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点头道:“大概他是胆小。”

“他看上去也蛮小的,小鼻子小嘴,脸才巴掌大,他比我们三个都瘦。”

石头半吸口气:“他样子有些怪……”

只有阿白不吭声,他瞪圆了眼珠子,一个劲咀嚼口中衔的红线,把线都快嚼成了绒。

石头推推他:“大白?莫非……你认识他?”

阿白“呸”吐出红线:“我?呵呵,他不认得我,我哪能认识他?要我说,真是个蚌壳精,小子藏得倒深。”

石头不太明白阿白火从何来,也不追问,只说:“他好像没头发。眼珠子透着蓝。少见。”

阿白脑袋一晃:“他没头发吗?他眼珠子哪里蓝过?那一定是蓝头巾衬的。”

他脸红脖子粗,胖脸上布满细密汗珠。他推了推石头:“兄弟,不瞒你说,我爹和老杨梅夫妻认识,我带着谭香保证不会有事。你方才冒充卖丝线的混进来,此刻再溜出去跟你爹说别轻举妄动,等我半点种,若我再不出来,即刻让人快马到孤山我爹那边报信,让他来接应儿子。”

石头眨眼:“你爹是谁?”

谭香抢着说:“他爹读书人。”

阿白哈哈一笑,努力瞪眼,想比石头黑宝石眼更大:“说起我爹也平常。”

他摸了摸被太阳晒出油的发髻:“钱塘帮山九。”

石头噗嗤一笑:“山九?原来你就是山大先生儿子。不过……”他严肃道:“我不会再把阿香交给外人的……要走一起走……”

阿白跺脚,打算说服他。背后一阵骚动,有人叫道:“老虎脚印,有老虎进寨子了!”

有人吩咐道:“带上人,把寨里的树丛暗角全给我扫一遍,别磨蹭!”

阿白暗道不好,石头眼珠直溜,二话不说牵着谭香朝前闪避。走了不到几步,乱纷纷脚步冲着来了,有女声道:“我可没叫人送丝线来,把小孩搜出来交给寨主去。”

石头和阿白四目相接,貌似只能往绣楼里躲。但绣楼的门被锁上了……阿白拍拍胸脯:“怕什么?瞧我的。”

他三步并两步跃上阁楼,摆弄几下就开了锁,他踢开门,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招手让石头他们也进去。谭香和石头进门,阿白在外头咣当落锁。

而后,一尾鱼似的。从并不宽敞窗口“啪”一下横跃进屋。

屋子里,漂亮小孩手拿本书。当然他并未看书,而是安静瞅着其他三个孩子。

他身躯纤小,比谭香高不了多少。

谭香心噗嗵噗嗵直跳,赫然发现正如石头所说:那小孩发巾下的脖根,连半根头发丝都没有。她忍不住问:“你是小和尚吗?”

小孩摇头,眼光落在石头的脸上。石头心中慌乱,但还是挤出笑容,道:“让我们躲躲。”

小孩微翘鼻尖动了动,不置可否。

阿白冷冷道:“喂,拿腔调不该这个时候吧。”

小孩干脆低下头,慢慢翻了一页书。

女人高声问:“方才我明明听见楼上动静大,猴子闹天宫似的……小公子,小公子?”

小孩不放下书,只告诉石头和谭香道:“你们到那边衣柜躲着……”

石头照做,他关上柜子的门,透过两个锁洞瞅着外头。一晃,屋内的大白也不见了。石头揣摸阿白会皮毛功夫,可能躲梁上去了。他想到大白的肥胖,未免担心起大梁牢固与否。

几个人上楼,又是开锁声,女人笑:“还好,锁在。”

一个三十多岁胡姬模样的女子,手拿把爪哇鸟毛扇,袅袅婷婷跨过门槛,和颜悦色道:“小公子?怎么那么大动静?”

小孩用眼白冷冷朝她一瞟,把书放桌上不作声。

杨夫人扇羽毛扇:“小公子白白长得漂亮,竟不通人情。这几天来我好言好语,什么不顺着你?你居然还把姐姐当坏人。奈何明月照沟渠?说得就是我这种明月心使错地方的苦命女子吧。看什么书呢……哎呦,你看得懂胡语的古兰经?”

