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转身,宝宝就来抓住她的裙带:“别走!你……你干嘛不早点来?”

谭香看看裙上两个泥印,干脆豁出去,弯腰用裙布替宝宝擦干粘满烂泥的手。

宝宝拧着眉毛,歪着嘴,像个没有上色的泥胚小娃娃。

谭香自己每次使孩子性子,苏韧都柔声细语的对付。于是她依样画葫芦说:“……哎呀,我就是想着要做好木偶。做出来东西差,对不起你,我没脸面……别气啦,乖。你别不睬我。”

宝宝“哼哼”的笑了。这时,远处传来几声呼喊,宝宝缩成了团。

谭香望见一群女人正朝这边来,为首的银发老妇,有几分眼熟。

“你……?”

“嘘!我是逃出来的。他们叫我吃饭,我偏不吃!哼哼,我就不高兴吃!”

谭香想不吃饭哪能成呢?苏甜苏密出生后,他们夫妻再辛苦,就没饿过孩子一顿。宝宝没有了娘……小蚌壳也不是他的亲爹。宝宝这样的孩子,其实就是带着金箍的一棵小白菜……

谭香和宝宝可以躲桥洞,但苏甜苏密全落在蔡府人的眼中。所以不过片刻,那群妇人就寻到了石桥。谭香拖着宝宝上岸。她那条绿裙子,洒满泥莲花。宝宝黑糊糊,俨然是“小昆仑奴”。

众妇人大惊失色,有人焦急问银发老妇:“杨大娘,弄成这样子,小祖宗病了可怎么交待?”

谭香搂着宝宝说:“放心,哪那么容易病?我家孩子从小在家门口池塘边玩泥巴。”

宝宝听了,微微“哼哼”,笑着露出乳牙。杨大娘瞅了眼石桥上谭香的儿女,吸了口气。

她说话并不如其他女人尖声:“苏娘子,你家孩子和我家小祖宗,真不是一样人。玩泥巴不会病。不吃饭会不会病?你这岁数,也该知道斤两了。”

她对宝宝低头,笑容满满道:“小祖宗,今儿午饭全是你爱吃的。翡翠鸭丝羹,金银蟹黄褒,三鲜菊花锅……您老就赏奴婢们的脸,尝上几口吧。”

宝宝死死纠住谭香,咬牙切齿对杨大娘等叫道:“老太婆滚开!我不饿!我不高兴吃!我死也不吃!”

女人们听宝宝说了“死”字,连连惊呼。还有人双手合十,对天默念。

苏密盘踞在桥墩,全不懂宝宝为何要拒绝美味佳肴。他忍不住插嘴:“大娘,我能替他吃吗?”宝宝听了,目露凶光。弟弟身边的苏甜抖着孔雀毛,给他个笑脸打招呼。宝宝吐了吐舌。

谭香对杨大娘低声说:“大娘,他既然死也不吃……还是算了。”她对老太太眨巴了几下眼,不确定她是不是看懂她的意思。杨大娘倒真识趣,闷闷点头:“好,就听娘子的。”

抬轿妇女们气喘吁吁,终于把那篮木偶抬到了岸边。

谭香心念一动,问苏甜:“女儿,这里面的木偶好玩吗?”

苏甜跑过来:“可好玩呢。弟弟你一定会喜欢。这几根鸟毛,是我帮你捡的。”

宝宝迟疑着接过孔雀毛,钻到轿子旁。谭香把箩筐搬出来:“你要的木偶全在这儿。你不是有座宝塔吗?快带着他们去吧。几位大婶和我全都没吃饭,真累得慌。说不定把这些个偶人摔坏喽。你自个儿搬回去。”

宝宝二话不说,将孔雀毛插在箩筐眼里,抱着要搬。但他年幼娇贵,一百个木偶的分量,岂能他经得起?他拽着筐子的边,“呀呀”用力气推,只推出几尺远。

有乳母上前:“小祖宗,让我来!”

谭香抱着胳膊对宝宝说:“哎,大家都看准你搬不动呢!”

宝宝听了生气,大喝:“谁帮我谁倒霉!”

