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修过的叶形眉,随着笑容飞扬。忽然,她收了笑,问:“阿墨,你今天不对?”

苏韧知道伤瞒不过去,扶了扶腰,低声说:“我去阁楼找书,不小心跌了一跤,闪了腰。”

“啊!要紧吗?”谭香失色,立刻和苏甜一起卷席子收玩偶。

苏韧笑道:“不要紧的。”谭香瞪了他一眼。

吃完了饭,苏甜苏密到屋里玩金鱼去,谭香非要看看苏韧的伤。苏韧有点心虚,可不给她看伤势,也过不去这关。他立刻含胸抱住膝盖:“你揭开衣裳看看,我自己也瞧不见。”

谭香牙齿里“嘶”一声:“那么一片淤青!真是冤家,你知道给儿子买金鱼,为什么不在集市上买点狗皮膏药烧酒来?不行,我得出去趟。”

她冲出家门。苏韧扶着墙壁,赶快洗个澡。

他不愿去想傍晚的一幕幕,只想着如何在谭香面前蒙混过去。

他面朝下躺着,想起尚书冯伦。冯伦真是个糊涂尚书?他为何会在那座书楼出现呢?难道真的是喝醉了酒睡着了?虽然和冯伦见过了面,但冯伦会记住他这么一个人吗?

冯伦是尚书,他是书吏。就算冯伦记得他,能怎么样?不过,冯伦真真假假的话,也许能阻止林康对他的迫害。林康爬到这个文选郎中之位,必定有过人之才。他在尚书出现后的表现,足以说明此人权欲要高于□□。

他正沉思,谭香手里拿瓶烧酒回来。她口里含酒,喷在苏韧背上,帮他轻轻揉着。

苏韧觉得舒服,她手胖胖绵绵的。这样一揉,痛被他忘了一大半,简直有升仙之感。

他问:“怎想到去胡同口摆摊?”

“我想自己去卖玩偶。这里孩子少,才卖了两个。”

“不错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有一个人买,就说明你的功夫没有白费啊。”

“嗯……”

“香儿,我不在,你可以摆摊卖货。但你记住,千万别到客人的家里去啊。这京城豺狼也不少。我怕你上当。”苏韧把自己心里话说出来。

“嗯……”

苏韧觉奇怪,滚烫的水珠,滴到他背上。他回首,看谭香红眼睛正哭泣。

他一惊,非同小可。谭香并不爱哭的。她一哭,他就慌。他颤声:“香?”

谭香抱着他的腰背,赌气般说:“哼!不做了,不去做了!我不让你去那里做了!”

苏韧心里叹气,口上笑道:“你胡说什么?我在家让你养着,难道就不跌跤了?”

谭香生气说:“你瞎说,我养不起你,你才去衙门受气。要是当初我不生苏甜苏密,你也许就能考入州学读官费去了。那些人谁敢欺负你?”

苏韧心想:不要说读官学,就算当进士,会不受欺负?翰林院内进士成群,还不是文人相嫉?生孩子,难道还是女人的错了?可他知道自己开口,她必定越哭越凶。让孩子们听见就不好了。所以只是把手伸到背后摸她的脸。

过了好久,苏韧才柔声说:“并没人欺负我。我可不后悔,我根本不想去花个几十年去读八股文。生苏甜苏密,我最高兴,因为是我们的孩子。等将来我们有了钱,不妨再多生几个。”

谭香抽噎,继续给他揉,过了许久才说:“我摆摊,是因为气不过。后边王大娘的孙子和我说,牛大娘带来的那个老头,在城里卖我做的玩偶,一个要五十文呢。”

苏韧安慰说:“这没办法,人家有销路。以后我们想法子就是了。”

那晚,苏韧上床良久睡不着。风吹庭院,他忽然觉得,窗外好像有人正在看他们。

“谁……?”他起来,推开门,小院里并没有旁人。他环顾四周,多了点怀疑。

好几次,当他和谭香鱼水之欢时,他曾瞥到过窗外的人影。院子锁的好好,总不会是蝴蝶鬼复活吧?他决定找时间翻看院子。就算是鬼,他也要和他们周旋,送他们去应该去的地方。

因为身上有伤。苏韧怕人看出异样,第二日开始,他就早早去吏部。

文功坐在里面,见了他说:“你没事就好。”

苏韧想,文功口气,是知道阁楼的事情?

文功又说:“上面吩咐,你算是因公受伤,看跌打大夫的钱,会算在本司杂费内一起发到。你就不要省了。”

苏韧点头,“上面”一定关照了文功。看来,文功和尚书关系不浅,竟是真的。

他道:“卑职受大人庇护,铭刻于心。卑职一直想送给大人一份礼……昨日大人不在,卑职斗胆放在大人的抽屉里了。”

文功额上忽然青茎暴起:“你……你说什么,什么礼?拿回去,拿回去!”

