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娘忙嚷起来:“大人……人是我带来的,可坏主意都是她出的。我男人从前只画春宫,不拉客。要不是您府上答应花那么多钱,我们还不敢冒险呢……”

宝翔问:“春宫?她既是良人,你男人如何能画到她形貌逼真的春宫?”

牛大娘不语。宝翔跟班看办错了事,比宝翔更恼火,踢了她一下,大声问:“快讲!”

牛大娘战战兢兢:“大人您是官是匪,是黑道是白道?”

宝翔嘿嘿一笑,道:“我?官匪一家,黑白通吃。”

牛大娘这才和盘托出:“大人,我全都说……。我男人和我在鸳鸯胡同有两所院子。其中一所院子曾有情侣吊死,所以我们便宜买下来的,数年前,我们挖了个暗道连通两院,用廉价吸引那些急于租房的贫穷男女入住。午夜时分,我们常常去窗外偷窥人家夫妻行事,我男人画下来。再通过城内书贩,高价卖给豪富之人。若偶尔有富人看中了女的,我就说些好话,用金银财宝打动女的,瞒着男人安排他们幽会。今年这女人,又凶又冷,我横竖说不动她的。可我们不舍得府上许诺的金银。想来想去,为了那笔钱,只能这么办了。本想您满意了,她也不好声张,我们就把事打发了……”

宝翔啐上一口,火气窜得胃疼。好好一场幽会,被搞成这样烂戏。现在,只能想如何收场才好。他问:“那女人的丈夫叫什么?在哪个部?”

“……姓苏,叫苏韧,是吏部小吏。这女人像叫谭香。”

天崩地裂 。宝翔手里刀一松,正砸在婆子大腿上,她杀猪似地叫疼。

宝翔两眼都直了:“……谭香……谭香……”他重复着两个字,满脸满脖子都热辣辣的,嘴唇里却苦得吃黄连一般。

跟班的,都吓着了。胆大妄为的王爷,面色惨绿,汗珠涔涔,身子发颤。

一个说:“呀,爷是不是要发癫痫?”

那亲信骂道:“掌嘴!我们爷没这个病。”

他刚说完,宝翔就跌跌撞撞梦游般进屋。

谭香……他不仅是被扯到一出蹩脚戏,而且他这些年,都因为这么一出蹩脚戏,被抹杀了。

宝翔急怒,到了屋里走路脚都矮了三寸。他不敢叫阿香,在床边蹲坐片刻,偷偷把视线转到她的腰上,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果真是谭香!

宝翔抹脖子的心都有了。可是他必须找到苏韧,帮谭香解药。他迅速脱下云缎罩袍,盖在谭香身躯上。他把她包裹起来。滚烫的身子在缎子里颤栗,宝翔也跟着颤栗。

她昏沉中已泪流满面,宝翔望望她,心被刀扎,鼻子发酸。

他抱着谭香出去,说:“把这些人送到锦衣卫牢关起来,除了我,别人都不许审。”

他自己赶着马车,到锦衣卫都督府。宝翔虽名义上监管锦衣卫,而且锦衣卫府内,如今就算北海帮分部。可北海龙王到底是谁,只有少数人才知道。唐王来锦衣卫视察,只坐正堂。而都督府越往里走,就越是机密,有资格进入的人,逐渐减少。

这座小院,是北海龙王重要据点,只有宝翔和几个兄弟,才知秘密出入口。

他到了院子,把谭香放在床上。叫北海帮少年使者小飞召集正在此地的六堂主快来。

老六,名叫冷松,他正式身份,是太医局御医,平日总以为锦衣卫开跌打损伤药而来往。

不一会儿,冷松背了药箱来。

宝翔把他领到屋子里,怕让冷六看到谭香的身体,只能自己从缎子里捉了谭香一只手给他。

冷松眼白一轮:“我是大夫。”

“哎,她中了春 药。”宝翔搓手说。

冷松慢条斯理搭了搭脉,冷冷道:“找个男人。”

“一时找不到她男人,就没别的解药?”

