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韧心内一怔,把头低下。

蔡述声音低而明晰:“你现在是内阁的人,就要抖落出几样本事来。哪有年轻人总当鳖的?他倪大同二十岁的时候,就能憋得住?你不要以为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内阁。还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们?新船起航,你一步落后,可能步步落后……”

苏韧颤声:“阁老教诲的是,卑职是有失误。”

蔡述取出一块蓝方绢,擦了擦手指:“嘉墨,你没有失误,不过让人抢先下手。男人的战场,即便没有烽火,不能失去狠心。你和那三个人分在一起,并不是偶然的。徐隐是‘清派’。但他手书的那碑帖,我是在万岁那里看到的。蒋聪考试舞弊,可他是司礼监总管向内阁引荐的。万周是俨然是廖严在京的代表,无人会招惹他。内阁的规矩,每年春季要退回两名业绩最差的中书。你目前倒是很有希望回去……。你若又到吏部去,老同事会欢迎你么?”

苏韧听懂,不禁心惊。如果说徐隐,万周,蒋聪都是其他势力安插在内阁的。此刻蔡述对他说这些话,无疑是对他另眼看待……。此刻说任何话,都会显得矫情。因此他只得躬身。

蔡述停了片刻:“你下次去吏部书阁,带一套战国策回去看。我少年在吏部,冷眼旁观书中的战国‘纵横家’游说。如今菊花季,又是几度秋。不要忘了,方寸之间,男人也可纵横。”

苏韧正视蔡述片刻,肃然说:“是。”

蔡述笑了笑,碎残菊瓣从他的指头缝隙落下尘土。他悠然道:“嗯,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醒你。若你再让我失望,我不会送你回内阁,而是会让你离开帝京。”

苏韧感到自己在蔡述的面前,苍白得就像只初生的鳖。壳子尚软,不堪一击。

他虽弯下腰,却深深记住这种权臣面前无力的感觉。

他刚回到西小房,黄凯派人来传话“内阁中书苏韧办事失职,阁老下令罚俸一月。”

苏韧虽然知道这是做戏,但内心有点惨然。全家都在等着他俸禄下锅,本月只能靠谭香的木偶人工钱救急?

他在空白的宣纸上画了四个龟形。原定的计划,三个人之中,他要拉拢一个,中立一个,排斥一个。但现在计划必须随着新的信息而改变。他先取得令两只“鳖”同盟,消散第三只“鳖”的敌意。他不能得罪清流,也不能得罪宦官和廖严。他瞥了眼蒋聪,把一只“鳖”涂黑。

万周打着呵欠,吃了口燕窝。他朝苏韧挤挤眼,意思是可以一起走了。

苏韧理了下纸笔就和万周同时告退。徐隐照例是最辛苦的留到最后。

万周出了东华门,才宽慰了苏韧几句,将一张票子飞快塞到苏韧的袖子里。

苏韧马上伸手探袖,万周却长臂一挡:“嘉墨,不要推辞。大街上人来人往,难看。对为兄,这点钱是小意思。我算是廖制台培养出来的人。墙倒众人推,我最瞧不惯。”

苏韧心想:两个男人拉拉扯扯,确实难看。

这回欠了万周的情,就等于两人私下有了一层,正中自己的下怀。

他长揖道:“四方兄之心,苏韧没齿难忘。”

万周开玩笑道:“何足挂齿?将来为兄有吃鳖的时候,你小子不落井下石就好。”

苏韧“啊”了一声?万周往嘴里放了片人参,说:“你还真是个老实人呢……。看来也没怎么玩过吧?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喝酒。”

苏韧踌躇,他略闻万周的风流名声。他说的喝酒,就是“花酒”。

他才收了钱,又极愿表现出与万周同进退的心思。但是“花酒”……可不是麻烦一桩?

