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川摇头,指着和屋子相通的一扇门:“大人不太舒服,说你来了就来了,不必去见他。”

苏韧瞟了眼门,就摊开白纸。他眼角余光,发现那四个人全在看他写。他捻了下笔管,用不紧不慢的速度写起来。他还不时故意停下,装作在辨认原稿上的字。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那四人终于不再看他。屋内的气氛,更轻松了些。苏韧这才对自己旁边的墙甩了甩墨水,一笑。

他看到发到本司的文书上,写郎中“文功文建勋大人”。原来文大人,名叫文功。

屋子朝西,还不到正午就酷热。苏韧离风口远,内衣早被汗湿了。同屋的人,有的挥扇,有的喝茶,那方川把外衫褪下一半,苏韧也不敢随便动。

平白一阵小风,是有个人打嗝,从隔壁屋过来了。

苏韧看了眼,立刻离开桌子下跪:“卑职苏韧,拜见大人。”

那文大人是个两鬓霜白的人,脸皮蜡黄,瘦得两眼微微凹陷。这样的热天,他竟穿一件夹袍,手里还抱了一个铜制的“汤婆子”。他眼白向苏韧好一会儿,才说:“拜什么拜?你来都来了。你就和他们一样吧。” 他说话凶,还好像气呼呼的,好像出了娘胎,就没笑过。

苏韧一愣,旋即起来,垂手正色:“是,卑职听大人的。”

文功不理他,对方川道:“吏部要全体准备蔡阁老寿礼,我就不参加。谁爱送谁就去送。”

方川为难:“……大人?”

文功把汤婆子往地上一摔:“他们再来找我,我就不干了。我本来半个身子泡在棺材里,我给人祝寿,以后谁来给我哭丧?下流种子,个个都想着攀高枝。”

汤婆子在地上滚着,滚到苏韧的脚下。苏韧想帮他捡起来,文功喝道:“关你何事?这些下流种子,年纪轻轻,就想着钻营,溜须拍马,无所不为。别当我不知道。快做你们的事去!”

苏韧爬到位置上飞快提笔,众人都不敢出声。文功自己拿了汤婆子,重重关门。

苏韧虽然知道“下流种子”不是专门说他,但手里的笔划,这回真是慢下来了。

不到中午,花园里就有笑闹之声。做官府,是吃皇粮,苏韧这样新来的不敢怠慢,但混老了的人,都晓得皇帝有天地之量,自家奴才多休息半个钟点,对皇帝是无所谓的。

因此,吏部午饭时间不到,不少人就呼朋唤友吃饭去了。方川来叫苏韧:“嘉墨,官员午间休息一个时辰。可我们吏员,中午休息才三刻钟,需快点吃。”

苏韧走到门口,对大家拱手:“各位前辈,小弟嘉墨初来,晚饭万万省不得的。请前辈们赏光,晚上一同去玉珍楼。午饭既然时间短,附近有家面馆,打卤面浇头一流。不如各位前辈跟着小弟屈就一番。”

那几个人纷纷推辞,有说自己带饭的,有说不好意思的

只有方川反帮着苏韧说:“好了,好了,一起去尝尝,热闹热闹。”

最后五人同去了一个小面馆。苏韧来吏部之前几天,对吏部附近的所有菜馆,酒楼,书场,集市都摸了个底。只有妓院他没进去,但每家特色,头牌名字,他也熟谙在胸。那面馆新开,且在巷子里。苏韧也是偶然寻到的。面馆掌勺,是个花甲老阿婆,她上次被苏韧“阿姨,阿姨”哄得眉开眼笑。今天见他真带人来吃,就更高兴,特为给他们足量浇头。苏韧给他和方川都选了大辣。

众人说:“你是江苏人,怎吃下那样辣的?”

方川帮苏韧解释:“他祖母是四川人。”

苏韧眯眼,吃了一口。辣得要命!他两颊上火,差点流出眼泪,不过还是强笑对着方川说:“好吃好吃,只不如郫县的辣酱。”方川直点头,给他又加把辣子。

他们吃完,小跑回去,还多出来一刻钟。方川提议领着苏韧再去看看花园,苏韧就跟着他一起爬上了不高的假山。

苏韧说:“帝京城好,但我们长江沿岸,鱼米之乡,并不疏于此处。”

方川有同感,又说:“你老婆孩子在哪里?”

“在这里。流水兄呢?”

“哎,我出来几年,每逢到年关还要发愁,哪里能把我家那七八口人带到京城来耍?”