小孩沉默。杨夫人从怀中掏出一本书说:“胡语你不懂的。姐姐我呢,身在曹营心在汉,平日常读书。这是我自己翻译的胡语《西厢记》,我最喜欢……只翻了一点儿。你爱书,跟姐姐投缘,就送给你吧。”

小孩转过头:“你不是我的姐姐,家母比你年轻。胡语西厢记好,可我不能要,你回西边的路上用得着。”

“回西边?……呀,我十年都不出阳关了……”杨夫人见小孩开口,露出得色。

她环顾四周:“小公子,这不是适合你这种孩子的地方。赶紧把你爹爹所在告诉姐姐,再写几个报平安的字。姐姐偷偷给你爹送去,你就能父子团圆了。”

小孩拍拍衣袖:“我父亲名讳,你们怎配知道?你念过几句书,非中土人。何必为虎作伥?”

他声音稚气清灵,口气倒大极了。石头奇怪而又佩服。

杨夫人脸色一变:“你不说,当家的他也不是没法子对付你。我是舍不得你吃苦。那些人虎狼一般……。绑你的人说瞧见你爹帽子上块翡翠值上万,为你花个三千金,也不能穷到你家。”

小孩眼尾上翘,唇边起了弧:“三千金?要得可真少。凡碰我一个手指头,今后求入地都无门。不过,就是不碰我,寨子的人也是殊途同归。你们怎么偏偏绑了我呢?”

杨夫人大双眼皮翻着翻着,好像不相信是这孩子说的话。

石头心想:杭州出富人。小蚌壳家三千金都不值什么……该有多少钱?

门口的喽罗躬身:“夫人,这汤?”

杨夫人自己把汤端到孩子面前:“你昨日说你只想吃‘瑞鹤仙汤’,我们寨里去聘了杭州最厉害的老厨子给你做的。光这汤里的鲤鱼须,就是杀了七八十条活鱼,给你撸下来的。你喝吧。”

小孩微转头,鼻尖移动几毫:“汤不错。但多放了一味茴香,前功尽弃。”

杨夫人和喽罗们顿时泄气。

房梁上“嘎吱”一声。小孩眸子一闪。

石头在橱柜里捏了把汗。他搂紧谭香,看谭香抖,就低头朝她嘴里吹口气。

“什么声音?”

“不是鬼,就是老鼠。”小孩拍了下手,笑了笑:“唔,虽然汤做坏了,我还是想尝尝西湖鲤鱼须炖出的味道。”

石头想:蚌壳一只值千金,折价来算,小蚌壳一丝笑容就是一寸金。大人们说八岁看终身,小蚌壳从小就有腔调,长大了错不了……假如他能跟他们一起逃出魔窟的话。

杨夫人和喽罗们见小蚌壳笑了,也笑逐颜开。孩子拿着调羹,望着他们,手却不动。

杨夫人收起《西厢记》,陇起鸟毛扇:“小公子不喜人在旁看他吃,出去出去。……你再想想啊……我晚上来……”

她出门,跟班在门外抱怨:“夫人……快把这公子送走?这样吃法……简直吃瘟神。”

小蚌壳待他们一走,便放下调羹。他背对石头。快步走到夫人的梳妆台前,把什么东西飞快塞入袖子。阿白紧接着从梁上跳下。小蚌壳对阿白一笑,阿白板着脸,石头领着谭香出柜子。

“我们……”阿白急道。

石头说:“我们四个一起走吧。”谭香拼命点头。

小蚌壳道:“别担心。”他看了下翻阅过的古兰经,笑:“他们的那位真主说:‘我确实知道你们不知道的。’……你们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端午才吃粽子,儿童节又要来了,祝愿大人和孩子们都快乐。:)

☆、山寨迷宫

小蚌壳拉开铺盖,用手拍了几下砖瓦床沿,只听得嘎吱几声,看似密合的床板缓缓打开。里头摆放着一只描金大马桶。

阿白吹了下哨:“乖乖,老杨梅居然还有在床上拉屎的嗜好!”