谭香心中好笑,瞥见苏密,劝道:“宝宝,我爹常说:两人挑水,比一人抬水要省力。你就让我儿子倒霉一回。你就让他吃了那顿饭。怎样?”

宝宝一答应,苏密马上开工。两个男孩儿身量不差多少,齐心协力一起动手,箩筐跟着走了。

苏甜平日常和弟弟拌嘴,现在又舍不得他。她跟在两个男孩后边,不时用手推把,还对宝宝笑嘻嘻说:“看,我站在当中,两个弟弟我都帮。”

相府庭院深深,适合空手闲汉赏玩。三个孩子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到了宝宝常居的小院。

秋竹潇洒,残叶泛金,大厅中木塔泛着红木的清香。苏密躺在门旁,满头大汗。宝宝瞪着眼,嘴唇泛白。谭香抱着他跨进门,杨大娘送上水盆。宝宝实在没力气抗议,任凭乳母们给他洗。

杨大娘一声令下,丫鬟们揭开了长桌上食盒盖。青瓷盘彩窑碗,与银勺玉筷,相映成趣。

谭香笑对苏密说:“宝宝跟你们不一样的人。他是天大的少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顿饭是你的啦。杨大娘,是不是?”

杨大娘看宝宝这会子老实,额上皱纹一松,对苏密说:“你爱吃什么,便吃什么吧。”

苏密应声上桌,使筷子,拨调羹。食物之香,充溢满屋。非但宝宝干巴巴的吞咽着口水,连谭香也暗觉得口舌生津。苏密吃了一会儿,喊他姐姐和娘:“你们也来,好吃好吃!”

谭香叹息一声:“哎,宝宝,对不住,我真的饿了。我们都要吃上点,你先玩木偶。”

宝宝口齿不清吐了半句。谭香拉了拉自个儿耳垂:“嗯?没听见?”

宝宝说:“我也要吃饭。”

“你不是要玩木偶吗?”

宝宝愤然握住小拳头:“我这么饿,还玩什么?”

谭香笑了,杨大娘也笑。乳母抱着宝宝上座,给他一碗粥。宝宝一口气吃完,问:“这个怎么那么好吃?”

“小祖宗,这是您吃过的鸭丝粥。”

宝宝摇头,告诉谭香:“从前吃的鸭丝粥,比这碗差多了!”

谭香说:“每粒米都是庄稼人的辛苦。你从前没尝出来,是你还小。粥要经过你家厨房师傅的烧火费心,才能做好的。谁为你做事,都不是天经地义。我是你舍不得浪费半点。”

宝宝点头,告诉杨大娘说:“那些人真好!我以后要多吃,他们就开心了吧?”

杨大娘欢喜道:“小祖宗这话够他们乐上半辈子的。快告诉管家,本月要嘉奖全体厨子。”

宝宝开心,天下太平。不过片刻,春回大地。屋内人人的脸上,都有了光彩。

杨大娘在紫铜火锅内撒入菊花瓣儿。谭香等不及火开,就吃了片软滑的火锅料。

“这是什么?”她自言自语。

“这是海参。”

谭香圆脸被炭火映红,笑着说:“……我连人参都没吃过,更顾不上海参了。我一直捉摸:究竟哪片海能种上参呢?”那群仆妇纷纷掩口。

谭香想这群人倒随和,怎么随便说个笑话,她们都笑成这样?在家中,苏韧最多微笑而已。

宝宝第一个吃完,溜下桌子,迫不及待去翻箩筐。谭香吩咐孩子们帮他。

孩子们把一个个木偶人层叠放在塔中。宝宝抚摸偶人,笑得合不拢嘴,不时发问。

“这是仙人吕洞宾。俗话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所以不识人心的,都只配当狗。宝宝,你想不想当狗?”谭香汪汪学几声狗叫。

宝宝摇头:“不想。舅舅说,我是龙子。”

谭香说:“龙子不学好,还不如狗。不过我认识一条不错的白龙……”她想到大白,面带笑容。

“怎么才叫不错的龙?”

“就是胆子大,讲义气。千万记得要识好人心。”

宝宝点头。杨大娘咳嗽。

宝宝拿了一个双垂髻豹子眼的童子木偶说:“这是哪个?”

