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韧骇然。林康离他极近,细长眼里的瞳子,好像簇奇特火苗,火焰的中心就是他。

这一瞬间,苏韧明白了什么。他微微向后退,压抑着迷乱,客气说:“多谢大人盛情,但卑职自己能走回去。卑职不入流,不敢劳烦命官。”

林康手几乎就要碰到苏韧脸,温存道:“傻孩子,你都湿透了,还推辞?跟着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苏韧装作心不在焉,好久才问:“唔……大人方才吩咐什么?”

“没什么。”林康指着门口的精致马车:“上去吧,我送你。不一会儿就到家。”

苏韧微笑摇头:“卑职实在不敢,况您是文选司郎中,我是司勋司的吏。同乘一车,恐有损大人盛名。”

他反复推辞,林康终于不大耐烦,他脸色一沉,强笑道:“好。我多事。随你,告辞。”

苏韧在大雨中的烂泥地撒开腿跑,只想快点回到自家的那个小院子。

他一到家,隔着窗户纸,就到谭香跟孩子们的笑声。他在院子里浇了一会儿水,推门。

谭香踮脚站桌上用什么填天花板。苏密一只手扶桌脚,一只手拿片干荷叶顶自己头上。

苏甜手里端个盆,仰头:“娘,水还滴下来。……爹爹?”

谭香跺脚:“天花板漏了,我修了,弄不好。”

她今天梳着未出嫁姑娘那般松松辫子,苏韧忍不住笑,想起了小时候的她。

谭香盯着他:“阿墨,你怎都湿了?伞呢?”

苏韧摆手:“伞坏了。再说雨大,有伞也湿。我来弄吧,明日我去叫个泥瓦匠。”

谭香一瞪眼:“别弄了,反正咱们不睡这屋。你看你这样子,快洗澡,我烧了水。”

苏韧确实饥饿疲惫,他洗了澡,一口气把家里剩下的稀饭都喝了。

谭香把孩子们赶去睡觉,双手托腮坐在他身边,对他眉头吹气:“阿墨不开心?”

“哪有?”苏韧说:“别瞎想。”谭香笑着对他吹口气,杏子眼亮晶晶的。

苏韧起身刷洗碗筷,漱了口。谭香坐床沿,两脚丫互相打来打去。苏韧笑:“怎么了?”

谭香勾着他脖子,把一个小小袋子给他。苏韧一看,是铜钱。

谭香说:“一百文呢,全交给你了,我一文钱都没藏着。”

“哪儿来的?”

谭香道:“今天牛大娘带来个老头,他在城里开铺子。他看了我那一百多个木偶,选了二十个。每个给五文,正好一百文。他说要是卖得好,以后再找我买。”

苏韧心想:城里一把木梳都要二十文钱呢。那么好木偶,怎么才五文钱?牛大娘不是个善类。奸商见谭香天真直率,自然要压低价。但他望着谭香脸颊胭脂般的红晕,不忍心扫她兴致。说:“我早就讲了,你的木偶总有人喜欢。牛大娘,我见过几次,你不要和她多来往。将来我安定下来,一定设法帮你把木偶销出去。”

谭香说:“我本来也不喜她。但牛大娘这人心并不坏。你想她热心帮我卖偶人跑腿,还不是为了帮我?”

苏韧解开她的辫子:“好人坏人,才几天怎么看得出来?你说你相公是个什么人?”

他心情开朗多了,低头吻她唇瓣。她的唇有甜味,让他觉浑身暖和。

谭香朝里屋望了望,咬他耳垂吃吃道:“你是个最最坏的男人……”

苏韧环住她的腰肢,笑着回答:“既你这么说……今晚上我不坏,实在是辜负了这个名声。阿香……香榧子……”

灯被吹熄。过了许久,急雨转为细雨。

雨丝缠绵声里,谭香粘着苏韧胸膛,长长双腿全搁在苏韧身体上。她餍足叹息:“阿墨……”

“香儿……”苏韧抚着她的背脊,他彻底懒了,真想永远躺下去。

可是他回忆起今天的种种,只能拍拍谭香:“香儿,我跟你说件事。”

“啊?”

“香儿,还记得我和你说大白吗?大白此刻是出京去了,我虽然想靠自己,并不想求他什么。不过有一天……万一你暂时找不到我,又情况紧急,你就拿着雨花石袋子里面的玉牌,到附近的得意楼,找一个叫雷风的人。就说你谭香,马上要见老白。知道了吗?”