苏韧不动声色:“大人请打开抽屉看一眼,再决定也不迟。”

文功气急败坏,拉开抽屉。一块白底带灰色花纹的石头躺在里面。石面莹润,色彩朴直,画面像是苍茫天地里的一只孤鸿,飞过群山。

苏韧清澈的眸子望着文功:“大人,这是卑职家乡的雨花石。卑职从前经常在河滩漫步,会捡上几块。河水流动,石头坚硬,卑职所向往的,就是做水里石头。就算千万次磨打,都是干干净净在水底的石。不会趋炎附势,不为世俗污染,花纹就是石头的心,这块石头适合大人,卑职送给大人,大人若不要,卑职即刻带走。”

文功摸了摸石头,丢在桌上。不再跟苏韧说话。过几日,文功的窗台上多了盆水仙。

大人不在,苏韧偶尔看到,水仙花盆里摆放着块雨花石。他不禁一笑。

文功的那块,是他送出去的第一块石头。

苏韧绝不是无意中去捡的雨花石。他有许多雨花石,每块都有不同的颜色和意境,甚至还有稀世美丽的雨花石。苏韧从未想到用它们卖钱,他要用它们来换取更重要的东西。

☆、世上如侬有几人

城市尚余三分热,秋光先到野人家。城郊的皇陵一带,夏日之浓翠悄然褪去。山中霜染黄花,景致冷丽。正值红日西斜,山风一起,侵人肌肤。金光扫过阙楼上“永陵”二字。陵墓壮丽辉煌,足可见□□规模盛大。

两匹骏马,在漫漫神道上疾驰而来。当先一人,风流俊俏,歪戴着金冠,正是唐王宝翔。

他一口气跑出了永陵地界,松开疆绳。对落后人大笑道:“老四,你是不是和芳芳缠绵太多,耗了功力?”

老四是鸢肩虎背卧蚕眉,听了这话说:“你是老大,我故意让你。老四就该有老四的样子。”

宝翔不客气道:“扯淡!想当初我们一起在碧云天内看到芳芳的,约好第二天再去点歌。也不知是谁半夜带着银子替她去赎身,从此金屋藏娇。那时,你怎么不想到我是老大?”

老四卧蚕眉耸动:“你自己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何况老大桃花乱洒,哪回认真过?”

宝翔打个哈哈,他对芳芳倒并不上心,不知老四怎么就和那女人对上眼。现在宝翔都不大敢去老四的家。那芳芳每见他,就含羞暧昧一笑,让他发寒。他不怕多件韵事点缀,但总不能去割自家兄弟的靴腰。

再说,老四是什么人?成国公蓝家世代是武将,他蓝辛力拔千钧,十七岁就在战场生擒瓦剌首领,如今已是锦衣卫指挥使了。

二人系好马,一同爬上高坡。宝翔俯瞰松林,听着松涛,不禁心旷神怡。

蓝辛问:“老大,方才正式给孝贞皇后祭祀时,你怎能当众哭得那么伤心?我跪在边上,吓了一跳。几个宫里派来的太监说:就是自家亲娘死,也不至于哭成这样。”

宝翔擦擦眼睛,鼻翼微动:“我哭得又不是皇后。但每个人总有点伤心事。想哭,哪能哭不出来?”

蓝辛点头:“对,老大从前受苦。最遗憾我认识你晚了,不然我们一路有难同当,我也不至于是帮里的老四。老二老三,真都死了不成?”蓝辛对于自己是老四,总有点耿耿于怀。

宝翔狠拍蓝辛的背,说:“老二老三是最早加入的,我曾经以为他们被人害死了,可这次去江南,发现他们还活着。我暂时遇不到他们……他们也不是圈子里的人。老四,座次不过是名义上的,实际在帮里,除了我就是你了。明天我回京,你出长城巡边,咱兄弟有一段日子不能见。我给老七觅到一把宝刀,给老十找到一副金甲,你都替我捎上。瓦剌部虽然臣服,但有人还在蠢蠢欲动,你在外,要多加小心。”

“好。老大,有什么话交待要老七,老十?”