他只能再憋口气,让自己显出脸红来,讪讪的傻笑。

万周摇头道:“还好你不是户部出来的……。在那里不能一块儿嫖,就不能一块儿办事。”

苏韧还未回答,万周就跳上自备的马车,吩咐道:“去虹楼。”

苏韧想,下次他再要请自己,自己是不得不说“好”的。

当嫖客,花自己的钱,买人家的笑,却是帝京官场最轻松的一种交际方式。

他在车中思考,拿着那张画着四只“鳖”的纸。取出篮中未干的狼豪,给其中一只背上加朵花,和自己这只连线。去掉这只,就是最清白的那只了……徐隐。

他特意让赶驴车的绕道,先去东市买了块鹿肉。回家之时,天又摸黑。

他敲开了门,对一家人笑道:“给你们尝鲜。”

谭香兴奋地搂住他脖子:“阿墨,我做完了!”

“木偶?”

“嗯……全做好了。我满心都是那些/饭都没做,还好你带了肉来。”

苏密哼哼道:“我饿死了。”

苏甜白眼道:“你死了,就不会叫啦。”

苏韧先替谭香欢喜,又心疼孩子们。他赶紧放下东西,卷起袖子,升火烤肉。说来也怪,不管他在内阁怎么受气,回来听了这娘儿几个呱噪,倒是暖和了许多。

苏韧问谭香:“那你就要交货给蔡家?”

谭香摇头:“我才不去他家,免得蚌壳当我讨钱去的……。我虽做完了,还有的修呢。”

苏韧笑,看着火星哔啵,灵机一动。

孩子们分吃鹿肉的时候,他韧翻箱倒柜,把自己上私塾时几本旧书找了出来。

其中有本边脚破烂的,就是他私塾先生的诗。那苏老头一辈子只考到秀才,却爱做诗。临死把平生心血所成的诗集,蒙馆都留给了偏爱的学生苏韧。没料到苏韧收了没用的诗集,转让了苏家私塾,就投身官府了。

谭香对已故的苏先生颇有感激之情,见那本诗集倒能认出来,眼圈一红:“唉,偏苏先生也死得早。要不然我们把他接来,当成爹侍奉也好。”

苏韧心不在焉:“他没那个福气。”

他翻看着老师的诗集,把其中数首勾画抄录下来。

从第二天开始,苏韧在内阁休息时间,好像常在琢磨写诗。

他一个人就常常念着“平平仄仄”,还把学诗读物夹在公文中,“不慎”落在地上。

苏韧是个认真做戏的人。他满脑子除了公务,就是诗了。

他暗中把不怎么通顺的习作放在桌子上,吃饭时候还叨着,以指击节。

万周常捧场,委婉评点几句。蒋聪见他的诗错了韵,不由笑话几声。连黄凯都说:“苏韧大概是吃错了药,这辈子当诗圣也太晚了。不过男人多想想这个,也比想女人要正经。”

只徐隐一个,未曾开口。苏韧有时问旁人,故意把目光投向徐隐。这种眼光,带着

“诗林新人”的期待,还带着“班门弄斧”的胆怯。

冬至前一日,众人都早早离开内阁。只有徐隐一个照例留下。

苏韧先和万周出门,因故返回衙门。

他从门缝窥视,只见徐隐正在俯身看他放在公文下的一首诗。

那首诗用镇纸压着,其实是显眼的,题目是《梦中赠故人》。

“滁河明月照归人,万里秋风一个身。

休把客衣轻浣濯,此中犹有帝京尘。

金陵苏韧作”

苏韧快步走入:“徐兄……?”

徐隐被他撞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苏韧拿了“落下”的东西,自嘲道:“瞧我这个脑子。怪不得做不好诗……我自学了好几年,只是不入门。要是有一天能拿出不辱没徐兄慧眼的诗,就心满意足了。”

他是内阁年纪最小的人,这回偶尔“装嫩”下,像是回归青年本性,不会惹人反感。

徐隐不动,待苏韧要告辞时,他认真说:“嘉墨,我觉得你的诗并不坏。你要说是初学,还是极有前途的。只一个字不太妥当……”

苏韧放下篮子,好像听得入神,路都不会走了。他激动道:“徐兄……你当真以为不错?是什么字不妥?”

