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香笑语响起:“大白?”

“你来了?”他激动地说。

“来了。礼物呢?”她眼睛亮闪闪,像西湖秋波。

他连忙拿出菜刀,谭香惊喜,“哇”一声。阿白见她喜欢,美滋滋难以形容。

谭香握着菜刀柄,把个东西放到他手中:“大白,我送给你的。你戴上。上面的字是石头写的。他说这个平安符最合适你了……”

阿白一瞅,是用绿线穿起的叶子形木牌,上有“大白戒急”四个字。

面对谭香期待的目光,他义不容辞就把牌子套在头颈里。

西湖水流动,谭香圆胖圆胖的脸,比西湖更好看。阿白想起李白的诗,现改了说:“谢谢你,阿香。西子湖水深千尺,不及谭香送我情。我永远戴着它。我们快快结拜吧!”

谭香还没说话,阿白警觉地发现身旁多了一条小影子。竟是石头。

石头微笑:“阿白,阿香说你要结拜。帮里人多力量大,不如也算我?”

阿白气都喘不上来,真不知道结拜关那小子什么事。

他忍住气,拉了谭香低声:“我不是让你别告诉你爹你哥?”

谭香正抚摸菜刀憨笑,听了认真回答:“你是说别告诉爹,亲哥哥都不能告诉。可是,石头是我丈夫,你没说过要瞒着他呀。”

阿白一翻白眼,差点背气。心想:青天白日,老天爷不兴这样作弄人啊。

石头瞅他,捏着谭香手说:“忘记告诉你,我们早就成亲了。”

阿白欲哭无泪。当头一棒,他已懵到底了。

石头柔声说:“阿香,你看山白人多好。跟我们结拜,他准备东西还那么齐全。”

谭香笑:“他本来就人好。”

阿白望着石头那张脸,暗骂姥姥。那羊皮下就是头小狼,嘴巴里藏着狼牙。

他第一次妒嫉一个男孩子。

原来,妒嫉的感觉,就是恨不得掐死一个人,然后希望他还没死透,好让你再狠掐。

他愤然拿出两根香:“好吧,你参加也可以,你什么年月出生的?”

石头脸色一黯,摇头:“我没生日。”

阿白听了那句,想掐死他的心,顿时消减几分

“好吧。我老大,你老二,阿香老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谭香提醒:“香少了一根。”

“凑合吧。”阿白率先跪了下来。

石头从怀里摸出根香,毫不动气:“没关系,我自备了。”

就这样,眼睛一眨,阿白的老婆飞了,多了个妹,还搭配个结拜兄弟。

☆、圆月夜听雨

月还未满,石头的梦醒了。

他梦到庭院深深,自己误入藕花深处。遥见娘正神态安详,带着另一个男孩儿玩耍。

隔壁谭老爹鼾声如雷。他身旁谭香,枕着手臂酣睡。

石头踮脚下床,摸竹箱底小蚌壳所送的马甲。马甲透着珍珠贝光泽,寒意侵人。

杨梅寨惨案已被淡忘,钱塘帮内依然平静,可浙省内波澜不息。钦差打道回京后,杭州知府田大人被参失职,贬官远地。同时,德高望重的浙直总督洪大人,也被勒令退休,新任总督人选成迷。山九和金大官人花重金打听,希望早日靠上新大树。石头之所以留心这些,是因为他不安心。

夜深人静,想起珍珠叔叔的柔言浅笑,他就会发抖。要是知道自己没有死……他会不会让人再来杀他?