“沉香……靠一把斧头劈山救母的。他有孝心,胆子大,最后老天都怕了他。”

宝宝垂头:“我娘没了。我要是能把她从天上接回来就好了。”

“我爹娘全没,他们在天上过得不错,何必在人间吃苦头?你有爹,对他尽孝就好啦。”

谭香忽然想到苏韧说宝宝的爸爸就是皇帝老儿,不禁皱起柳眉。

宝宝咕哝:“我只有舅舅。我爹不喜欢我……”

“胡说!”谭香抱住他说:“你爹就你一个,还能不疼你?有的人冷面热心,你爹大概就是那种。”她异想天开,要是能见到皇帝,就要劝他几句。对宝宝,皇帝就是个当爹的,和苏韧这爹没太大分别。

宝塔一共九层,他们放了九十九个。最高的一层,只有一个空位,木偶却放完了。

谭香顿觉奇怪,她和宝宝到处找,屋内人都跟着找,还是没找到。

宝宝面露沮丧。谭香眼光掠过层层偶人,只少了“升仙太子王子乔”。

她想来想去,都不该丢了。若是丢了,实在可惜。她花了十天时间,才雕刻完毕。

王子乔是传说中的绝代美男子。谭香绞尽脑汁,没想出那“绝代”了的王子乔能漂亮成啥样。她实在没法,只能按照苏韧的面目做一个……

苏甜咬耳朵说:“娘,糟了。我们觉得那偶人好像爹,趁你和门房商量时候拿出来看。后来遇到宝宝,弟弟不小心落在桥墩上了。”苏密打个饱嗝,缩缩肩膀。

谭香当别人,不好发作。只能扯着两个孩子,对杨大娘说:“我要去白桥那边找找。”

宝宝说:“我也去!”

谭香摇头。他一去,便是兴师动众的一群。杨大娘拉上个年轻乳母,当即说:“主人吩咐,小祖宗饭后该散步消食。只我们两个跟着小祖宗就是了。”

一行人回到石桥,苏甜眼睛尖,不一会儿就找到了木偶。她恋恋不舍,交给宝宝。

宝宝捧着,眼睛发光。那偶人是谭香得意之作,持箫骑鹤,姿态娴雅,飘然欲飞。

宝宝想了想,告诉谭香:“这人我见过……”

杨大娘笑:“小祖宗,这人你怎么可能见过?”

宝宝才开口,就被几个追来的体面仆妇打断,她们对杨大娘窃窃私语。

杨大娘面色一沉,敛袖说:“怎么突然今天宣……快准备……”

宝宝把偶人揣在怀里。杨大娘对他说:“小祖宗,别玩了,得换身衣服走了。”

“去哪?”

“万岁传旨,让你入宫。还记得你父皇吗?”

宝宝呆住。不知什么原因,他忽然抱住谭香的腰,哇哇大哭。

谭香拍着宝宝的后颈:“这不是好事吗?别哭,别哭!”

杨大娘没料到如此,任是老成,也手足失措。她连声劝慰,使劲催促。

苏甜苏密每天巴不得自己爹早日回家,对同龄人的哭泣,只能面面相觑。

“不能迟的……这宫里……”杨大娘对谭香恳求:“他和你投缘,你快让他别哭。”

宝宝忽然忍住哭声,扯着谭香衣角说:“她去,我就去。不然我今天就不想去!”

“她不是蔡家的……怎么去?小祖宗,别闹了,快些快些……”杨大娘就差磕头了。

说来说去还是没法,仆妇又来禀告,说是宫内派来的太监们也在催促。

杨大娘咬牙,终于对谭香说:“苏娘子,你就陪孩子去一趟吧。你不懂规矩,跟着我和这位金娘子行李,到时候装聋作哑就是了。不容你推辞了,快点跟小祖宗一块儿,去换衣服。”

异想天开,当然是个笑话。但谁能说,天永远不开?

