜好奇。

谭香不认字,从前苏韧老给她讲故事。苏韧说,海底有罗刹国,女人都是如此这般的。

这几年,苏韧忙,不大给她讲故事,她自己也不大爱听故事了。谭香听着满街的吆喝,她也想吆喝,但不知道怎么叫好。

有个胖大汉子走了过来,他背后还跟着四五个闲汉。胖大汉子一手捏着两铁丸,呱哒作响。

谭香看不惯这个人,觉得他横着走,横着眼,满脸横肉,就像只大螃蟹。胖汗经过,小贩们就会在他的跟班手里放几个铜板。谭香坐着不动,等到大汉经过她面前,她说:“我没开张。”

大汉瞅她一眼,不言语。王老夫妇连忙出来塞了点东西给他:“谢老大,她新来的。”

胖大汉子把钱一推,粗声道:“苏娘子是不是?”

谭香正对他面:“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胖大汉子摸摸后脑勺,笑了笑,走了。

谭香觉得奇怪,王老夫妇好心说:“谢老大是北海帮的人,专管这市场,每个月大家都要交给他保护费的。你以后见了他客气些。”

谭香心想:这能叫老大?这些人真没见过当老大的。她结拜兄弟大白十二岁,就比这只“螃蟹”强多了。她嘿嘿笑笑,只用刀做新的木偶。

卖臭豆腐的小孩子,提着篮子到她身边看玩偶,谭香见他累了,就让他在自己位子上坐坐,小孩子送给她一串臭豆腐。谭香自己吃了一块,还有两块给苏甜苏密分了。

“那个最漂亮最和气的男人,真是你相公啊?”小孩说。

“嗯。”谭香点头。她看小孩裤子上都是补丁,不好意思白吃,就把几铜钱暗暗塞他篮子里。

“昨晚上我看他和谢老大在对面酒楼喝酒呢,谢老大灌了他好多酒,他还笑呢。所以,刚才谢老大没有找你麻烦。”小孩说:“你当心啊,集市人挺杂的。有谢老大撑腰,才不会受欺。”

谭香呆住。昨夜苏韧满身酒气回家,她还骂他。她低头,眼眶都湿了。

小孩临走,谭香送给他两个玩偶,让他带回家给弟弟妹妹玩。

半日下来,生意不坏。因为王老夫妇的店总有孩子父母出入,谭香的木偶在京城是不同风味。所以,买的人有几个。谭香想过,开张大吉,每个只卖八文钱。

人家问:“你这个做得那么好?也是八文?”

谭香笑:“不行了?我自己东西,价钱我说了算。我做的娃娃都是一样好的。”

日暮时分,她算了算账,得了九十六文,心直跳,就盼着苏韧来接他。才上灯,苏韧来了,今天他大方,雇了一辆车。他对王老夫妇和左右摊贩千谢万谢。王老夫妇把苏甜苏密当衣服架子,招揽顾客。硬是给了苏密一个新式帽子,苏甜一件花短褂,嘱咐他们第二日还穿戴来。

谭香瞧着苏韧,暗地一阵阵得意。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他可是她的男人。

车轱辘转了,苏韧才捏捏她手:“累了?开张大吉吗?”

谭香把钱都放他的衣袋里,靠着他肩膀。

苏韧说:“钱再多些,我们换个房子。”

秋风起,天就凉了,苏韧还穿身单衣,谭香想挣钱了,给他做件像样夹衣,让他穿到衙门去。

谭香在东市上的生意,七八天下来,还可以。她心情大好,觉得能顺利下去。

这一日,谭香正在刻木偶,来了几个人。

为首的人问:“城西‘宝婴居’老板说,是你卖了几十个木偶给他,对吗?”那人拿给谭香看一个木偶。谭香点头,这就是牛大娘介绍的老板挑去的。

那人点头:“好,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我家小主人说:要一百个这娃娃。价钱随你开。你最好带着其他样子的偶人,也许我家还要定。”

谭香脑子一下就懵了。她从没有遇到过这样大的顾客,价钱随她开?是什么意思?她想了想,苏韧叫他不要随便到人家家去。可是这几个人,样子斯文,态度正经,不像是坏人。一百个,那么多!她生意最好的时候,只能卖十几个呢。

她相信,晴天白日,皇帝脚下,他们是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她将苏甜苏密托付给王老太。老太悄悄说:“这几人像是大家奴仆。你去小心。”

谭香答应。她包好玩偶,挑了两把刀放在怀中。她这一去,真遇到了位大主顾。

作者有话要说:忙家中的事,心急上火。太阳穴边突然冒出一个疖子,有点疼。我这人,性子蛮急的,从前更急。

这两天除了写这个,要赶一个短篇的稿子,一定要交的。

读者留言已加精。本文最近几章错别字,容我等到稍空时一起修改,大家包涵。

PS蓝大人,谢谢你给我的评,受益匪浅。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现在我登陆后,无法回答任何读者留言。每个留言下,只有“加精”一个选项。所以,只能在这里对你说,有的东西,我会仔细考虑,现在回想起来,某些地方处理是不够好,还有场景的问题,我也在摸索中。鞠躬

☆、大主顾,说书人

轿车夫长啸,把车停在座高宅大院的角门旁,谭香提着包袱跳下了车。

她不熟悉帝京的路,只记得轿车在城里拐了无数个弯,绕得她下地还头晕。角门里站几个绸衫男人,见了她围作一团,笑问陪她的人:“这媳妇可是新来的乳母?”