石头捻着马甲,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晚的事。他偷偷把刀口缝上了,因为知道这是值钱玩意儿。他几次走到当铺的附近,又怕当了这件马甲,泄漏行踪。

虽然和阿白结拜了兄弟,但他从不认为钱塘帮是个好地方。他劝爹早日收拾行李,离开杭州。但爹说非要等到秋后,确信老友们安全了,才能挪窝。石头想来想去,把马甲埋到僻静地才好。钱塘帮江湖人多,识货。他们在栖霞山的屋子周围,倒正合适。

石头不是喜欢拖的孩子。第二日他瞅着风和日丽,就跟老爹说,领着谭香去瞧瞧卖菱角的姐姐,顺便回到家里收拾。老爹不疑,给了他几个铜板坐车。他让钱塘帮兄弟替他去街上雇车。赶车人哆哆嗦嗦,不敢多要。石头用剩下钱,给谭香买了个她向往已久的彩纸风车。

种花老太让谭香吃她晒的瓜子。一老一小两个女人聊着。

石头推说要小解,就出了茅庐。他拿了老太花锄,刨了个土坑。

他总觉得背后有人。老鸹呱噪,他猛回头,真有个人站在他后头。

是石头学书法的老爷家书童。书童倒是没有问他干什么,只板着脸说:“你这没良心的小白丁。说不来就不来了,害我家老爷每天都让我来附近转转。这大毒日头……”

石头没想到,老爷居然还惦记他。此刻学书之心,倒是压过了忐忑。

“小哥,全是我不好。我爹把我关在他姐姐家做活,今天才让我溜出来……”

书童不耐烦地打断他:“我记不了那许多,你自己跟老爷去说吧。”

石头心思一动,冲屋子喊:“阿香,我去老爷家转一圈就回来。”

老爷高傲,但不小气。既然他那么惦念自己,那送给他几本好字帖,当作临别礼物,也是可能的,石头思忖着。

不到一个月,蔷薇花墙就萎黄了。笼里彩鸡虽没伴,也搭拉着脖颈。

石头才走到书房,就听老爷吩咐书童:“将这几封信送出去。不可延误。我出发前,要保证他们都能来跟我会合。”

书童怨道:“还是那几位?家大业大了,就不招揽新人?”

老爷训道:“咄,什么家大业大?别以为换了大门面,就该改新帘子。衣不如新,人不如旧。用熟了的班子,岂可轻易换掉?京城中的新人骤进,十有八九是钻营之徒。”

他瞥到石头,麦色脸上浮出笑意:“你来了?”

石头刚要解释,老爷摇手:“男人要男人样子,别多婆妈解释。你来了正好,我家中有孩子在养病,你是个巧心思的,陪他说说话何如?”

石头望着老爷,爽快答应。老爷拉着他往堂后走,边询问他的境况。

听到石头说要离开,他说:“我月底也要走。我找了十来本字帖,就等你来送给你。”

石头喜出望外,老爷字帖是上品,若练熟了,还能匀出几本卖个高价,供自己念私塾。

他捏了捏老爷的手,老爷手指上有薄茧。老爷自豪说:“我从前抗过倭寇。我放下笔,就能拿箭。那些伪君子,不能和我真小人比。我从不怕得罪人,因我能做事。”

他笑如朝阳。石头对老爷顿时佩服不已。他想:钱塘帮那些混混,不过是标准的草莽。

老爷忽放轻步子,掀开窗帘。

他弯腰对石头耳语:“还在睡呢。这孩子夜里常坐噩梦,白天还要补觉。我们等吧。”

谭香说这老爷很像老爷。石头在他身边,是一样感觉。这个人即便是带笑说话,建议就是命令。听命于他,好像不是件丢脸的事。

书童提着气跑上来,比划数下。老爷整饬衣裳:“……有人来访,我先出去。”

片刻,就只剩下石头。为了字帖,他情愿等一会儿。

他坐在石板上,听到童声凄厉大喊:“不!别把她推下去!”

石头一震,扑到在地。他藏到帘子下,在缝隙里张望。

碧纱橱内,一个小孩儿正坐起来。他双目茫然,喘着气。好一会儿,才扯过覆身白绸擦脸。

那个孩子,是小蚌壳!石头惊讶之余,真想插翅飞走。他松开扒帘手指,帘一晃。

小蚌壳叫道:“谁躲在窗后边?”