冷松面无表情:“对配春 药的人来说,解药只有男女。”

“这个连我也知道。老六哥,你可是太医,就没其他办法?”

“有。”冷松说:“把她泡冷水里,落下病根,少活几年。”

“那不行,我说老六,你在宫里好些日子,对□□研究就那么浅?”

冷松白他一眼:“万岁只想长生不老药。嫔妃全穿上女道士衣,为万岁祈福。我研究那何用?”

宝翔气呼呼道:“万岁这日子……”

冷松倒了凉水,扶起谭香灌她吃。大概怕她呛到,还把颗药丸碾碎了,塞她舌尖。

喂完了。他说:“万岁是国家老大,你是帮里老大。我看,你比万岁缺德!”

他说完,背着药箱出门。宝翔气滞,喊了其他几个堂主,让他们去吏部和鸳鸯胡同找苏韧。

正在那当口,苏韧找上门来了……

这时,紧闭的房门里,传出一声压抑娇吟,就像春水泻过白石滩头。

还有男人缠绵絮语,虽听不到说什么,嗓音温柔的就像春水上涟漪。

宝翔懂了,把小飞,雷风都喊来:“我们出去!”

小飞一笑,偷瞅他。雷风丈二金刚,还没摸到头脑:“老大……他们……那什么……”

宝翔把大家赶出院子关上门,还不放心,干脆再把他们赶出了那条巷子。

他蹲坐在巷门口:“什么都别问我,也不许进。”

他想了弥补之策,首先要抓住牛大兴,防止春宫图再向外流。

其次就是求苏韧给他点脸面,在阿香面前帮助他圆场。可苏韧才抽了他耳光,难道会帮他?苏韧虽一心向上爬,然而他并没有利用自己。自己怎么好意思,利用苏韧来遮掩丑行?

他吩咐雷风抓捕牛大兴,查抄牛家,雷风马上去办了。

小飞靠着他坐下:“老大,你认识那对男女?”

“嗯,我小时候在杭州和他们处过几个月。”

“定是段有趣的故事吧……我想听。”小飞道。

宝翔唇动动,一笑:“下次吧。”

那时,岁月青葱,十里红荷。石头浅笑,阿香憨笑,他自己大笑,要不是那人出现……

他们还可以笑好多年。宝翔仰头看星,他不再尴尬。是他错,他就担。

不知过了多久,那端扣门。宝翔惊弓之鸟似蹦起来,对小飞道:“我进去,你看着门啊。”

他进入小巷。对面的苏韧,衣衫整齐,玉面染着腓色,像桃花映雪,有点倦意。

宝翔心里一根刺。他低了头。不是怕见苏,而是不想见。

苏韧也不说话。两人在小巷里傻站,有狭路相逢之感。

宝翔到底性子比苏韧急,先开口:“……她好点了吧?”

“她睡着了。孩子还在集市王家那里。我想去接他们,但我要带走阿香,你替我找辆马车。”

“我派人去接孩子们吧,你们暂且别走。”宝翔恳求。

苏韧眸子中像有碎冰闪烁,唇角一勾:“让你帮,我不放心。况且这是锦衣卫府,我们为何留在这里?”

“是……”宝翔点头:“我们朝秘密出口走。”

苏韧抱着谭香,宝翔赶着马车,先到集市接了孩子,王老夫妇一直吊着心。

苏韧只说是在锦衣卫表兄回京帮助,化险为夷。苏甜苏蜜哭了前半夜,正睡得沉。

宝翔在车夫位上一声不吭。苏韧把两个相貌和他酷似的小孩儿,抱上了马车。

鸳鸯胡同,因锦衣卫已告诉谢老大人找到了,所以牛家院子,就剩下锦衣卫便衣在内守候。宝翔摇头,让他们不要出声。

苏韧安顿好一家出来。宝翔正坐在井旁,望着扁豆花,牵牛花。

宝翔压低了声音,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他还说:“牛大兴,我一定抓着,随你们处置。”

苏韧半晌沉默,才笑了笑:“你神气,你威风,要杀便杀,要抓便抓。此刻我想请大王你出去,恐怕也不能。”

宝翔皱眉:“怎么不能,我马上就出去。不过……苏韧,你看对阿香……能不能……我也知道我很下流,但我不是存心的。她要是知道我……肯定难过。还有,春宫图我定能截住,还是不要让她知道春宫的事……你说呢?”