宝翔摇头:“兄弟们各自守好职位,我就满足。蔡述已从江南腾出手来,上个月让我们帮他找写匿名信的人,就证明他盯着锦衣卫了。下一步,他可能还会注意到我们安插在军里的其他弟兄,甚至查到北海帮的源头。万事小心,别给蔡述抓到把柄。”

夜幕降临,月光皎洁。几座皇陵,都亮起灯火,给死寂里带来些生气。

蓝辛沉吟良久,说:“写匿名信的人,绝不是我们弟兄。老大,我不懂,为何我们不先虚以委蛇,与蔡述合作找人?他说到做到,心狠手辣。期限过后,他会不会因我们懈怠而报复?”

宝翔笑了几声,从怀里抽出折扇,徐徐展开。他注视蓝辛,眸中宝光璀璨:“怕什么?老四,你虽比我长几岁,但武将肠子难免直些。蔡述叫我帮他找,只是试探。我找不到人,反而让他放心。你想,蔡述既已知我在禁军的势力,且皇上最近露出要用我来制约他的迹象。他最忌讳的,就是我在文官内也有根基,显神通。我们帮内那么多人才,会飞檐走壁者,在各家密探者,还少吗?我要从吏部弄个官员名单,有什么难?可我偏不动手,就是要告诉蔡述:文官场事,还是您老人家行。我管不着,不想管,也没那个本事管。”

他合上折扇,轻轻敲蓝辛的额头:“明白了吧?”

蓝辛似懂非懂:“还好我没当文官,绕来绕去烦死人。”

宝翔凝视永陵。灯火镶边,在龙脉般的山里,组成个“龟”型。皇帝继位后,举全国之力建造陵墓。复兴十年,他将孝贞皇后先葬入地宫。那之后,皇帝沉湎长生“仙术”,在朝堂露面就越来越少。蔡氏父子,一步步权倾天下。皇帝独子乃蔡妃所生,现又为蔡述本人所鞠养。那小孩,倒简直像是他蔡叙之的儿子了。

若皇帝一旦乘着黄鹤归天……这个江山……他的底牌……

皇帝虽然恢复了唐王家的爵位,但宝翔的母亲,至今还葬在京西坟岗里。宝翔推说自己年幼记不清事,从不能给她上坟。老唐王葬在杭州,宝翔迟迟没有把尸骨迁到京城。而蔡述在老爹蔡扬死后,于永陵附近大肆修建陪葬墓,种植名花异草。相比之下,宝翔更显不孝,被人暗地说成是没心没肺的典型。

宝翔想到这里,摸摸鼻子,一笑,对蓝辛说:“你看永陵右边的那块地怎么样?”

“那块地可是风水宝地,据说卧有九龙,只有盛世明君才可镇得住。唔,也不知将来成为那座皇陵?”

宝翔嘴角一扬,眸光锐利。蓝辛满怀期待,等他开口。宝翔却不说话,率先下山。

皓月当空,宝翔和蓝辛边走边密密谈心,不时相对大笑。

忽然,宝翔停步。从林子的那边,传来如泣如诉的乐声。他牵着马向穿过林子,银光穿透树影,明亮剔透。风吹来,万叶千声,都像是跟随着那阴沉调子吟唱。

“是蔡文献公的墓地吧?”蓝辛说。

蔡文献公,就是蔡述之父蔡扬。宝翔记得本月中,就是蔡述的生日。

他跃上马背,催马前进。过了一刻的功夫,乐声更加清晰,是有人在拉胡琴。

琴声弓音华畅,时柔时烈,绵密处如细雨,刚健处如虎啸。先是低沉如乌云滚滚,继而高亮如海上明月,好像是把无形的琐,能把蛟龙都缠在人间。宝翔在高地里远望,蔡扬墓地周围的旷野上,没有点灯。黑暗里,胡琴的歌唱,是唯一的光明。拉琴之人,不见踪影。

宝翔聚精会神,面上时喜时悲。蓝辛是世家子弟,侧耳赞叹道:“这样好琴,放在京里岂不是第一把手?”

“是蔡述。。”宝翔说。蓝辛卧蚕眉,凝成“川”字,他“啊”一声,像活见鬼。

宝翔握着金鞭,低声道:“这是我父王送给他的胡琴,也是父王教的他。”

他想起当年的事来,他父子在京中被禁足,门庭冷落车马稀。只有两个当驸马的姑父,翰林冯伦,尚书蔡扬,常来看他们。因冯伦无子女,表弟蔡述是王府唯一的小客人。蔡述漂亮聪慧,宝翔父王特别喜欢他。老唐王闲着爱拉胡琴,想教授儿子。可宝翔贪玩,性子急坐不住,学了三个月,只会咿咿呀呀拉半首“紫竹调”。蔡述看准了老唐王心中失落,自告奋勇,当了胡琴学生。唐王常和蔡述坐在池塘边,讨论乐理。那时,宝翔气蔡述抢了他在爹爹心中的位置,在蔡述拉琴时,他常唆使小狗厮打,砸破罐子,逗弄蛐蛐,跟鹦鹉说话。可蔡述的琴艺越来越好。等到宝翔他们被贬为平民的那天,父王把珍爱的胡琴留给了蔡述……

