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伦啧啧赞叹:“好石。嘉墨,多谢你了,这石头你舍得割爱?”

苏韧躬身:“大人,它在大人的案头乐得其所。卑职虽年轻,内心佩服那些隐逸之高人前辈。古人云:大隐隐于朝。桃花源畔,孤舟钓鱼,斜风细雨中怡然自得。做人为官,幸福就在这里吧。”

冯伦望了望墙头的画,对石头爱不释手。他顿了顿,才问:“嘉墨,你来了好些天,可有何难处要我出面?”

苏韧真想脱口而出投考内阁中书的事。但他望着冯伦难得有正色的面孔,忽然不想说了。

送礼后立刻有求,就显得假。太假,这人就不能用了。

冯伦与蔡述往来频繁,若将来给他这个评价,反而不利。他摇头:“卑职无求。”

蔡述诞辰,本部所有人放假,大多数人要去蔡府门口集体行贺寿礼。苏韧衡量到底该如何?

冯伦沉默,注视他说:“嘉墨,我想起书阁事。老秋太老,将来总要换人。你可抽空去帮他整理打扫。书阁以后归你负责,今天就去拿钥匙。书阁虽老旧……却有精华……。蔡阁老生日那天,吏部总要有人值班。我要留下你,你觉得如何?”

苏韧怔住,苍白如纸。尚书为何让他在那天值班,是格外信任他吗?

尚书对面,并不容他想许久。他松开背后紧攥拳头,应道:“是,卑职一定尽职。”

苏韧当日就到书阁。他一个人,在灰堆里整理图书,打扫屋子。

他好像跟着书使劲,拼足全力,一直到大汗淋漓,他才坐在地板上,静望着书堆。

书阁黑暗,他只听到自己的喘息。求之不得,是命。

蔡阁老寿辰到那天,冠盖满京华。苏韧提着饭篮,一大早就到吏部。

全部只剩他,苏韧四处巡查后,便到书阁去编制目录。原书目太乱,苏韧看不下去。

既然尚书交给他管,他必须管的有声有色。

他写到手酸,隐隐约约听到乐声。他笑着摇头,蔡府乐声是不会传到这里的。

他已放弃了,心到底不死。他瞟了眼谭香雕的红线女玩偶,这是苏韧放在桌上摆设。

一阵狗吠。是太平?他寻声到花园,呼唤太平,小狗跑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你偷跑啊?”太平舔他手背,苏韧拍它:“我在没事。中午给你买肉骨头汤,你别乱跑,跟着我。晚上送你去找尚书。”

苏韧向前走,太平跟着。上了二楼,太平忽蹿到了第三排书架后。苏韧喊了它几声,没反应。

苏韧内心涌起阵寒意。他向前走了几步。

攸的,书架边有个人头探了出来,马上又缩回去。

仅仅一眼,苏韧就觉那人肤色如雪,淡雅绝俗。

“是谁?”

没有回答。

苏韧再向前走了一步:“是谁?”

那个人从书架后走出来。太平正抱着他一条腿,用狗脸蹭着。

“我。”

苏韧与那人对望。内心某个离奇的念头一转,让他魂灵一惊。

作者有话要说:

3月忙得要命,家里的事对我压力很大。安排不善,熬夜日子也太多。

回想自己这样过生活,颇有点恶性循环。下个月要开始悬崖勒马。

本月预定的字数目标,总算侥幸完成。十万字了,大笑几声。

第一卷很多问题要修。然而到底怎么修改,才不影响我说下文进度?要想想看。

现在换上的封面,其实是给第二卷准备的。第二卷不长,以江南为主要舞台。

原画是互联网上搜索的。我看不太清楚画者的名字,从落款,似名为“江文治”的女士所画。

设计和动感效果制作,为谈天音官网的小管。配乐是日本音乐,名为《故乡的原风景》。

☆、斯人独,不憔悴

苏韧再想想,那念头实在离谱。此刻应付人要紧,不能乱猜。

他不由笑了笑,和善问:“苏韧见过兄台。兄台你……可是吏部的人?”

那青年微微摇头。中秋已过,帝京寒气日渐浓重,苏韧都换上了新的夹衣,可青年依然穿着件半旧的绸月色单衫。藏书楼比别处冷,那消瘦青年的指甲全都冻得发白,背脊却是笔直。

太平对青年呵气吐舌头,还把两只前爪交叉做拱手状。

它一向对生人气势汹汹,今日倒像改了性子。苏韧叫:“太平,过来!”

