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晓得这几天草丛里抽出许多许多花苞。原来,这斜坡上全部都种着鸢尾花。

鸢尾花,好像是种吉祥的花。希望今年剩余日子,地球多点平安,人们能多份快乐。

☆、番邦人士

说起来,今年的中元节是苏韧头一遭到北海附近的酒楼打牙祭。

昔日他或请人,或被人请,多取闹市。彼此实惠人,吃饱喝足,高兴便好,从未考虑下北海。

虽然帝京城大小海子属北海风光最为清幽。但这一带饭庄常被认为“阳春白雪”,不合时宜。因少了大众的捧场,酒楼开了便倒,是司空见惯事。独“有凤堂”借文人雅集,能一枝独秀。

苏韧在挂“有凤堂”石牌的茅庐前下车,顺长堤步行。

高柳低荷,熏风如翦,信天翁翔于烟水,隔岸的御苑举头可望。

竹林内人影绰绰,轻声谈笑。一曲溪水穿林流过,水面漂浮酒杯。

苏韧猜测无人会招呼自己,便信步往北海边那溜舫型建筑去。

一个戴方巾的斯文老头儿迎面向他长揖:“大人到了么?久仰久仰。您近日若有妙笔生花,务必赏晚生诵读一二佳作,则晚生三生有幸矣。”

苏韧纳闷:这是何方神圣?认错人了?

他含笑正要搭腔,老头却急急跑到岸边,对正在篓里抓活鲜的小子呵斥道:“吓,小声些,千万别坏了相公们的雅兴!再小声些……履霜社相公个个是冰清玉洁的人物,最受不了你们闹腾……”

小子们憋着嗓门提醒:“掌柜,您的声儿比咱们都响。”

掌柜连忙捂住嘴巴,再不吭气。

苏韧忍住笑,淡定地直往“冰玉”人堆里扎。

他进屋,蓦然间鸦雀无声,大家眼光凝于他一身。

可静了片刻,众人又各顾各聊,依旧无人来照应新来的。

苏韧没遇见熟人,只好往生人边凑。

他蹭东蹭西,人们不是讨论古本,便是赏析诗词,他开口难免暴短,所以决定闭口不言。

他停在绘有“香山九老”的屏风前。屏风后有人痛评朝局,有人挖苦执政,害得他更不便开口。为解尴尬,他学样轻摇折扇,偏头眺望窗外。

有凤堂是一色落地大窗,水田蛙噪,荷花红白,远近之间,画意自饶。

好在履霜社内正统读书人多。随便让苏韧搭讪,是修身不谨。可探究苏韧,叫“格物致知”。

苏韧独坐一会,果然陆续有人来与他说话。若放在吏,户,工,刑四部,差不多人人认识苏韧。可履霜社员多来自翰林院,礼部,国子监,他们对苏韧几乎一无所知。

不过绕了两句话,对方不约而同都会问他:“兄台是哪一科进士?房师又是哪一位?”

荷花摇曳,苏韧浅笑:“小弟乃吏员出身。无缘出自名儒门下,实乃平生遗恨。”

于是乎,有人暗中轻蔑,有人心里奇怪,也有善良的为苏韧叹息一声,只无人与他再深谈。

苏韧倒不显落寞。他扇着凉风,品着热茶,薄唇微动,仿佛念念有词。

旁人当他对湖景兴致盎然,正推敲作诗。其实,他是舍不得浪费光阴,趁机心算近来的家用。

苏韧忙里偷闲,这份笃定倒不是假装的。上次他在御前失态后,就督促自己多养精蓄锐。

人要养神,先要省力。打空拳费力,说空话劳神,即便不得不说,也要挑最合适的时机。

对于朝廷清流,苏韧虽不存思慕,但明知其分量。去年,清流折损精锐,大火后更伤元气。可物极必反,今春之后,沈凝等人俨然成了皇帝新一代的宠臣,使清流扬眉吐气,重振旗鼓。

如果能获得清流好感,那是有利无弊。虽然风向尚不明朗,能搭上一程沈状元的顺风船,何乐而不为?原是沈凝邀他来的。既然沈凝还没到,他没必要自己亮出底牌。

等苏韧算完账,茶也去了大半杯。他扫了眼杯底的茶叶,心道这茶真淡而乏味。

四周絮语,忽被老掌柜高声打破:“来了!来了!诸位相公,杨掌院,沈状元,薛大先生来了!今日小店真是‘有凤来仪’!”

众人纷纷出迎。苏韧慢吞吞跟后头,恰与竹林中那几位照面。为首的,也是吏部出来的郎官杨曙。

苏韧恭谨拱手,杨曙愕然,又瞟他一眼,匆匆点头。杨曙背后,有位翰林出身的工部郎中,素与苏韧捻熟。

那人见他也在场,大吃一惊,赶上前:“嘉墨,你怎会来?难道……宫中工程出了大纰漏?”

苏韧摇头微笑,低声答:“不,……我是让人拉来凑数的。仁兄,内阁徐隐在哪?”