石头抿嘴,谭香爬上床,掀开了马桶盖,马桶里面黑不溜秋,好像个无底洞。

小蚌壳只对石头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身为匪帮,就算云雨时也要得留条逃跑路。我看匪头和胡姬恩爱无比,就知道在她闺房内绝对有秘道通向外头。这楼如一只孤零零大菌菇长在空旷之地。我推测秘道入口在楼内离床帐不远处。不过找到这机关,也颇费了我些思量……”

石头咂舌笑道:“那么复杂……亏你能想得出来。换了我,只有让家里交赎金了。”

阿香咕哝:“吓,我家哪来那么多钱?你也很聪明……你扮成卖丝线小孩子混进来……”

石头拍拍她:“好啦,小声点。听这位公子指路……”

小蚌壳微微一笑,挺起胸脯。

阿白在旁翻了翻眼睛:“这条暗道通到哪里去?他指路……他连柴米油盐都不认识哩。说不定他带着我们瞎撞,全去老杨梅聚义厅了。”

他虽这样说,却倒挂金钩,上半身投入“马桶”端详一番。

进口并非空洞,下面还竖着一根拳头粗的铁棒。

小蚌壳眼白斜对他:“你怕就别跟着。你这两年光长肉,不长胆,还是一幅草莽像。我肯带女孩儿下去,这条路我自然是摸熟了的。我打头阵就是。你太胖,最后一个吧。免得你把哪个过道堵死了,害我们走不了。”

阿白咽了口唾沫,脸涨得血红,偷瞅了眼谭香。

谭香望了望他,说:“让石头跟着小……蚌壳。你跟在我后面,我就不怕。”

小蚌壳听谭香叫他“小蚌壳”,眉毛一折。

他从枕头下取出双粉红绣百合手套,套上十指。阿白“哧”一声:“你什么时候爱用粉色了?”

石头一看就知道是杨夫人闺房内的物品。想小蚌壳大概是怕铁锈之类脏手。

小蚌壳眸子一闪,道:“此事与卿何干?”

他说完,就用双脚夹住铁杆,对石头又点点头,“哧溜”一声滑下去。

不一会儿,“马桶”底部起了微弱的火光。

石头望下去,小蚌壳两丸乌黑透碧的眼珠正对上面。

他赶紧跟着滑下去。到了底部,小蚌壳伸左手捧了下他。

谭香像一只蜗牛般慢慢蠕动而下。石头踮脚,一等能抱住她腰,就屏息将她扛过来。

他自己差点没站稳,多亏小蚌壳用肩膀顶了他一下。

小蚌壳悠然唤道:“硕鼠呢?”

阿白带着一阵肉旋风,飞速蹭下。他落地脚跟打旋,衣角纹丝不动,功架倒是俊。

他气呼呼道:“你才是硕鼠。本大爷风餐露宿,舔舔盘子,好过吗?”

石头重新问:“你们认识?”

阿白急匆匆答:“认识,他就是一只寄生虫。”

小蚌壳收了笑:“认识。可我,和他不熟。”

他往前迈步,石头拉着谭香,阿白依然殿后。

甬道里空气凉爽而潮湿,地上插着一些光杆小铁棒,墙壁还有不规整裂缝。

石头接过小蚌壳手里的小蜡烛。小蚌壳从袖子里掏出大团红丝线。

“这是迷宫,很多个出口。极容易迷路,跟着我,看着红线滚,可别走散了。”

原来,他将红线两头都缠上了女人用的顶针箍。一个套在入口处一根小铁杆上固定,还有一个他随手拿着。

其余三个孩子都噤声,像一串蚱蜢似跟着。谭香轻声喘息。

随着小蚌壳向前,他选择那条走道,时宽时窄,隔着两壁,不时有人声传来。只是有时候分明,就像在贴隔壁。有时候模糊,任谁都听不清楚。

石头边走,边回头瞅谭香。阿白猫着腰,小心不把红线踩乱。

他们走了大约一炷香功夫,才到了个石砌小门。光线明朗,石头即刻吹灭蜡烛。

小蚌壳咳嗽一声:“都还在?”

谭香说:“我在!”