苏韧不睬。屋里有人惊恐道:“相公?相公?”

“我在!香儿,我就来。”苏韧径直往屋里去,留下宝翔,像个孩子抱着头。

良久,他听不清谭香和苏韧说了什么话。忽然,谭香高声问:“大白他人呢?”

宝翔奔到门口,又往后退。苏韧道:“他就在院子里。”

片刻安静。然后,谭香清脆的嗓音,带着丝哭腔,响亮喊道:“大白,你咋不进来?”

她才从折腾里醒来。几乎是使出全身的力气叫他。宝翔方寸顿时乱了。他怕。

谭香又喊:“大白……哥……你进来啊,让我看看你。哥……你在哪?”她好像哭了。

宝翔不顾一切冲了进去。谭香脸上不再潮红,大眼睛水汪汪瞧着他。苏韧扫了宝翔一眼。

“阿香……我,我……”银白袍子下摆,被他方才揉得皱巴巴的。他驼着背,吞吞吐吐。

当他们真正的重逢,他就是这幅德行。

谭香呼吸急促,她向床前探出身子,含泪而笑:“啊……这就是你吗?你一点都不胖啦,我快认不出你了。阿墨,哥是不是很神气很漂亮?一看就是除暴安良的好官。哥,你从前救过我,这次又救了我。我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宝翔莫名其妙,瞧瞧苏韧。苏韧脸上,云淡风清。

他只能说:“是巧合,我……我没有想到那么快能再见你。”

谭香擦了把眼泪,拳头打了他肩膀下:“我也没想着。哥,你过得还好吧?让我白白替你烧了好多纸钱呢。咱们的帮派办得怎么样了,你娶媳妇了吗?”

宝翔点头,说:“叔叔让我娶了一个,比我大几岁。帮派嘛,我还在发展中。”

谭香笑:“太好了,让嫂子到我家来玩吧。帮派慢慢做,一定可以做最大,哥,好心有好报,你心地好,自然菩萨保佑……”

宝翔不敢看苏韧的脸,也不敢正对谭香,他的眼眶湿了。

谭香还不知道他就是唐王,他想她还是知道的好,他要说。

春宫,对男人固然是诱惑。名位,却是诱惑中的诱惑。

他和苏韧如今就在这网中,难以脱身。

作者有话要说:有朋友说上次更新的短,嘿嘿,其实我为了那三千字,从午夜写到早上3点多。

我从前是每章节两次更新。本文,基本上为一次更新一章节。

忙,固然是可耻借口,然而我确实一直挺忙的。4月份我还要长途差旅。

期间,我可能会找其他作者代我发稿子,以保持较恒定的速度。

“双城映月”另外一篇文,更新也会较规律。不过若习惯了小人的文风,再去看那个。

不知道大家能不能适应。那个文是纯粹古代言情,大概又要贴近从前那种“华丽丽”文风了。

我向左走,向右走,其实只是对写作的探索。即便旧瓶装新酒,肯定有变化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古龙的影响,我小时候听武侠故事,若说某人“武林排名第十”,

我就会想:这是个小角色,武功不行。不过现在想:排名两字,代表了什么呢?