宝翔这几年和蔡述来往,大都是场面敷衍。所以他不知道,蔡述的琴艺已到了青出于蓝的地步。他想到父王,叹息一声,憋着气,把马头拨向另一条道路。

他不知道蔡述为何在这样的黑夜里来父亲坟前拉琴,他只想快点逃离这揭开他不痛快回忆的乐声,那一声声,都像磨在他的心坎上。

他打马狂奔了一段,乐曲变得悲怆,宝翔眼前不断浮现父王音容。他从前不专心听父王教授,可是假若时光倒流,他宁愿永不长大,没有朋友,只在那个天井里,靠在父王膝下,学好他的琴艺。琴,是父王的心。他勒住马,仰天长叹,怕眼泪掉出来。

那不是父王,而是蔡述。

尽管蔡述本来是个喜欢孤独的人。但宝翔就不愿听任那人那琴在黑暗里孤独。

“老四,我要去,你先走。”他斩钉截铁的说。

蓝辛使劲拉住他的手:“老大,他是个什么人?他要问你为何如此晚到这里转悠?更起了疑心。小时候是表兄弟,但现在呢,以后呢?老大!”

星光灿烂,宝翔的脸笼在光雾里,露齿笑道:“怕什么?老四,别怕。他问我,我还问他为何半夜在皇陵附近呢?老四,我们发誓要把帮派做大。可要成功,千万别怕。不怕的人,输了只是输给命。怕的人,会后悔输给了自己。老四,四十多年前打天下时,你爷爷要是不怕,率先冲进徐州城,天下就换姓蓝,我该叫你王爷……”

蓝辛松开手。宝翔马跃向前,大声道:“保重。”

宝翔刚看到蔡扬墓碑,琴声嘎然而止,四周静得令人胆寒。

墓碑边孝子守孝用的那间木屋,亮了起来。宝翔下马,朝前走了几步。

“叙之,叙之,是我,飞白。我恰巧路过,我有好吃的,给你吃。”他嘻嘻哈哈道。

彩云蔽月,蔡述就像出现在月光最深处的幻影。他眉眼淡,唇色淡。花非花,雾非雾。

这种人,天生姿容洁雅。而蔡述一身梨花白衫,更添其洁。有那么短短一瞬,宝翔错觉自己化成肮脏世上一粒灰尘,活该被蔡叙之踏在靴子底下当陪衬。

不过,叙之并没穿靴,只穿了双布鞋。所以,只是错觉。

宝翔莞尔:“叙之。”

“我有请你来吗?”蔡述问。

“没有。我想:你一个人拉琴,拉得无聊了,也许要找人聊。也许饿了呢?”他从马鞍里取出一小袋,晃着说:“栗子,弄熟了肯定香。”

方才的琴声,怎么是这么个人拉出来的?宝翔偷瞧这个坟地里的蔡述,到底有没有影子。

蔡述关上门。宝翔一探小屋炉里的灶灰滚烫。他就把栗子埋进灰,再用柴压严实。

“飞白,我要是你,今晚绝对不来。”蔡述将胡琴放入匣子。

“嘿嘿,我要是你,一定不半夜拉胡琴,和鬼哭狼嚎一样。你就找不到一个人说话,非要到你爹坟前来?我心烦时,倒想看我爹,可惜他在杭州。”

蔡述笑容寡淡:“我之所以至今还一个人。其中原因,别人不知道,你总知道。”

宝翔手指被灰烫了下,自己好像无意中,触到了蔡述的心病。蔡述的心病,也算是宝翔的心病。

宝翔讪讪道:“我没和人说过。除了我,知道的人都死了。叙之,我相信能好起来的……”

“写飞书的,你查到吗?”蔡述幽幽问。

“没有,我在皇陵里那么久,哪有空去?再说句实话,叙之,我在六部没有人。我虽然能管锦衣卫,但那帮子人,都是绣花枕头。上次在六合县,是我命大,死里逃生。叙之,以你的能力,何必要我帮你?不过,要不是那个缺德人写匿名信,我怎么会在江南挨打丢脸?所以你一定找出他,替我出口恶气。”

蔡述手里,多了一张纸头:“既然如此……。我不勉强。是不是罚你……看我高兴。我这里有份名单,是条件符合我推测的吏员。我让人专门察看这些人入部后的笔迹,三十二人中,有十三个人,某些字笔迹类似。烦你们锦衣卫,把这些人处理。找人你们不会,处理人总该是强项。”