阿白嗡嗡几声,算是回答了。小蚌壳把单手粉红手套慢悠悠脱下来,告诉石头:“瞧,这位成天哼哼哈哈嗡嗡的,当人话说。他从前不高兴,哇哇跟他家养的那只小白老虎对叫。”

谭香笑出了声:“大白,你怎么能跟老虎对叫呢?我跟爹住丽水的时候,村里傻哥哥就成天与他家白鹅对嘎,村里都叫傻哥哥憨大。”

阿白被揭了短,气得磨牙。他虽白胖,倒长了一双剑眉。

此刻眉峰眉弓都跟“关公战秦琼”那当口似的嚣张。还是可惜配软仆仆的面团子脸,剑眉也撑不出威风来。他狠狠踢了下地面:“你打算怎么着?是不是皮痒了欠揍?”

小蚌壳嘴角一钩,把剩下那只粉红手套朝阿白一抛,道:“你忘了你爹说的?一个孩子,要有一颗清楚的心。说话要明白,手上要干净。出去,我恭候你来打。此刻你还不是要靠我?”

大白踩了几下粉红色手套,白百合花上满是泥巴。

谭香连忙说:“大白,你别急。他逗你呢。你越急他越开心。”

她多认识阿白半日,心里向着更熟悉那个,只迷惑小蚌壳为何此刻还有心思拿阿白出丑。

小蚌壳推开石门,嘘了口气,意思是让大家都别发声。

石头闻到空气中有股菜包子的味道,眼睛一亮。

他拿了蜡烛头,做了几个炒菜动作。小蚌壳满意瞬目。门上方,还有块木板。

他们俩半蹲在一起,小蚌壳忽用身子撞下木板。门马上转动,小蚌壳不见了。

石头不假思索,跟着一撞。跟着木板,被翻到了一座石台上。他吸口气,却是满鼻子的鱼腥。他脑袋边正堆放着一大堆鱼头。他蓦然想起小蚌壳喝的汤……此地是厨房无疑。

小蚌壳用指尖整理下头巾和下摆,朝天闭眼数次,揭了片银色鱼鳞下来。

“咕咚”两声,谭香跟阿白滚了出来。

阿白嗅嗅鱼头,哈哈干乐:“大少爷,他们给你做汤的鱼里有死鱼啊。”

小蚌壳装作没听见,摸出条蓝丝绢给石头,小指一钩。

石头一愣,小蚌壳那片指甲正指向谭香的发辫。她粗黑麻花辨上,沾了只鱼眼。

小蚌壳转开脸,阿白干瞪着,石头帮谭香擦拭去鱼眼。

四个孩子挤在一起,小蚌壳镇定说:“我曾在这里潜伏……。众贼每日两顿,午饭完了后,要到太阳偏西才开晚饭,这里除了几个伙房喽罗,再无旁人,戒备不严,而且离出口也不远。”

“你怎么知道的呢?”石头问。

“我来那日虽然被蒙住眼睛,但我才进山门不久,就闻到菜包子香味,就记在心里。后来我为了找秘道就指定住胡姬的闺楼……”

阿白忍不住侃道:“老杨梅最喜欢吃素。他们寨大小人等,都得跟着老杨梅吃素……个个都吃成菜包子脸。哈哈……”

小蚌壳白他:“你自己就是个包子脸。蜜汁叉烧包。”

大白跟小蚌壳站一起,模子比他大了好几圈。

他歪眼和小蚌壳比比身高,得意一笑:“我心比海阔,不跟长僵掉的小孩子计较。”

小蚌壳翻了翻眼,眼尾部翘成个漂亮兰花弧,石头替他从双眼皮皱褶里,又捻下片鱼鳞。

小蚌壳瞬间矜持,道声谢谢。阿白摸摸下巴:“嗯,事不宜迟,我们怎么出去呢……。”他扫眼小蚌壳:“我倒是不知道你爹在黑道上吃得开。他现在大概还不知道你在这里吧……。我倒是奇怪,钦差大人才来,怎么你爹也来了?”

小蚌壳飞快说了句话。阿白点头。石头听不清,眼光闪烁了下。

他环顾四周,菜筐半空,小蚌壳目光也停在那里,若有所思。

石头拍了一下脑门:“杭州大户,照例有菜农送菜,他们每次午后满车来空车去。这里有没有?”

“有,我亲眼见过,只无机会上去试试。……是否太冒险?”

石头摇头:“全浙省这类车差不多。车本身也重,我倒是坐上去过一次县里。到了地方,我跳下来陪个笑脸说几句好听的,菜农也不会计较。杨梅寨可有不被绑架来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