片刻之间,石头衡量再三。他腿脚发软,要跑,还不如留。

他闪到门口:“啊……小蚌壳!是你……太好了!”

不等小蚌壳反映,他就冲上去抱着小蚌壳,眼里含泪说:“我没有想到那么快能见到你……”

他喋喋不休诉说,小蚌壳好像明白怎么回事。他回抱石头说:“我也没想到会是你!”

他琉璃色眸子转动,吐舌一笑:“既然是你,我就不用蒙着头了。天热!”

他果然光着头,还光着脚。小蚌壳的头皮和脚皮,都蛮娇嫩。石头渐渐放心。

他拉开衣襟,让小蚌壳看马甲:“看,我穿着呢,希望能还你。”

小蚌壳问:“你……不要了?”

“是,你拿回去吧。这么贵的东西……我不好意思。”

小蚌壳笑笑,拿了那件背心,绕道床后,燃了火盆。

石头追上去,马甲半成灰,火中金缕交错,旋即融化。

小蚌壳问:“你说老爷有客人?”石头“嗯”了声。

小蚌壳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外走,他们溜着廊檐,人不知鬼不觉,到了中堂。

书童毕恭毕敬,捧着茶盘退出。石头定睛,本来已直起来的腿骨又发软。

老爷正和客人对坐谈话。客人恰好就是“珍珠叔叔”。他仿佛瘦了一圈,还微微咳嗽。

老爷坦率说:“您这次去扬州,比预期回来迟了许多天。学生虽担忧,但也不该问。请您保全贵体。”

石头纳闷,珍珠叔叔这种人,怎么让老爷自称“学生”。

珍珠叔叔轻声咳嗽:“不必担心我。你倒是该想想如何经营你的新地盘。”

石头倒吸气。真人不露相。地盘?老爷也是黑道上的人?怪不得他说“手握弓箭”。

老爷小心说:“这次……您不怕会得罪东厂?”

老爷笑了一声。瓷瓶内鲜花,落了片花瓣到地面。

“东厂嘛……是强弩之末。他们这些年居功,丑事无数,就不怕抹黑至尊?……东厂即便要报复,自有别的地方……我今日去了一次西湖边上的……”珍珠叔叔收了话,沉吟片刻,说:“小小,见爹爹回来,你还躲着?”

小蚌壳立刻站在风口。珍珠叔叔扬眉,目光变得缓和。他咳嗽一声,笑了笑。

“爹爹!”小蚌壳的声音回荡在梁间。

珍珠叔叔手抖了下,他站了起来。老爷跟着站起。

“小小?”

“爹爹!”小蚌壳跑上去,搂住他的腰。珍珠叔叔的眼光,落在了石头身上。

石头艰涩说:“叔叔。”珍珠叔叔似笑非笑。

老爷不明所以,左顾右盼。小蚌壳瞥了老爷一眼,老爷会意:“我去拿件东西。”

珍珠叔叔把自己戴的儒生巾取下来,盖在小蚌壳头上,道:“小小,你想跟爹爹说什么?”

小蚌壳眼睛都差点被爹的巾遮住了,严肃说:“爹,石头是我朋友。爹爹,我没有朋友。”

珍珠叔叔闭了下凤眼:“人为什么非要朋友?爹爹就不能当你的朋友?”

小蚌壳摇头,语气坚定:“他是我朋友!”

珍珠叔叔把儒生巾后倾,让小蚌壳的眼睛全露出来。他又咳了几声,脸色苍白。

“好吧,石头是你的朋友。爹爹知道了。”他柔声说。

小蚌壳大声:“爹爹,一言为定。”

珍珠叔叔从袖子里取出一卷书:“看,这个是扬州商人赠给我的。我为了你想看这本书,找了两年多。”小蚌壳眼睛闪亮,捧着书痴痴一笑。珍珠叔叔见他笑,点头。

石头觉得自己像多余的人。他贴在墙边,但珍珠叔叔好像洞察四方。他开口:“石头,你说过住在栖霞山附近。你爹是做木偶的人吧?是不是一个大个子谭老爹?”