苏韧默然,好像为他伤感,许久才说:“你我同乡同僚,一见如故。流水兄单身在京,今后不妨到小弟家里坐坐。和小弟的家人,认个亲。”

方川道谢,苏韧问:“流水兄,我司文大人,有何不适?”

“听说他年轻时爱喝酒,喝多了就伤了胃。你别看文大人这样子,他可是三十多年前成祖年间的探花进士呢。那时他大概才二十岁吧,你想,该有多么风光?”

成祖时期的探花郎?苏韧脑海里浮现出文功的模样。论资排辈,此人十年前,早该到尚书一级了。可是他居然到现在还在吏部当中级官员。

苏韧一想他的脾气,不由笑笑。这样的人怎么能爬上去?他能活到现在,算他命大。

苏韧叹道:“……唉,这世道……。吏部三个司,流水兄,可否给小弟点拨一二?”

方川笑了:“长江有三峡,朝廷有三派。我们当吏员的,只埋头做事。”

“三派?”

“是啊。长江出三峡,激流险滩,令我终身难忘。嘉墨小弟,朝廷风光,毫不逊色。以吏部为例子。第一派,蔡派,全是依附蔡阁老的。文选司郎中林康为首。他是蔡阁老的亲信。这人……离他远点是你造化。我们吏部的实权,大部分控制在他手里。第二派,清派,主要是考功司杨大人为主,他们都是进士出身,和翰林院人往来密切。第三派,中立。譬如我们的尚书大人。你看他什么都玩,什么都不认真,和两派都有点往来,但谁也不得罪。没人敢动尚书,因为他和蔡家,皇帝家都要好。听说,当年老唐王,万岁爷,老蔡阁老,还有他,四人结好,风靡京城。”

吏部尚书冯伦,是当朝驸马。他是皇帝的妹夫,蔡述的姨夫,唐王的姑父。

苏韧知道,要入官场,必须有一本皇朝贵戚录,把每家每户错综复杂的裙带关系摸个滚瓜烂熟。但他来京后,琐事繁多,至今只看了半本的贵戚录。

苏韧说:“那我们的文大人,是科举出身,也算清派?”

“非也。文大人独来独往,和众派都疏远。实在要算,也是个中立派。他从前在各部都混不下去,只有我部的冯尚书能容他。”

苏韧还想问,就听几个人上假山来,还高谈阔论。有一人说:“林康自以为假山造得漂亮,算是他丢给吏部一份礼。其实,此山毫无雅趣,仿佛婢学夫人,矫揉造作,像个乱煤渣堆。”

另几个人也笑。

一个方面浓眉的人,正和苏韧面对面。那人顿时眼色冷冽,沉下了脸,神态倨傲。

苏韧连忙欠身,方川赔笑哈腰道:“杨大人包涵,卑职等即刻下去。”

那杨大人一言不发。苏韧再欠身,跟着方川避开了。

只听杨大人同伴说:“这些小吏,看上去人模人样。但不是科场出身,总难免良心败坏。太祖时代禁用吏为显官,后来就有些当年的小吏爬上高位,朝廷的吏治败坏,从此开始。”

“丞相李斯不也是小吏?”“是啊,就是李斯坏掉了大秦国。”

苏韧掐了掐手心,只对方川一笑。

方川到了司门口,才说:“方才那个就是考功司杨大人,名叫杨曙。”

苏韧又一笑。

当晚,苏韧在玉珍楼前和酒足饭饱的同僚们告别。

他站在对面一条灯火阑珊的小巷,呆了半晌。

喧嚣的十丈软红,酒家的一盏红灯,都像是一个梦境。可他如果醒来,就怕一无所有。

苏韧在吏部的第一天,顺利结束。半个多月过去了,他都算顺利。

每天,他总是第三个到,总是第三个走。文大人问话,他不会模棱两可,但绝不第一个答。

他没有差错,没有偏向,不多管闲事。只要公务到他那里,就可以放心。

对文大人,他仅限于公事,绝不嘘寒问暖。苏韧见了谁都笑,只有向文大人,他满脸正色。

他还在想。他想找一个口。长江三峡,毕竟是挡不住长江东流。

就在这时,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在吏部发生了,而且就落在他苏韧的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有几个错误,我改了下本章节。

☆、盛情难却

从三更起,帝京风雨大作。谭香迷糊中被惊醒:“阿墨?”