太平不理,继续缠着青年。直到青年把手放在它的头顶,轻声说:“去吧。”

太平甩头,跑到苏韧的脚边趴着。苏韧淡淡挑了挑眉。

青年旁若无人,掏出块蓝绢帕,细心的替他刚才翻阅那本书轻抹去灰尘。

他把书轻放回架子,回答:“我从前是吏部的人。今天,我想回来看看。”

他好像觉得没有必要告诉苏韧他的姓名。若是旁人,苏韧会觉得受轻慢。但此人却不同。

苏韧心里像生出一台石磨。对面青年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逼得那台磨转上一圈。苏韧在背后捏紧拳,面上倒是从容:“好。我编书目,你随意看。有需要的可以问我。”

他下定决心,索性坐在桌前,不去理睬对方,只专注着一笔一划。

书楼里可以听见呼吸声,馥郁的桂香从阁楼每道缝隙里钻进来,搅得人心神难静。

苏韧笔尖有点颤抖,一个“定”字写成了“安”。

这时,那青年走近了他,问:“今天吏部怎就你一个留下?”

他的声音明晰,显得年少。宛如冰川间的滴水。

苏韧抬头,正望见那人的脸。他的心,顿时静了。

此人五官精致,可能是女娲补天手才做出来的玉石浮雕。他肤色清白,眉色淡黑,唇色如樱,一切淡极。就像天地混沌后涌出的第一股泉水,虽然淡得可以随时化去,却能存在万年。

他鼻尖微有点翘,瞳子要比常人大,好像永远不知疲倦。

阳光下,黑亮瞳仁竟现出琉璃般半透明的藏青色,仿佛是烟雨晚晴天,行路人遥望到的远山。

苏韧心惊,一时语塞。青年注视他,并无表情。

绝代风华之人,原来如此。偌大的帝京,能有几人配上绝代风华?

苏韧捏捏笔杆,才低头道:“大家都去蔡阁老府祝寿,总要留下人值班。我爱清静,本不喜欢热闹。随便如何都好的。”

青年说:“嗯,你跟我一样,不喜欢热闹。今天京里吵闹的烦人,我才躲到吏部来的。吏部最清静的,就是这书楼。老秋呢,他退休了?”

“不是的,他老了,可还在任职。尚书大人想找年轻人来帮手,就派了我。”苏韧瞥了一眼青年。

青年环顾四周,道:“这里是和从前不同。难为你收拾得干净……”

苏韧即刻递上话:“我本来就喜欢与书为伴。我家中无几本藏书,读书时都要问人家借。每看到那些不爱书的人,我真替书可惜。现在吏部书归我来整理,我就尽心做点小事……”

青年好像是点了点头。苏韧说:“你许久不来吏部,看到花园里新堆的假山么?”

青年微微一哂:“是林康搞出来的吧?对那座‘寿’山,我只想说一个字:丑!”

苏韧不禁笑出声,青年也开心笑了。第一眼见此人,觉得他孤寒,可他笑起来,极是清灵。

苏韧眼前闪过出旧年的月色。他收敛了笑,观察那个青年。

青年忽然问:“苏韧,你是草头苏,韧劲的韧?你是什么地方人,何时考入吏部的?”

他叫苏韧两字很自然,好像已熟悉他。

苏韧说:“是的,就是那苏韧。我是江苏人,今年才入吏部的。”

青年眸中的藏青色泽,变成深月蓝光芒,好像能锥刺人心。

他笑道:“江苏人杰地灵,物产丰富。我向往多年了。你是南京人?”

“不……”苏韧挺胸,注视他说:“是江苏六合县人,我原来是县衙书吏。”

“六合。”青年音调柔和,盯着他问:“六合县太爷,已伏法了吧?你知那边怎么一回事?”

苏韧的喉头有些干涩,他尽量慢回答道:“我是新太爷推荐到京的。原县令吩咐我,我就去抄抄写写。他的事出来,县衙里多数人都惊骇莫名。想不到他平时喝酒赏花,只是假象……哎。连带我们都丢了饭碗。我做过书吏,不能再参加科举,就只能到京里谋事了……”

他发现那青年好像并不认真在听他讲,他眼光留在桌头的红线木偶上。

苏韧停下。那青年眸子剔透,被光线变幻出海潮蓝,深不可测。他拿起红线木偶放在手心,问:“这是你哪里买的?”

“啊……那是我娘子做的。”

青年笑笑:“有趣,你家娘子会做木偶啊?她跟谁学的?”

“我岳父。他是制作贩卖玩具的手艺人,过世已经好几年了。”

青年阖上眼皮,握住木偶。

片刻后,他睁眼道:“我来猜猜,这位姑娘是红线吧?”

“兄台的眼力高强。”

“红线传尾处有首诗歌,”他念道:“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消百尺楼……”

他左手拍右手背:“苏韧,我想不全了,你能接下去吗?”