石头透不过气,飞快眨眼。

珍珠叔叔出了会儿神,笑道:“真是这样……那也是巧了。”

小蚌壳问:“爹爹,什么巧?你认识石头的爹?”

珍珠叔叔唇角微扬,没有说话。石头抢着道:“小蚌壳,我可以回家吗?”

小蚌壳点头,石头撒腿往外跑,正撞着老爷。老爷塞给他一个小包袱,石头忙道谢。

老爷看出来他急,只拍拍他的肩膀:“石头,自己小心。凡事慢慢来。”

石头想了想,给他跪下,磕了个头。

他抬起头的时候,老爷已不见了。凋残的蔷薇花墙下,开出金黄的秋花。

谭香在家门前等着他。出乎意料,阿白也在。

谭香面带愁容,阿白腮帮气鼓鼓的。石头吓了一跳。

“石头,我们要去当小蚌壳家奴隶了。”阿香带着哭音:“我不想当别人的财产,我是你的人!”

石头慌得差点把包袱丢泥地里。他们是给卖了,还是给抢了?

阿白说:“确切的讲,你们俩被谭老爹输掉了。”

石头啊呀一声:“……输掉了?”

“是啊,爹把我们输给一个蛇蝎一样坏的男人了。他根本是使诈……”谭香恨恨说。

阿白垂头丧气,言简意赅说了下前因后果。

今日早晨,石头他们离开,就有个人独闯钱塘帮。他面对山九段大娘,不知提出何等条件,反正让段大娘暴跳如雷。山九正在犹豫,谭老爹因看不惯,便出面了,要和那人赌上一局。谭老爹赢了,对方就不许再提任何要求。对方一口允诺,说谭老爹输了,全家都属他府上为奴。众人规劝,可谭老爹自信不会再输,便和那人各写了一张字据。

强中自有强中手,谭老爹和那个人照样赌骰子大小。谭老爹赌大,那人赌小。谭老爹果然掷出最大,可那人一丢骰子,骰子居然凌空炸开,成为碎片无数,一点都没有。

骰子乃是钱塘帮的。方法是谭老爹先选的。那样的结果,让谭老爹吃了哑巴亏。

石头沉思,猜到几分,那个人,不过戏弄钱塘帮而已,他哪里是和人讲条件的?

他回忆珍珠叔叔的笑容,脱口而出:“阿白,你说的那个人,就是小蚌壳的爹吧?”

阿白蹲在地上叹息。谭香望天:“小蚌壳?”

阿白抱着脑袋,审视谭香:“他们真来要人,我们帮是不会给的。大不了我们三个一起带着白老虎亡命天涯。”

石头莫名其妙笑了,抱紧包袱:“嗯,是小蚌壳的爹。好啦,我们回家。阿香,你可别在爹面前哭。如果小蚌壳不要我们去,我们是绝对不会去的。你们要相信他。”

阿香对小蚌壳一面之缘,实在不知道怎么相信他。她相信的,只是石头。

阿白没有吭声,他担忧的是整个钱塘帮。对小蚌壳,他有几分把握,仅有几分。

当夜,钱塘帮无人入眠。山九召集全体头目,分派任务。他对阿白只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天亮时分,小蚌壳的爹,送来张便笺,道是仆人太多,暂不需要谭老爹一家去他府上。谭老爹因卖身契还在他人手中,茶饭不思,唉声叹气。石头不断安慰他,又把自己和小蚌壳的交情透露给他听,才让他不再后悔。他慢慢催促谭老爹,早日离开浙江。

谭老爹第一次对石头说起了“六合”。那是谭香娘的家乡,在另一个省份,依着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