苏韧口里衔着束发的带子,鼻哼着答应。

谭香用铺盖裹着身子,打呵欠问:“这样大雨还去?天都没亮。”

苏韧把发髻梳好,用盆中清水照照,道:“鸡早就叫了,我想你多睡会儿。粥已煮好,你跟孩子趁热吃。”

他提上竹篮,换上草鞋。谭香跳下床递给他伞:“小心。”

她只穿个绿布裹肚,浑然不觉。苏韧慌忙把她推进屋子。

他好不容易才赶到部里。天光熹微,吏部比往日安静。大多数人因为天气变故来迟。他并不急于到司勋司,反在回廊里一块刻着“廉洁奉公”的古石碑后坐下来。

他脱下草鞋,换上了日常穿的布鞋。这时,听到廊里有人声。

有人自信满满说:“这假山,我可费了功夫才建的。他们懂什么……?他们是眼红我们司的左右逢源。这山只要抽掉几块石头,活脱脱个‘寿’字形,天下难觅。蔡阁老只要故地重游,一定会懂。”

另一人附和后,说:“应天府案该风平浪静了。为何昨日蔡阁老忽向我部索要六部新录取的应天府出身,三十五岁以下吏员的名单履历?还有漏网之鱼?”

苏韧一震,侧身贴着冰冷石碑。

三十五岁以下,原应天府出身吏员?蔡述他是已想到了匿名信来源?下一步,他会怎么办?

自信的人笑:“阁老心思缜密,哪是我们能妄测的?你赶紧把名单做好,我晚上来取。此事你不要让冯尚书知晓。”

“咱们的尚书是个糊涂人,他知道了也不妨事。”

“贤弟,还是小心为妙。”

苏韧大气不敢出,亏得雨声掩护,那两名官员对他并无察觉。苏韧瞄到其中一人,是负责总务的吏部员外郎胡平。他爱拿着鸡毛掸子在尚书处掸灰,得了个“鸡毛郎”的绰号。

另一人穿四品官服,身量高大。苏韧转念想:是蔡派的头,文选郎中林康吗?

他咀嚼二人对话,舌尖发涩。他在官场上混了几年,跟圆然和尚学了不少本事,可心思还不够用。他本该想到,蔡述绝不会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可不知不觉中,他这个无名小卒,已成蔡述潜在的敌人。

六部招考吏员……这会不会一开始是蔡阁老一个找出匿名飞书人的圈套?

苏韧摸着石碑。他即不后悔,也不特别害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也无益。蔡叙之若被剥去官服,削去出身,跟他苏韧一起流放到荒岛上,并不见得比他能生存。应天府官员纷纷落马。门下小吏,此次入京的不少。录取人中,约有三分之一是江苏的,且多数是青壮年。

所以,他要做的,就是谈笑自若。如有一丝慌乱,他等于输了先招。苏韧回想了自己写飞书的全过程,他有足够把握。蔡述将如何来查找线索?他笑笑,眉头舒展。

这天上午,司里全员忙碌。户部派人来说:司勋司报过去的湖广养老官员薪俸数目,和地方申请的不符,让他们给个解释。文大人命大家核对账目,特别指派苏韧打算盘,方川纪录。苏韧这算盘打得不快,也不乱,他心里早就有数,只不说。

几人怨天怨地,从脑满肠肥的户部蠢官,骂到老不死的退休官员。

方川汗滴宣纸:“账目不平?我们写数字,钱还不是由他们去发?朝廷最可恶的就是户部。如今百业萧条,皇宫都减开支,户部依旧给自家人使劲发钱。凭什么呀?钱都是皇上的。最不济的户部吏员,每月都四五两进帐。”

苏韧不吭声。他觉得户部拿钱,无可厚非。朝廷既然填到户部金银,原就是默许他们用。户部不过是明着捞。吏部的人事请托,工部的工程预算,刑部的办案说情,就是暗着捞。异曲同功,谁也不见得高尚。

一同僚说:“流水弟,你莫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靠钱吃钱,捞一票是一票。”

文功开门,他按着胃部,嘴角抽搐:“苏韧,方川进来。”

苏方二人对视一眼,过去。文功甩上门,询问账目事。

苏韧先等方川说完意见,低声道:“卑职觉得,帐是不平,不过只能这样。”

“为什么?”

“因为卑职是地方上来的,见识过一二。卑职前几日负责登记发抚恤金的死官名册,对照户部送来的地方上报名册。从前死掉的,好几个现在复活了。地方上本想混水摸鱼,吃些死者空额。户部从前默许。这次大约和湖广府闹了不痛快,故意认真起来,刁难他们。我们吏部若跳出来针对湖广府,户部就渔翁得利。”

文功拉长脸:“你说怎么办?”