苏韧想了想,才说:“是不是‘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

青年微笑道:“大概是,我有个习惯不好,爱看人写出来,你不妨写出来。”

他推过苏韧登记图书的卷本,将狼豪润墨后送到苏韧手上。

苏韧只能写。他才写两个字,青年在他身旁带着笑意说:“哪有写传奇诗歌,还用馆阁体的人?你平时怎么写字,如今就怎么写。我念你写。我说完,你就要写完,不然就算你输。”

他不给苏韧思考,便开始抑扬顿挫的念。苏韧挥毫,不知怎么,他手心直冒冷汗。

他念完,苏韧差不多写好。苏韧放下笔,在桌下把手心汗一抹。

那人折腰端详诗歌。苏韧笑了:“我没有输吧。”

苏韧的柳体虽不到家,但对同龄人足可自傲。那人背对苏韧,道:“你的字不错,但是还不够笔力。好像是风吹柳叶,随风可去。大概……是你学书的年限短所至。”

苏韧愣了一愣。更离奇的念头,偏偏又浮出来了。他说:“我还在学。就是没有工夫多练。”

那人转身,岔开话题:“嗯,我好像闻到了什么香味。苏韧,你一定藏着美味吧?”

“啊……没有。那是我的午饭。你……你要看看吗?”苏韧问。他不等青年回答,就殷勤打开饭盒。自从苏韧到了总务处,午饭大有改善。不时能吃点肉,这季节还有冬笋饱口福。

今天的午饭,他就自己炒了个雪里蕻冬笋。

青年微上翘的鼻尖移了分毫:“香。这季节吃这个吗?”

苏韧说:“我们都叫它雪里蕻。配上春笋,可以解肺热胃燥。”

“你讲究吃?”青年的眼尾,同样有一点上翘。他笑开了,神采欲飞。

苏韧道:“见笑,我没钱,只能穷讲究。我自己做的菜。要尝尝吗?”

那人踌躇,少年般的腼腆。

苏韧翻出碧色帕子包裹的竹木筷:“这双我才用几次,洗干净的。”

青年望着白如玉的笋片,碧绿的咸菜,终于接过了筷子。

他过于郑重,反而滑稽。苏韧暗想:那荆轲从燕太子丹手里接过宝剑,大概就是这样子。

青年吃了半天,半闭眼:“嗯……好吃。”

“你喜欢?我们家常吃这个。雪里蕻,名字就好。”

青年咀嚼完毕,说:“你知道吗?雪里蕻又□□不老。我眼里,雪里孤鸿,哪比□□不老?”

苏韧只觉肚子咕咕,太平流着哈喇。苏韧忍着饿说:“咸菜也有学问?”

“当然,学海无涯。凡事都有学问。咸菜的学问,不可小视。我常看官员们夸夸其谈,他们首先该学学怎么吃咸菜。”他说话几乎不肯张开嘴。

苏韧想:他大概是怕让他看到他牙齿上沾咸菜,便起身倒茶。

青年也不道谢,喝了几口,走到痰盂边吐掉。

这时,他从腰间掏出块槐白色的小丝绢,对折再对折。

他先擦下巴,然后用每个角,擦了擦嘴上下左右,最后捏起中间盖在嘴上,眼眸向他一转:“我走了。你忙吧,苏韧,不用送我了。你的字是什么呢?”

苏韧的五脏六肺,像是被重锤了一下。他心里有几个字,呼之欲出,他觉得天旋地转。他心里的那个磨,终于不用再动了,因为他突然力竭了。

万万不可能的事,就在眼前。他苏嘉墨,一时难以理清因果。

他想了好几次,勉强问:“嘉墨。兄台,你的名姓是什么?”

他虽然震惊,但衡量再三,现在还不问对方名字,就等于承认刚才自己在演戏。

真的好戏,是不知道对方的台词的,因此才会精彩。

青年却像是没有听到,单衫一扫,潇洒下楼。

苏韧愣坐半日,苦笑一声。是啊,雪里孤鸿,惊鸿一瞥。不能比□□不老,万古长青。

苏韧抱着太平回家。吏部阳光灿烂,园中斑斓如锦。

他把太平拴好,令苏甜来照看,吩咐姐弟别被咬到,要跟太平慢慢相处。

他推开门。谭香正坐在床沿,在狗叫声里抬头:“你回来了?”

苏韧见了她,先一阵发呆,坐下来,又一阵无声的笑。

谭香被唬到了,跻着鞋子跑过来,手掌在他面前晃晃:“阿墨,你得了失心疯啊?”

苏韧失神,又笑了一会儿,才说:“香。我今天遇到蔡阁老……”

谭香虽不问政事,但对于蔡阁老的大名,也知道。

她傻了傻,问:“你得罪了大奸臣?怪不得我眼皮跳。”

“我没得罪他……不过。香……我觉得他……他好像就是小蚌壳啊。”

“啊?”谭香倒吸气,她缓缓坐在地上,半天才挤出话来:“快逃!”

苏韧苦笑:“逃哪里?他不认出我,我们不用逃。他认出我,我们也不用逃。因为我们跑不掉。你别忘了,他家手里说不定还存有我们俩的卖身契。”

谭香爬起来抓着苏韧的腰带:“阿墨,他……他为何是小蚌壳?那大白为何还活着?他是不是要来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