“你写:万里秋风一个身。依我愚见,‘个’字用得粗鄙,为何不用轻舟一叶的‘叶’字?”

苏韧坐下,拍了拍掌心,即刻润笔改过。重抄一遍,恭敬捧给徐隐看。

北风灌入,徐隐咸菜般脸色,露出微微一笑。在苏韧的眼里,简直比四大天王的笑容还难得。

“你的笔力不够,如风吹落叶,在书品里边,算是下品了。”

苏韧点头:“是啊,我知道不行。我学诗,人家笑我不务实。我写字,只能晚上下功夫。”

徐隐“嗯”一声,并不答话。慢慢熄灭了灯,第一次与苏韧同时出了内阁。

“做官,写诗,书法,不矛盾的。那些人懂什么?让他们去笑吧。你见过古代贤人在竹林兰亭打算盘吗?没想到你年纪小,诗中已有隐遁回乡之意……我从前在国子监,也曾心灰意懒之时,但最终还是没有走……”徐隐缓慢告诉苏韧。

苏韧不断“嗯”着,眼神依然盯着徐隐。

雪花飘落了下来,苏韧在黑暗中一笑。这首诗本不是他写的,哪能说明他的心声?

大隐于朝。要把他退回吏部,是不可能的。要他返回原籍,还有大半辈子……

驴车上,他把那张画了四只鳖的纸头又拿出来,舌头濡湿指头,将最清白那只的背点破了。

他兴冲冲回家,家门虚掩,他喊了声,裹着玄狐皮袍的年轻人应声出来,居然是宝翔。

苏韧收了笑:“你来干什么?……阿香呢?”屋子黑暗,好像没有人。

宝祥眨眼:“她不和你在一起?儿女呢?”

两人相对默然片刻,忽都变了脸色。

谭香跟孩子们,没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更正说明

本章节前次更新,写到倪阁老在文渊阁的池塘里钓了一只“鳌”,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因为鳌是传说中的动物。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鳌是龟头鲤鱼尾的合体“鱼龙”。

假设倪老头能在故宫里钓到鳌,那么本文不是传奇小说,而是玄幻故事。

在中国池塘里,大概只能看到鳖和龟。中华鳖比较常见。

所以本章节改成“鳖”了。谢谢大家的指正建议。

我从小读书不求甚解。长大后不但常念白字,而且还指鹿为马。

我从前老在湖边说“看,一只鳌游过来了!”。这回出丑了。请大家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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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纵横:纵横,其实是一个意思复杂的词语。战国末期,苏秦主张“合纵”, 张仪 “连横”。南与北合为纵,西与东合为横。合纵连横的实质是各大国为拉拢邻国而进行外交军事,斗争。合纵的目的,在于联合弱国抵抗强国,以防止秦的兼并。连横的目的在于以秦为靠山,进攻其他一些弱国,以达到兼并土地的目的。合纵与连横,都是一种“分而治之”的策略。

2,明清在官场中,通称总督为“制台”.。地方以总督和与布政使、按察使合称“三大宪”。

3,本章的诗,第一首徐隐的《秋思》,

改自清朝人李秀实写的诗。原文:

“桂花庭院溢清寒,大地浑疑带雪看。望月不知风露冷,夜深犹自倚栏杆。”

第二首苏韧《梦中赠故人》,原诗是明朝人边贡写的:

原文“汉江明月照归人,万里秋风一叶身。休把客衣轻浣濯,此中犹有帝京尘。”

我到现在连平辙,“韵”都搞不清。去夏,有位和我要好的作者教过我一些基础的韵法,但我不久就忘记了。目前小说中人物所写的古诗,基本上都要从古人的诗歌中来。李杜诗篇万口传,我选的都是不那么知名的人写的。然而,出处还要注明为好。

4,本故事里,朝廷“清派”成立的诗社,名为“履霜社”。

《易经?坤》:“初六,履霜坚冰至。象曰: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

后以“履霜坚冰”比喻事态逐渐发展,将有严重后果。

宋代文学家政治家范仲淹爱弹琴,据说平日只弹奏《履霜操》一曲,人们称呼他为“范履霜”。

☆、木偶奇遇记(上)