他重复一遍,让谭香复述给他听。谭香问:“可我为什么会找不到你?你不在了,我要找大白做什么呢?”她爬他身上俯视他的脸,满面认真。

苏韧笑道:“万一而已,别担心。”

他只能这样说。他有预感,吏部新麻烦,不会那么简单。

第二天,文选司的员外郎,来了司勋司,对文功说:“文大人,林郎中说,他已查过。半个月前总务排错了人。苏韧按考试结果,该属于我司。现在,从吏部尚书处派一人来和他对掉。此事尚书总务已首肯,望大人体谅。”

苏韧哆嗦。他把头压到肩膀下,一动不动。同僚都大惊,望向苏韧。

他等了许久,文功不说话,苏韧手心发凉,满是汗水。

文功开腔了,只吐一个字。员外郎问:“大人说什么?”

“滚!”

“呵呵,文大人,你怎如此不给尚书和林郎中面子?”

文功把屋里那盆小花砸向员外郎:“林康算什么东西?我中进士的时候,他还没有生出来呢!换人,他为什么早不换,现在要换了?还拿尚书来压我?尚书知道部里肮脏丑事?苏韧,你想不想换?快说!”

苏韧只得站起来,对那员外郎躬身:“大人,既来之,则安之,小的现属于司勋司,就要服从司长官。”

员外郎冷笑着扬长而去。文功怒气不止,对苏韧说:“混帐,进来。”

苏韧进去。文功颤抖着手问他:“他为什么要你去?你干了什么?”

“大人……小的真不知。”苏韧坦白,补充道:“小的实在不想去。”

文功盯着他,道:“不要以为邪门歪道是捷径。肯卖身的人多,有脑子的人少。人长得好,更要爱惜自己。别让人说当吏员的下贱。”

苏韧点头,他眼里潮了。文功顿时住嘴。

停了许久,他才叮嘱:“自己小心。我会顶着。”

“多谢大人。”

一连十日,文选司再无动静。每日苏韧走时,文功还在里屋坐着。苏韧的忐忑渐渐平复。他想林康对他,不过是一时兴起。他在吏部起步,就遇到此种烦恼,实在不幸。不过他听说京官中好男风的人不少。他少年时去南京,曾碰到过人试探勾搭他,他都婉转谢绝。六合县,虽有人开玩笑叫他“美人”,不过穷开玩笑,从未有心染指。

他不反对别人好断袖,但这事譬如男女之间,最好你情我愿。

苏韧与谭香相依为命多年。他毕竟不是一个什么都能卖的人。

这日,文功并未来部,好像是病假。苏韧本想组织大家去看看他,但方川等人没有一个知道文大人的住处。天色黄昏,他正和方川正要走,被搞总务的“鸡毛郎”胡平叫住,说是尚书大人要一些成祖时代的文件抄录,人手不够。安排两个人去吏部藏书阁找,还要安排两个人去吏部的备案库房查。

方川恳求:“胡大人,我和苏韧一起去藏书阁吧。”

“不行不行,备案库,非你不可。还是我和他同去藏书阁,那边老秋在看着的。”

那胡平一路无话,只斜着眼打量他几次。苏韧心里发毛,跟着来到吏部深处一座角楼。

守书阁老吏员牙齿都掉了。看了半天,没瞧清人,他摸给了苏韧把上楼的钥匙。

胡平对苏韧交待:“书目都在上边,你自己去找,翻到了来抄下来。”

楼阁群书积灰。放着文房四宝的花梨木桌倒宽大,好像才擦过,纤尘不染。

苏韧找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尚书要的书目。他往阁楼里边走,脚下木板嘎吱作响。

天越来越黑,若下楼去问胡平要灯烛,肯定要遭白眼训斥。

攸的,阁中骤亮,苏韧眨眼,墙上有只黑蜘蛛。高大的人影,和苏韧的人影交叠。

“苏韧,你怎在这里啊?”有男人笑语。

苏韧没回头,那是林康。苏韧吸了口气,语气显得倒轻松:“林大人。”

苏韧明白胡平为什么让他来这里了。楼上的门大概被林康锁上,老吏肯定被他们骗走了。

林康走到他身边,捻起他的发丝:“苏韧,你逃不掉。你这样美,却那样卑微。纵不是我,也有别人看上你。固守清白,有何意义?这京里,凡是有个官阶的,都有见不得人的丑事。而我林协和,从未亏待交好之人。你以后会知道。”