宝翔抽过名单,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叹息道:“可怜要多杀十二个。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人兴许就不来京城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你存在。人家虽坏,可能有志气。宁愿在小地方当第一大坏人,也不到京城做排在你后面的第二名坏人。”

“有这个可能。”蔡述笑道:“既然是坏,不如坏到底。宁可错杀一万,也不放过一个。”

栗子“哔啵”一声。烫,宝翔只好两手换着丢来丢去。挤碎壳,把栗肉送到嘴里。

宝翔说:“叙之,我知道你是害怕。要不怕,给你自己留个对手,多好?不然满目都是蠢材,你在朝堂上也寂寞。”

蔡述走到炉边:“我不会中你的激将法,我怕一个小吏做什么?我最要防的人,就是你。”

他修长手指上,多出一个栗子肉。宝翔压根没有注意他如何剥的。蔡述吃相文雅:“还不甜,等到入秋要好些。飞白,你还是太急。”

宝翔干笑,装糊涂。蔡述看着他说:“你笑吧,我近期就要在天下推广革新。祖宗旧法,已不再适应当世。既然朝廷由我主持,我就要在有生之年,继承父志,做好此事。为此,我打算成立内阁中书衙门,全不用科举的进士,只用能吏和实干之人。到时候,万岁必定启用你。你可以来韬光养晦,可以当中流砥柱,随你。我要查封掉暗香那张小报,希望对你没影响。”

宝翔直视他:“叙之,暗香我看过,夸夸其谈,我不大喜欢。那并不是我手下的报纸,你误会了。你封不封的,跟我什么相干?只希望你别踩着朝中的藏龙卧虎的尾巴。”

蔡述举起他淡红梅色的手。江城五月落梅花,落梅灯影里双手,势不可挡。

宝翔一到京,就去面圣。皇上为了表扬他对皇后的孝心,特赐宝符一张。让大太监范忠烧化了,冲水给宝翔喝。宝翔面不改色,喝得一滴不剩。他才退出东华门,就接到薛涛笺请帖,是姑父吏部尚书冯伦请他到家去喝酒。冯伦看着宝翔长大,宝翔对他也亲近。

今日,冯伦的藏宝斋“暂得堂”落成。宝翔回家换了绣金龙袍子,带上份礼就出发。

他经过书堂,见王妃陈氏正在里面念经,在门口说:“妃子,我去姑父家了。”

陈氏照例不理睬他,敲着木鱼。宝翔习惯了,不在意,跨出门去。

到了冯府,才进宝堂,他就听冯伦语重心长劝说:“叙之,人生在世,什么不是暂时得到?王羲之说,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你的行事,该变通。以你才智,不难。”

蔡述也在冯家?蔡述答道:“姨夫,正因为荣禄名利是暂得,谁还在乎人评好坏?若不能流芳百世,倒也不妨遗臭万年。”

冯伦只能笑。宝翔摸摸鼻子,打个喷嚏。难道有人在背后提到他?

晚餐丰盛,皇帝让小宦官送来了一尾新鲜的鲥鱼,冯伦在蓝琉璃杯内,斟满荷花酒。

冯伦穿着皇帝所赐他亲手缝的道袍,宝翔戴着皇帝赐给他亲手编织的仙冠。

蔡述不仅有这样的道袍,也有这样的仙冠。不过好像他从不穿,从不戴。

冯伦说:“这几天,吏部来了个年轻人,说起来,这人倒是……”

他摇头而笑,并未说完。蔡述有点心不在焉,含笑扫了眼宝翔。

他那一扫视,让宝翔忽想起了一桩他在陵墓里听到的怪事。

如果那事属实,那蔡家人怪,还真不是偶然。

☆、开张大吉

大约十天前,宝翔在永陵和一个守陵老宦官闲谈。老宦官唉声叹气,抱怨是在皇陵远比在京进项少。宝翔笑道:“公公,您老这是糊弄我呢。万岁信道,事死如生。宫里拨给永陵款子还能少?”

老宦官听了叹息,说:“王爷不晓得,万岁最早是亲自来祭奠皇后的,每年都来三四回,老奴们跟着沾先皇后的光。这几年,万岁非但不再驾临,而且宫内拨给皇后的祭祀费越来越薄,只够维护修葺皇陵了。说来说去,怪蔡文献公死太早。老蔡阁老在时,事事上心,谁敢克扣我们一两银子?”

“照公公说起来,蔡扬倒是皇陵守护神了?忠心可鉴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