谭香娘儿几个自不会平白没踪影,但却在苏韧他们想不到的地方。

话分两头,当此日苏韧在内阁算计人心的时候,谭香那笔大生意终于瓜熟蒂落了。

日当正午,谭香领着儿女们到了蔡府门口。谭香背着个大箩筐,里面装满了小木偶。她见看门人抿嘴发笑,倒知道是笑什么。帝京多流民,拾荒的人手一箩筐。谭香为了这筐大且廉价,才买来装货。她毫不在乎,心想自己不笑他们倒也算了,管他们来笑她?

苏甜蛮大方,对着守门的笑微微叫“叔叔”。

苏密仰望着蔡府金字匾额,鼓着腮帮叹息问:“娘,上面画得是什么字?”

谭香上回走旁门,这回上了正道,难免一愣一愣。本朝的风气,凡事沾个“古”就算风雅。蔡府匾额不能免俗,是复古金文。在谭香眼里,就像蹩脚木匠雕出来的几个歪瓜裂枣。她告诉苏密说:“大约是欢迎光临的意思吧。”

苏密狐疑,谭香拉他耳朵轻声说:“金字就是金元宝。木偶交货后,保管给你们吃顿好的。”苏密对着匾额,咽了几口口水。

管事的出来,正色道:“我们派车去接你,你非要自己来,怎么连孩子都领来了?”

谭香说:“我不能把孩子丢在家里。”

那人为难道:“……快进去交货吧,你的孩子……存在门房等你。”

谭香皱眉说:“这可不行,我的孩子还小,不能脱手。您非让我一个人进去,我就把东西交给你们,你们付钱得了。”

管事的没见过几个在蔡府匾额下强硬的小民,噎了片刻说:“里面吩咐要你当面交货……好吧,记得看好你的儿女。女孩机灵,男孩还老实……”

谭香入了数道门槛,就见几个中年仆妇抬着顶轿子等候。

谭香想自家三个人,怎么好意思让几位阿姨来抬?欠身推托说:“多谢,我自个儿能走。”

那几个仆妇相视而笑,答:“小娘子,这轿子是抬偶人的,不是给你坐。”

谭香松了口气,把筐子卸下来。她寻思偶人的分量也不轻,便对其中一个妇人说:“大嫂,让我来抬吧,我能使上力气。”那妇人死活不肯,她只得罢手。

谭香记得蔡府园林美观,因此今天是存心要孩子们来开眼。果然,苏甜苏密对于景致赞叹连连。苏密不嫌走得累,只说:“要是爹爹有那么大个花园就好啦。”

谭香笑:“傻儿子,谁说你爹不能有?他存着笔宝,等你长大了才用。”

苏甜不作声,在草丛里转悠,捡了两根孔雀毛。谭香天生大脚,孩子们如同小鱼。抬轿的女人们远远落后。谭香拉住苏甜:“咱们得慢点,不然会迷路。”

苏密欢叫着奔向汉白玉虹桥,兴高采烈数狮子桥墩。他骑在最后一个桥墩上,对母亲挥手嚷:“娘,这儿有只泥巴猪。”一块泥巴朝苏密飞来,正击中他的肩膀。

苏密龇牙,想要还击,谭香连忙跑了上去。

桥洞近岸,水已干涸。淤泥里真有个黑乎乎的东西。不是头猪,是个小孩子。

谭香大喊了声:“宝宝?”她与他分别了几十天,对他印象很深。

苏密苏甜同时应声,那小孩却躲到桥洞的里面。

谭香认定他就是宝宝,提起裙子就下了池塘:“宝宝?我来给你送木偶了。”

宝宝满身满脸泥巴,惟有小发髻上的那根金簪闪光。

谭香估摸宝宝忘记了她,问:“你是跟人捉迷藏吗?”

宝宝对她“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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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香笑说:“咦,你肯定认识我吧?不然哼什么?”

宝宝又“哼”了一声。

谭香杏眼转溜,唬他道:“既然我不讨你喜欢,我就带着木偶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