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网中的人们,迎来了十五的圆月夜。
石头不赞成大家坐在一起发愁,提议去看西湖入秋的灯夜。
阿白雇了个相熟的老艄公,弄来条小木船。
他们三个走道堤边,树枝上都悬挂彩灯。早开菊花,傲立岸头。
夜游之人,摩肩接踵。江南九月,秋热如虎。尽管男男女女都穿着轻薄夏衫,还是禁不住汗流浃背。谭香和阿白热坏了,石头不时擦着额头汗珠。
石头提议来观灯,不是爱热闹,而是希望谭香能记住西湖的美景。
他期望尽早离开是非之地。可是,他也不能忘怀这座锦绣的城市。
这几天,他甚至不再讨厌阿白。他认为阿白会停留在杭州的风景画中,等他掩卷告别。
垂柳荫处,艄公正在船头抽水烟。阿白吹了下哨子,忽然道:“那家伙跟着我们呢。”
石头回头,青色丝袍,在大丽花丛里闪动。他愕然:“是小蚌壳吧?”
阿白点头,石头快步跑过去。小蚌壳探出头,缩回花丛。石头把他拉出来。
他可不想得罪小蚌壳,去珍珠叔叔家里为奴。所以需要和小蚌壳作好朋友。
小蚌壳对石头说:“我……我方才看到你们,想和你们一起玩。我爹不在家……”
阿白哼了一声,阿香向来觉得小蚌壳和他爹不是一回事,看到石头热情邀请,也大声道:“你来吧,我们正好有四个碗。”
阿白问老艄公:“喂,大爷,我说三个人,你干嘛让你老婆备下四个人的饭菜?”
老艄公拿起竹篙:“我家老太婆说了,孩子们都该成双成对。”
阿白翻眼,挥挥手。小蚌壳俨然一位豪门小公子。他手上拿着描金骨扇,腰间挂着玉佩,是他爹的那块。
艄公穿过孔桥,前方都是往平湖秋月去的船,水路阻塞。艄公们不急躁,抽烟胡扯。各条船上,笑语盈盈,多是青年男女的声音,也有些和石头等人差不多的小孩,个个笑哈哈。
某条游船上,抱着琵琶的雏妓正歌唱。谭香好奇张望,一条精致画舫挡住她视线。
金婳婳端坐船头,对谭香打招呼:“那是青楼女孩,和我们良家女孩不同的。”
谭香点头,介绍说:“石头,大白,你都见过,那个是小蚌壳。”
石头微微笑,小蚌壳没什么表情,阿白扮个鬼脸。金婳婳好像对几个男孩都不感兴趣,摇着把牡丹花团扇,告诉谭香:“凡是良家女孩,都该拿把团扇的。你怎么没有?”
谭香一愣,金婳婳已钻入绘有山水的幕中去了。她船上燃水沉香,直飘散到岸边。
船离岸近,阿白拿出匕首,割了一片芭蕉叶给谭香。
他笑嘻嘻的:“这不是和团扇一样?还天然碧绿。”
谭香把芭蕉叶搁在裙子上。石头和小蚌壳取了大叶子去,小蚌壳用腕部为心,画了两个差不多大小的圆形。石头用匕首一点点地割,半天才把两个圆形对起来。他取了根竹筷,用饭米粒把两片圆叶子粘起来,就像把团扇。
谭香忍不住笑:“这比金小姐的好,但是没穗子。”
小蚌壳听了,从自己的玉佩上割下紫色穗子,沉默系在筷子的下端。
金婳婳船渐渐远了,她又伸出脑袋。
阿白一拍小桌:“阿香,用!”
石头鼓励点点头。
小蚌壳展开描金扇,淡淡说:“用。”
谭香摇着自制团扇,金婳婳的面容,好像在湖水的波光里,变成了绿幽幽。
阿白喝甜酒,阿香啃桃子。石头看小蚌壳吃饭。他吃饭,不大开口。吃了不几口,就掏出一块蓝色丝帕。对折再对折,用每个角擦上下左右的唇。最后把整块盖在嘴上。好不讲究。
小船在湖心,圆月在湖中央。世间万事,都化在水中。秋风起,仿佛孩子的时代,远到天边。
星星闪烁,像是牛郎织女和孩子们,提着灯笼在银河漫步。
小蚌壳悄悄对阿白:“明天我就要走了。”
阿白放下酒杯:“走?”
小蚌壳道:“嗯,我和爹爹去了你爹的坟墓上……看到虎脚印……爹说你将来会想念老虎的。”
阿白没怎么听懂。他们要走?那么钱塘帮安全了?
他将来自然会怀念老虎,可是将来……早着呢。他翘脚,扯着谭香的红腰带玩儿。
石头发现小船远处小汀有楼阁,单不张灯结彩。他问艄公:“老大爷,那是什么地方?”