苏韧笑着摇头,望向方川。

方川拍手:“嘉墨有道理。大人,我们不能中户部的计……不妨……”他弯腰说好长一通话,苏韧都听不清。

苏韧也并无兴趣。他知这样的事,各衙门最好的办法,一是“拖”,二是“推”。方川不会想出第三条路。

文功窗台上有一小盆花,才浇过水。叶子耷拉,花朵枯萎。

午间,方川被文大人派去户部回话。苏韧一个人吃稀饭。

因为第一天,他在玉珍楼花销太大,本月薪水不能预支。他已吃了半月稀饭,每顿都只配一块乳腐。方川也爱吃稀饭,常用他的榨菜换苏韧的乳腐。

苏韧想着文大人窗台上的那盆小花,琢磨来,琢磨去,眼睛一亮。

下午,文大人嘱咐苏韧晚些走,把其他几处账目都算算。苏韧只能留着。

他一直等别人都走了,才飞快打起算盘。

他在幽暗烛光下,听着自己大珠小珠合鸣般利落的算盘声,笑容不知不觉漾开,满心畅快。

这时,有个官员独自提着灯笼打伞经过。苏韧的手,放慢动作。

那官本已走过,忽又退回。到门口默默伫立,好像在端详苏韧。

苏韧停下手,那官干咳了几声问:“文大人在吗?”

苏韧起立,低眉道:“文大人已回去。只留卑职在这核账。大人您有何垂询?”

此人嗓音自信,就是早上苏韧在花园内看到的四品官。

苏韧几乎可十拿九稳说,他正是掌握部里实权的林康。

林康好像在笑:“唔,……无事。我只是偶然经过,想看看他。”

文功,林康似从无私交。苏韧这样一想,觉林康虽在笑,自信却少了几分。

他一时有点吃不准。林康说:“啊……你忙吧……”

苏韧抬头,林康已不见。不知为何,苏韧松了口气。

可他刚坐下,林康却又折回了。他咳嗽声,放下灯笼进屋,说:“我是文选司郎中林康,字协和。”

苏韧连忙行礼,林康谦和道:“省了繁文缛节吧。不请我坐啊?”

苏韧不卑不亢招呼:“多谢林大人。大人上座。”

林康坐下,身段就像戏台上老生般潇洒。他三十来岁,修饰整洁,长相倒气派。丰颊细眼,额头宽广,两丿唇须微翘,就像画上去的。只他眼里的瞳子,一刻不停微动,让人有点看不透。林康用袖子扇脸,好像热坏了。笑道:“我今日因公务也留晚了。司里人个个爱玩,全都溜走了。我想在这讨杯茶喝。你……你怎么称呼?”

“不敢。小的苏韧,是本处吏员。”

苏韧将司内接待客人的花茶拨出,用水沏了,双手捧给林康。

“苏韧嘛?……这名字好听。我以前竟没看到你。”林康喃喃说,好久才接过茶。

苏韧离远站着。林康说:“这茶哪是人喝的?文大人就让你们喝这样茶?”

苏韧想:我要是你,也会说同样的话。谁不知什么货好,只是价钱的问题。

他淡淡道:“还好。”

林康放下茶碗转悠,翻算盘账目:“你司日子清苦,你这样年轻,最要花销。难为你。”

苏韧笑道:“还好。”

林康片刻失神,掩起袖子咳几声:“苏韧,你忙吧,我不打扰。”

苏韧不挽留,拱手说:“大人走好。”

林康慢腾腾踱步出去。苏韧纳闷,司里人不大提起林康。林康今晚对他,未免太和善了。这是不同寻常的。作为蔡述心腹的林,待三品大员之傲慢,他头天来就见识过。苏韧并不是文选司的人,林康总不见得还想要拉拢他吧?

他平白多了几重心事,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算完帐。他整理好一切,才离开。

阿香会做些最简单的饭菜。他若回去晚,那娘儿几个饿不到。

苏韧换好鞋,倾盆大雨又来。他无奈开伞,一出门,就淋湿。他诧异回到门洞里,发觉油布伞上有个大洞,显然是人戳破的。因江南伞极其牢固,早上来还是好好的。可到底是谁?他想不出。他苦笑,是因为今日和方川一起被大人叫进屋去商量?还是因为文大人单独叫他算帐呢?何必因为妒嫉,背地里去害他那把伞?京里这样一把伞,至少要三十文。

苏韧想到钱,有点不开心。

他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只好叹口气。

圆然师傅老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才有那么多庸官存在。

苏韧方在踌躇,有人在他耳边说:“苏韧,是要回家吗?恰巧我的马车到了,雨太大,我顺路送送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