苏韧嘴角一扬,道:“但大人这样用强,未免太不识情趣。”

那林康突然将苏韧往桌上一推。苏韧的腰撞到桌边,一阵疼。林康扑到他身上搂住他,扯开他的衣襟:“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情趣?我来教你吧。”

林康从苏韧的脖子向下亲吻,手伸到他腰下,胡摸乱拧。

苏韧用力挣扎,情急之下,抓到方石砚台。他握紧砚台,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

今天,他若以死还击,吃亏的只是无钱无势的他。

以蔡述的权利,帮心腹林康遮掩一个杀人案,易如反掌。

可他若要活下去,只有两个选择。或者失去职位,或者失身。

林康就像一头野兽。苏韧求了几次,他还是不停。

苏韧闭上眼,他终于决定用命来赌一次。他脑海里,幼年的阿香一掠而过。

苏韧选择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不V。今后请勿再询问此事。

☆、糊涂尚书

苏韧腰身一折,好似向后躲闪。与此同时,他双手握紧了石砚,毫不犹豫用力一推。砚台猛然弹击桌边摆放的椅背。应声而倒的木椅,撞击到一尺远处的腐朽书架。

苏韧早就留心了那个岌岌可危的旧书架。书架顶部,散乱堆放着大量书本。只要人用力摇晃,书本乃至书架都可能砸下来。此刻,他铤而走险,舍命一赌这样做的后果。

若只书籍落下,他最多受伤。而书架若倒,他不死也废了。

这是他保全自己身体和职位的唯一办法了。他不得不试。

书架吱呀晃动,林康抬头,大叫不好,抱头滚地。

苏韧已来不及撤离桌案,他只能用臂护面,侧身蜷转。

随着书架摇撼,震动中的书本,纷纷坠落,怦怦作响。

灰尘飞絮里,苏韧挨着一记记的重锤。木头的轻微颤动声,令人魂飞魄散。

书架会倒下来吗?真的是要倒下来了?他缩紧身子,在恐惧里神志近乎昏沉。

阁楼经过好一阵骚动,又静乐。林康咳嗽着,喊道:“你……你……你,苏韧,苏韧?”

好一会儿,苏韧才从半埋身书里钻出。他移开手臂,迷糊仰视,只感到痛和乏力。

他眼里一切皆是模糊。可他咬紧牙关,勉力一字一句道:“大人,小人死也不愿。”

林康像是呆住了,喘息未定。这时,在锁住的书阁里,居然又有一个人说话。

这人悠然笑道:“好大的声势,把我都吵醒了。哪个大人,哪个小人,让我看看?”

苏韧闻到一股酒的醇香。那人走到桌前,林康倒退一步:“冯大人?您……”

那人晃晃手中玉壶,笑语:“原来是协和。我是到这里喝酒赏书的。谁知竟睡着了。老了老了,人不中用了。协和,我素日只知道你办事得力,现在才知道你这人可爱。”

苏韧疑惑着下了桌。他颤抖着手,合上衣衫。满脑都是“可爱”两字,林康可爱?

林康自己也颇为意外,结舌道:“大……大人……,下官其实……其实是……下官不是……”

“协和,你看你身居四品,但却童心未泯,在这儿和男孩子捉迷藏打架,怎不可爱?足见你是真性情,我喜欢。”那人语气真诚。

林康顿时面红。他匆匆一瞥苏韧,支吾道:“下官……是打架……但也不是……那个……”

那人摆手,轻拍林康肩膀:“这有什么好遮拦的?凡男儿,谁不曾打架?这儿冷僻,就当我没有看到你们好了。”

“多谢大人。”林康躬身。

那人笑眯眯将脸转向苏韧:“这孩子,可没有伤到吧?”

苏韧到此时才看清。这是个发福的中年男子,前额有点秃,小腹有点隆。但其面相儒雅,五官明晰,可以想见此人年轻时代的风采。他对苏韧瞧了一瞬,即缓缓放下酒壶:“……我们从前遇见过……?”