“那个……说来话长。从前,那是两姐妹的住处。姐姐叫大荷,妹妹叫小荷。所以,那阁楼叫‘荷花听雨阁’。她们都是貌若天仙,从官宦人家坠落风尘的,卖艺不卖身。纨绔子弟,踏破门槛。十多年前,也是月圆之夜,有人看到她们姐妹和一个绝非尘世中人的美少年演奏乐曲。第二天,人去阁空,大家都说,她们是跟着神人飞上神霄宝殿去了。因为是升仙地,此处没什么人敢住。”
阿白想到:从前听金文文也说过这个“听雨阁”,原来在这里。
他喝道:“好,我们四个要去游游,说不定还能遇到神仙呢。”
艄公犹豫,小蚌壳催促:“回到了岸上,我给双倍船资。”
艄公这才说:“好吧……我可不想上去。你们只能玩一炷香,就要回来的。”
听雨阁外,满是残荷,鱼戏银波,燕子成群。锈色的屋角上,半张蛛网映月光。
孩子们刚走到树丛,阁门一响,有人慢慢走了出来。
那人秀影翩翩,淡墨色黑衣,和传说里的神人一般俊美绝俗。
他在月下徘徊片刻,重走了进去,闭上门。
除了阿香,三个男孩都是乱了气息。
因为,那男人,就是小蚌壳的爹。
作者有话要说:那天,我签完了房产合同,回家的时候看见一只黑猫的尸体。
天气不冷不热,它的毛皮非常干净,但不知道为什么躺在花丛里死去了。
我想情绪的变化,和黑猫没有关系。但是自从那天开始,一切都不顺。
好些件没关系的小事情加在一起,便是情绪爆炸。
单纯去花开园林走走,和人们冲去最喧闹的餐馆吃饭。
也可以和朋友去逛街,都是解压的办法。
唯独写作,是必须安静的时刻,无法回避自己。
正气减弱,邪气滋生,这样时候,就只好停止文字的创作。
记得2005年的夏天,我因为智齿发炎,需要拔牙。
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华裔牙科医生,他帮我拔牙的时候,
忽然在我耳边轻轻说:“每个人都是有许多压力的。”(半华语半英文)
但过了好几年,我还是对他记忆深刻。
以至于听到压力这个单词,就马上想到拔牙和牙科诊所的味道。
虽然每个成年人的日子都不很轻松,还是希望大家都能有个好的心情。
坏心情只是一时间。就像雨天。
除非你住在西雅图,不然365天,下雨的日子还是少。
Ps:就算西雅图,每年下雨的日子,也不如宣传那么多。
☆、三岔口
石头看小蚌壳翘鼻尖上汗珠莹莹,宽慰:“听说这种‘雅’的地方,你爹这种人最爱来。”
小蚌壳不言语,用折扇柄敲着树干。阿白冷笑:“错!他爹肯定不是怜惜美女的料。”
谭香把芭蕉团扇插在腰带里,啧啧道:“小蚌壳,都说你爹是毒蝎子,可他哪里像蝎子啊?”
小蚌壳垂头,脸色透白如云母石。石头建议:“我们……还是走吧。”
阿白摇头:“才来就走,多没意思!胆小的人可以先走。”
谭香望着听雨楼,点头摇头。小蚌壳用手捂住嘴:“我不怕。但我想走。”
他刚转身,小汀的另一头,多了几个穿夜行衣蒙面人。
阿白道:“不好,要被发现了。我上树去,你们都快躲起来。”
小蚌壳愣着没有躲,石头把他推到个树洞里。
过了好一会儿,谭香压低声叫:“石头,石头,我和大白在树上。可老爷爷的船不见了。”
石头对贴着自己的小蚌壳说:“坏了,一定是船工发现那些人藏起来了,我得去找找。”
小蚌壳拉了下他衣角:“小心。”
石头瞥见小蚌壳被汗水晕染的眉毛,用手帕给他擦了擦眉边,嘱咐:“你还是别让你爹他们发现你为好。大人们不希望你知道,你就千万装作不知道。”
小蚌壳应了,石头和松鼠般迅捷钻出树丛。
谭香和阿白在山九家常爬树,到了听雨阁技痒。
方才,两小胖子找了棵大树,占据碗口粗老枝,了望楼中。
黑衣人察觉不到树上的他们。听雨阁的二楼,亮了烛火。
谭香擦了把汗,对树下仰头的小蚌壳问:“石头呢?”
“他去寻船夫了。”
谭香鼓舞道:“你也上来吧。我不知道你爹正在干什么,你看看就明白!”
阿白用树枝绕了花圈,套在谭香脑袋上:“别喊他,他不行的。”
“怎么不行?小蚌壳,你不是不敢上来吧?爬树很容易的。”
二楼的男人,在烛火里自言自语。谭香的注意力,完全在那屋里。
阿白低声:“小心啊!”