陪同的人摆手。一个穿绸衫的对谭香道:“我家的小祖宗都换了十几拨乳母了。还好妹妹你不伺候他。”他眼盯着谭香的脸,又移到她胸。

谭香瞪他一眼,硬生生说:“谁是你妹妹?”男子们大笑着散开。

陪同的人让谭香跟他走。他们穿过条曲径,面前豁然开朗,谭香不禁吸口气。宅邸规模宏敞,错落有致。桂,柳,松,柏各种树木掩映亭台。菊,兰,月季花点缀路旁,其中有仙鹤梳翎,孔雀漫步。谭香本想拔根孔雀羽带回去给孩子们玩耍。可惜有人在旁,她只好望雀兴叹。

叠叠泉水流入平湖,湖边停泊着画舫。秋光明媚,金罗带般棣棠花环绕,拱桥如同长虹通向彼岸。那人叫她等在座院落口。一会儿,有个带翡翠镯子的银发老妇出来问:“你是做玩偶的?”

谭香以为她便是主人,老妇人接着说:“跟我去换件衣服,洗个脸,再带你去见小主人。你来晚了,他正发脾气。你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吧,可不要乱说话。”

谭香钉子似站在原地,只说:“太太,我早晨出门洗过脸,换过衣裳。”

老妇人瞥了她一眼:“早晨到现在多少时辰了?脸上早蒙了层灰。你们外头来的,身上难保不干净,要把小主人熏坏了,我怎么担当得起?”

谭香咬咬唇,她没觉得自己脏,没觉得自己臭。想发脾气,但想到那笔大生意,便忍住了。她从袖子里掏出块手绢,蹲到湖边擦洗了脸蛋,然后挺直身体说:“太太,我洗过了。我身上没不干净。我家两孩子从没被我熏出毛病来。您别再勉强我,不然,这生意我不想做了。”

这时,只听到院子里稀里哗啦,好多人劝囔,闹哄哄一片。

一中年妇人冲出来,额角正流血:“杨大娘,小祖宗闹翻了。来了?快叫她进去啊。”

杨大娘长吁短叹,对谭香说:“好,来吧。”

院中别有天地,水石清华。卷帘外,一丛竹林。竹下石头桌上,摆着几本书。

谭香刚跨进屋,迎面丢来个碗,她偏脸避开,碗摔个粉碎。

有女人哭叫道:“哎哟,我的祖宗,那可是个官窑彩盅!”才说完,又摔碎了一个。

只见一群老少媳妇手忙脚乱,围着张罗汉床,有人急得都跪下了。象牙席子上,站着个虎头虎脑的男童,比苏甜苏密大不了几岁。他跺脚大喊:“滚,你们滚!我不要看到你们!”

众人等杨大娘的示下,杨大娘满面笑容道:“小祖宗,您总要吃几口饭呀?”

“不吃不吃就不吃!”小男孩使劲力气,把小桌所有盘子往下一推。

众人搓手不及,眼看地上多出堆碎片。

杨大娘笑道:“小祖宗,别生气。瞧,做木偶的人来了。”

她推了把谭香。谭香上前瞪着那男孩,小男孩瞅了她一会儿,说:“她好凶,叫她滚!”

谭香愣了片刻。哼一声,转身往外走。杨大娘拉住她:“别走,你走了他更发火。”

谭香回头,小男孩捂着脸,正从指缝里偷看她。

她想了想,走近说:“你要做哪种木娃娃,告诉我。”

小男孩突然从床边掏出了两个玩偶娃娃,用力一砸,说:“我才不要呢!”

两个木头人在地上滚了圈,有个娃娃顿时断了胳膊,还有个摔坏了脸谭香短促的“啊”一声,把自己的偶人拾起来,用裙边擦擦,一时气急,站起来冲小男孩怒吼:“你怎么能这样糟蹋东西啊?你这个小坏蛋!败家子!你再丢一件东西,我就代你爹娘揍你!”

小男孩眼珠乱转,往床上一挺,两脚蹬着哇哇大哭:“来人啊!她骂我!来人啊!”

十几个女人大惊失色,谭香对她们说:“我也有儿子。你们这样怕他,他就更得意,索性都不理他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