苏韧摇头。他随即感到一阵眩晕,只能用手扶桌,舌尖涌起血腥味。他希望自己不要被砸出内伤来,否则哪有钱吃药?苏韧从小最不爱生病。他这种人,生不起病。

中年男子对林康道:“前天万岁问我,吏部哪个年轻人好?我就说:协和甚好。万岁又问:哪里好?我说:哪里都好。对了,协和,你是装裱修补图画的能手,我新近得了张小李将军的神仙图,想请人整好献给万岁……你何时到我府上吃顿饭呢?”

林康正色:“是!尚书大人,下官乐意之至,随时愿到府上伺候。下官到这里,主要还是为了请示您一件事。昨日,胡平交来您对祝寿活动的批文。大人草书,高妙深奥。下官浅薄,一时没看懂,请您当面再指点……”他说完,煞有介事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

苏韧怪自己有眼不识泰山。面前的人,正是部里第一把交椅上的冯伦。

不知为何,苏韧口中的血腥气,顿时变得有点甜了。他偷偷用指头碰碰冯伦的酒壶,感到融融的暖意。

冯伦,字子约,吏部尚书,蔡述姨夫,唐王姑父,皇帝密友,朝廷长江三峡里的一大景。

冯伦呼吸透着酒香。他捧着那张草书笔迹瞧了半天,叹息道:“哎,协和,你为何不早点来问?现在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祝寿活动,我记不清。人老了不中用。你们再写一份送上来吧。”

苏韧忍不住抿嘴。

林康低头说:“遵命。这本是下官等失误。”

冯伦把酒壶递给他,打了个嗝:“协和,我醉了。这酒壶是叙之贤侄送的,你替我拿着。今晚就到我府上去。万岁的事,马虎不得。……你不会翘竹杠,收我一大笔装裱费吧?”

“不,下官分文不取。”林康注视尚书说。

冯伦满意:“好,这就好。协和,吏部团结第一。以后,你千万别再和人打架,损害公物。还有你……”他转向苏韧:“你也是本部人吧?就算林大人礼贤下士,非要拉着你打架,你也千万不要奉陪。君子动口不动手。下次你们俩闹不高兴,就来找我本人评理。我说打架,你们才可以打架。”

苏韧心思随着他话转动,答应道:“苏韧谢大人教诲。”

“苏韧,字是什么?”

“小的字嘉墨。”

“嘉善黄酒徽州墨吗?”冯伦问。

苏韧笑。冯伦也笑,得意说:“看,我一猜一个准。嘉墨,我最喜欢叫人家的字了。”

苏韧见他如此没架子,只能恭敬行礼。他抬起头,不再回避林康目光,但眼神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林康小胡子动动,先看向门口。冯伦迈着八字步,在林康引领下下楼。

苏韧坐到地上虚脱。他闭上眼,莫名兴奋。出手后,居然能两全,还和冯伦打了照面。难道不是天助他吗?他笑,腰背疼得让他直吸气。不过,他还是记得,要把书阁整理完。

他出了吏部,才用手按着腰部,靠着路边走。夏夜月明星稀,玲虫在桐树上纳凉。

夜市熙熙攘攘,苏韧挤到个摊边,小贩见了他就乐:“我还当你不来了呢。今儿新来了三十条小金鱼,你自个儿选两条吧。”

“对不住,今日我忙,来晚了。”苏韧不想蹲下去,笑道:“老哥替我找两条就成,我信你。”

地摊上卖的金鱼是十文一条,样子普通。可卖金鱼的,给苏韧拣选了半日。

苏韧再买个小陶盆,端着往家走。金鱼在水里游动,白月的倒影,被搅碎成漩涡。才到鸳鸯胡同,他就看到晚上在胡同口摆摊的几个摊贩,有卖番薯的,有卖豆汁的……有个摊贩招手叫他:“阿墨?”他定睛一看,是谭香。

谭香不知从哪里弄来张破草席。她盘腿坐在席,身旁摆放着几十个玩偶,真有几个小孩举着莲花灯,在那边挑选。苏甜靠在谭香身侧,眨巴着眼睛和小孩们搭话,不时说:“买吧,买吧。”

苏密狗头狗脑,躲在暗角,嚼着根麻花。

苏韧痛,走不快。他对谭香在胡同口摆摊意外,不过能再见他们三个,一切都好。

苏密盼到了金鱼,忘乎所以,嚷着快回家。苏甜说:“爹,娘卖了两个偶人。”

谭香把铜钱排成一排,又傻笑着收起来,塞到苏韧的袖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