在那片烟波江湖上,曾经出现过许多大侠。有人神到杀人不见血,还有人神乎其神,但最后能如何呢?经历了辉煌,荣耀,还是不得不静下来面对自己。武功最高的,不是为武疯魔的东方不败,也不是费尽心机的任我行,只是少林寺里平凡的扫地僧。

我曾经构思了一个短篇武侠故事,说有个人练了一种秘诀。

那种武功是如此高深,以至于他练成后,忘记了自己是谁。

于是,他每年在湘水渡口摇船,傍晚收工后,用挣来得钱去买一条鱼吃。

有一天,一位僧人登上了这条船,给船夫说了一段离奇的往事。

船夫在僧人讲故事的过程中,回忆起来自己是何许人。面前的僧人,就是他从前的仇敌。

可是他装作没有认出来他,把僧人安全送到了彼岸。

这时候,如果船夫回去,毫无疑问,他将成为武林盟主,英明垂于史册。

但故事的结局是:夕阳西下,他还是笑着去买了一条鱼,回到湘水边茅屋里,安然的躺下。

我很喜欢这个短篇。武功最高的人,就该像他。我想:如果他不练到最高,就不会那么选择。

写文,有些类似练武功,我们一年年的写,一年年的悟。

少年成名者,天降幸运者,投机上位者,毕竟是少数。大部分的人,走的是自己的江湖路。

还要八一句,现在我觉得:故事最重要的是其结局,对作者要求也最高。

结局若能自然而然的升华小说,胜。结局若只是为了收尾而结局,败。

当然,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当作者的,愿赌服输就是。

☆、虹楼奇遇

秋雁声声,正向南归。入暮时分的司勋司,像一谭死水,些许波澜都不见。

苏韧手下抄着千篇一律的公文,思绪已跟大雁行了一程,回到了阿香的身边。

谭香失踪风波,已过两日。部里的人,自然什么都不知道。大家正在私下热议两事,一件是究竟是本部哪个吏员能攀上高枝,进入内阁服务。

还有一件,是前几天六部共有十几个吏员神秘失踪。好事者们发现:失踪的吏员,几乎都是从原来应天府出身。因蔡阁老收拾应天府的恐怖阴云才过。各部的长官都噤若寒蝉,不敢公开质问小吏们的去向。

苏韧曾冥思苦想过内阁中书之事,并无良策。那些小吏失踪,反倒让他对飞书隐密放心了。

方川兴高采烈哼着小曲跨入司勋司,对苏韧道:“阿墨,尚书处最新消息,鸡毛郎胡平被遣送回家。至少三年内,他不会再来部里了。这家伙狐假虎威,大伙看不顺眼他好久了。”

苏韧茫然张了张唇:“啊……怎么会?”他蓦然想起胡平帮林康骗他去书阁的嘴脸。

方川挤眉道:“他不是得罪了考功司杨大人吗?文曲星们哪是好惹的?杨大人在翰林院里的朋友昨日参了胡平一本,说他欺君惘上,不守孝道。原来胡平的亲娘是他老爹丫环,一年前死了。他跟家里人串通隐瞒着朝廷,让他好继续为官。”

朝廷官员,凡遇父母去世,就必须回家守丧三年,名为“丁忧”。生母为婢妾的人,除了为嫡母服丧,还要为生母再守一次丧。好多官员对此就不情愿。历年都有人冒险作假,被查出来后丢官处分的。胡平已混了一年,这次东窗事发,大概是因为朝廷“清派”存心整治他。

“胡平不是蔡阁老的人?”

方川阔嘴一咧,拍他肩膀:“阿墨小傻瓜,阁老再大也要讲孝道,何况蔡阁老一向宣传君臣父子之道。而且胡在蔡派属于小角色,阁老何至出面袒护他?”

苏韧点头,胡平走了倒也好。他收拾东西默默跟在方川之后出吏部。

方川扯了扯他:“这几天你是不是有心事?还为了没有能报名内阁中书而遗憾?”

苏韧一笑。

方川爽快道:“我也不开心,但人生错过机会何其多。报上去的人才多,我们未必能考上。”

苏韧与他告别。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想起谭香。

谭香在那夜受了惊,第二天稍有发热。苏韧让她别去集市,在家休息。牛大娘被关,牛大兴还没有抓到。宝翔命令锦衣卫轮流在牛家守候,所以鸳鸯胡同的“鬼”,从此大概要销声匿迹了。

宝翔跟阿香坦白他是唐王后,阿香大懵,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

第二天就剩下他们夫妻时,阿香叹息说:“哎,大白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