小蚌壳已爬到了树干中间。他的金折扇被搁在草地上发光。
小蚌壳抱着树干。这时,谭香发觉小蚌壳的肩膀上,有条大毛毛虫正在蠕动。小蚌壳爱干净,虫子如果钻到他的手上,他一定会觉得恶心的。她不敢言语,怕吓到小蚌壳。
浮云流转,月色朦胧。小蚌壳离他们越来越近。阿白伸出手臂,想去拉他一把。谭香也伸出手,怯生生拨弄他肩膀上虫子。谭香刚掸掉虫,小蚌壳手一松,他“啊”了一声,摔了下去。
“啪”重响之后。小蚌壳脸朝下,一动不动。
谭香骑在树枝上,吓傻了。阿白瞅了她几眼,喊了声:“叙之!”他不要命撒开树枝,几乎是跟跳下去。
他的手掌被草叶拉出了血,可他只顾抱着小蚌壳。
小蚌壳在他的怀里,簌簌发抖,手指死命掐他衣服。阿白跟着簌簌发抖,不断重复呼唤。
阁楼里的人,急匆匆出来,黑衣人们快速向这片靠拢。谭香哭了,她不明白怎么了?她只是想给小蚌壳掸掉一条虫子,可现在……他是不是要死了?她拿命去陪他,有没有用?
阿白嘶声对谭香吼:“快下来!”
谭香哭着从树上滑下。她一边哭,一边喊:“石头!石头快来啊!”
石头没有来。小蚌壳的脸扭曲得不成形。他一定痛极了。
她结巴着说:“小蚌壳,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想……去掉毛毛虫的!”
阿白猛打断她:“姥姥的,你给我闭嘴。”
阿白头回这样凶谭香。他的眼睛都红了,剑眉扭成疙瘩。
谭香捂住嘴巴。石头听见她的哭声,正向这里奔来。
小蚌壳的爹,率先冲到了树边。他见到此情此景,身子踉跄,疯了似喊道:“小小!”
他推开阿白,抱起小蚌壳。字不成句吩咐那些蒙面人:“……快,快……去……请最好的……最……好的……大夫。”
石头把谭香抱在怀里。阿白拿起坏掉的金折扇,跟在小蚌壳父子的身边:“是我……我不好……但是……我不是存心的……”
小蚌壳的爹,急促喘息着,与阿白对视。他语气狰狞:“是你?你早就该死!”
谭香想说,是自己错了,阿白根本没有不好。
但石头警觉她要说话,摁着她的脸,不许她说。
他一步步往后退。谭香再抬脸,阿白和小蚌壳父子都不见了。
她口干心慌,颤抖着说:“石头,是我把他推下去的。我……只想帮他弄掉毛毛虫。”
石头僵硬,望着她,惨白着脸:“啊……这样……这样……我们快走吧……”
“阿白怎么办?小蚌壳会死吗?”谭香扯着他衣襟。
石头摇头,他推谭香上了在残荷深处的船。艄公问:“他们呢?”
石头抚摸着谭香,盯着小桌上的残羹冷酒,等船开出许久,他点了点谭香的眉间:“我们闯祸了……明白吗?不许你告诉爹真话。不然,我也不要你了!”
他闭上眼,冰凉泪水滴在谭香湿漉漉的睫毛上。他心疼自己,心疼每个人。
他知道珍珠叔叔的为人,既然他说大白该死,那么,想必大白再也不能回来了。
留得残荷听雨声。圆月夜依然清朗,但石头心里满是雨,他想带着谭香逃去晴朗的地方。
当夜,阿白没有回来。段大娘和山九,对谭老爹下了逐客令。
几番不舍,几番催促。大难临头,该各自飞去,钱塘帮说,这是江湖人的老规矩。
石头,谭香,谭老爹在马车上醒来的时候,已出了浙江地界。他们换了辆车,去六合。
钱塘帮,乃是第一大帮派。即便消逝,痕迹还在。
他们听人说,钱塘帮的山白,被人装入麻袋丢进了钱塘江。钱塘帮,同样在几天内被杀劫一空。谭老爹按着孩子们头,长叹一声。从此,他变得更沉默。喝酒时,酒大半洒入黄土。
但是,这个岔口上,阿白走着与石头他们设想并不相同的路。
他没有被装入麻袋。那些蔡扬为蔡述所请的大夫,都被送给了钱塘江龙王。
阿白跟着蔡述父子的时候,耳朵里刮进了些大夫们对病情的描述。
蔡述的伤,可以说轻,因为他性命保全,但也可以说重,因为大夫说他这一摔不巧,从此蔡家难有后代。除了阿白和蔡扬,知道秘密的人都从人间消失了。
阿白为了蔡述难过,可他不明白这病为何能让蔡扬疯狂至此。
江湖上人,活个二三十岁都是长命,帮里兄弟,好多都不成家立业,只求海阔天空。蔡扬有蔡述,可蔡述并不快活。就算蔡述有个儿子,一样也不快活。这就是蔡家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