谭香犹如好龙的叶公。真到这当口,也不禁担忧。宝宝哭,大概是怕。她也怕,怕闯祸。

再说,皇宫不是菜市场,她怎么能进去?她好像看到雕刻的王子乔,正乘在白鹤上飞去。

她还想到一句谚语:木偶不会自己动,背后必有提线人。

一丝凉风,吹来几根蛛丝。帝京午后,隐隐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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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毕。谢谢听众。)

作者有话要说:半年之“作者有话说”

有一个不太古的典故,叫“逼上梁山”。我昨天午夜12点多买完东西回家,就这个感觉。

林冲在相国寺的绿荫下,笑看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他哪里知道梁山之路,已开始铺了。

我6月份为窗外的美景所打动,杀进重围。得知此房到手的时候,我“哈哈”大笑了几声。

一个多月来,我遇到了真正的骗子,遇到了穷凶极恶之辈,最近几天,可说“披星戴月”。

离大功告成,指日可待,人却够呛。我现在日夜不停进补,可走路讲电话,都会喘气。

假如知道这样吃力的局面,绝对不会要这房。但世上没有如果,我只有将一切进行到底。

小人通天连载至今,刚好半年。男女主角,上京后也只经历了故事里的半年。

罗马不是一天建立的。苏韧和谭香,不可能在半年内面目全非。

给作者一点时间,让我把既定故事和人物写出来。

等到如今的,当然并非一时热情之听众。既然都有耐心的人,再给点时间何妨呢?

文章下笔了,要改回来,还是蛮难的。有时候没有能力从容经营,只能稍缓。

说真的,50万字的传奇历史小说,即便让我花一年完成。定是粗线条文,绝对有潦草地方。

谭香,非看死她没出息么?我觉得我脑子还不比谭香好使。

对苏韧,一个人处于弱势,是没有多少能施展余地的。保饭碗,生存,最要紧。

人们说“小人得志便猖狂”。其实他们不是猖狂,只是终于憋到了可以暴露自己的那天。

有的东西是空的,有的东西是实的。苏韧和谭香,是俗人小人,只能一步步来。

就像我两个月前,总认为装修易如反掌,可以“速成”,结果事事都要花力气的。

写一个傻妞的幸福生活,写一个小人拍马屁上位,根本用不着几十万字。

网络上糖果文学到处都是,不少我一个和稀泥。

☆、木偶奇遇记 (下)

谭香活了二十年,走过的路数不清。坐轿子的回数,倒只有两回。第一回是她在杭州当新嫁娘,第二回就是今日跟着宝宝一起进宫。帝京路不平,轿子颠不停,谭香的心也跟着晃悠悠。

要让小祖宗乖乖进宫,就少不了谭香。杨大娘没奈何,请谭香冒混成蔡家的仆妇。可谭香是个乡下少妇,口无遮拦。因此杨大娘对谭香千叮万嘱,不外乎要她“低眉顺眼少开口”。

谭香越坐轿子越憋气。她实在憋不住,用手当扇子扇风。

宝宝牛皮糖一般粘上谭香。他哼哼哈哈,在轿子里为谭香表演猫叫狗叫,模仿着飞鸟饿虎。

谭香的担忧,被宝宝的卖力演出吹散了大半。

她揉揉宝宝额发,笑嘻嘻夸赞:“你比我家苏密强,要是有你当儿子就好了。”

“当你儿子也不坏。我去你家住,舅舅也能跟去吗?”

谭香咂舌头:“……我家房小,你们排场太大。你是皇帝儿子,不能当我儿子啊。”

宝宝略觉沮丧。谭香找出个大铜板,递给宝宝:“送给你。大街上卖艺的孩子表演,我每次看完都给钱的。因为你最可爱,所以给你一个我藏了好久的钱。”

铜板金灿灿,是□□时铸的,成色不同。民间儿童每得到,便当成宝贝。谭香本想留给孩子当生日礼。但苏甜苏密两个同日生,不能厚此薄彼。因此钱给宝宝,是最好出路。

宝宝眉飞色舞,用小龙袍袖口把铜钱擦亮,放到荷包里。

“宝宝,你是个聪明人。以后多念书,懂道理就更好了。我就吃亏在不识字上头……让人卖了都不知道。”谭香发自肺腑念叨。

宝宝点头:“舅舅要让我早点上学,还要我爹答应。你到底叫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