“徐隐?他今日告假:唐王陪瓦剌使节入朝,鸿胪寺请求内阁派人去协理。”

“这样……”苏韧想:怪不见找不到这个熟人。

那人看他孤零零,便陪在他旁解说:“我社聚会规矩多。社内不讲官位,座位只按照年齿排序。又没有会首,众人轮流为主,本次轮到杨曙。还有,酒席费用一律平摊,散席时由主人收取。杨映是翰林头儿,大伙自然要敬重他。沈凝薛观炙手可热,按本朝惯例……成了皇子师傅……入阁拜相迟早事儿。卓然刚正,仙寺渊博,在社内声望已不下于前辈了……”

苏韧已看到了久违的沈状元。沈凝穿一袭荔青袍,神采端凝,该是少年得志的模样。与其并肩的杨掌院不苟言笑。另有大腹便便狮子鼻的男子,正是薛仙寺“大先生”是也。

杨曙见过兄长一行,拉沈凝手笑道:“因何姗姗来迟?该罚!”

杨掌院替沈凝答:“怪不得他们。晨起万岁突然宣召卓然和仙寺,他俩怎能提早告退出大内?”

杨曙好奇问:“万岁为何召见你们?”

薛观答:“不过是垂询皇子的学业罢了。卓然……?”

沈凝却只顾在稠人广众里找苏韧,一眼便找到了——苏韧正静静冲他笑。

沈凝挣开杨曙,向苏韧跑过来,口中亲热,直唤嘉墨。

人们没想到大状元和小吏员有这等交情,齐齐“惊蛰”。

“嘉墨,你与社友们谈得欢洽么?”

苏韧莞尔:“嗯,还好。”

“我就知道……来,我给你介绍……”沈凝拖着苏韧,介绍杨掌院与薛观同他认识。

苏韧当胸举扇,对二人深深鞠躬。

杨掌院矜持而笑。薛观抚掌叹道:“百闻不如一见。这位,岂非谦谦君子乎?”

沈凝说:“他正是君子!我被陷害入狱时,只有苏兄不畏权势,对我竭诚照顾。”

此言一出,众人都对苏韧刮目相看。

苏韧暗暗屏息,颊上顿现出樱绯色。看似自然的腼腆,要比假惺惺的谦辞惹人喜爱多了。

薛观告诉大家:“苏夫人不假雕饰,有林下风范,万岁正命苏夫人监督小皇子念书……”

这个消息,不少人还是刚刚听说。杨掌院认真打量苏韧,浮出笑容。

苏韧脸红褪去,白皙面孔上一片坦然。他那双清眸,充满着信赖,愈发惹人喜爱。

以为他微不足道的人,此刻纷纷发现:姓苏的风度着实不错,举止着实雅观。

掌柜的请问杨曙,是否上菜?杨曙点头,邀请各位入席。众人刚要找机会与苏韧聊聊,却被沈凝近水楼台。沈凝伸手给苏韧,邀他把臂同入饭堂。

那位熟悉苏韧的工部官望着他背影,仿佛与有荣焉,赞道:“满城尽说沈状元。可苏嘉墨守口如瓶,豪不张扬他们交清。君子之交淡如水,挚友当如苏嘉墨啊。”

边上一位说:“才我与他攀谈,早看出他器量深沉了。哀哉!这人居然是吏员出身……”

因为席位乃是按年龄排,所以苏沈二人叨陪末座。上菜时,不少人与邻座交换扇子赏鉴。

正如武人爱唤刀看,夏季文人换扇子,也是天经地义。苏韧因初涉这圈子,所以没准备。

沈凝的扇子骨乌黑溢香,苏韧一拿到手,身上莫名舒坦,问是什么材料,沈凝说:“这是前几日万岁赐下的。范总管说是采华山之巅千年老藤,经药物浸泡十年做成的。人放入袖中,清凉无汗,蚊虫不叮。万岁道宫内废物太多,所以吩咐随便拣选些给臣下。我喜欢上面的字画——是王冕的手笔。”

苏韧对古藤王冕全无兴趣,只想到:同样是为皇家效忠,自己在毒日头下监工,沈凝在装有水力机关扇的书房里教学,皇宫“废物”却只会给沈凝。真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无论如何,也要让苏密好好念书……

“卓然,你这扇面崭新的,真是王冕手笔?”有人伸头问。

苏韧回过神,发现自己那柄扇子错到了别人手中,他讪讪答:“这是小弟的扇子。”

那人瞅了老半天,死活不松手,啧啧称奇道:“你这扇稀奇,是不是请世外高人题写?”

苏韧不想告诉他出于内人之手,单讪讪笑。

沈凝看那字迹,马上会意,笑道:“是高人。我家中也珍藏着此高人的杰作。”

“是么?稀奇,你们看看……”那人一路传扇,直传到座首。

杨掌院咳嗽,评价:“画得模糊。”

杨曙补充:“还没落款。”

薛观收好扇子,对一座人道:“寓意朦胧,才是艺之最高境界。譬如白马非马,本是南北朝人谈‘玄’风骨。至于落款,本是世俗人为名利所留。真正大家,不喜留名……”他起身走到苏韧面前,将扇子归还给他,道:“还是物归原主。君应珍重之。”

苏韧想:大才子不愧是大才子,是个明白人。这薛观肯为他说话,足见谭香给他印象极佳。

有时,连苏韧也会犯疑:阿香到底糊涂,还是聪明?

有风堂菜肴花色精美,只份量少,中看不中吃。

沈凝与他耳语:“嘉墨,大家吃菜只是摆样子,回家后铁定还要重吃一顿。这儿,作诗与交流才是正题。吃得太饱,写不出好诗。”

苏韧寻思:这话说不定有理。吃得太饱的男人,攀花折柳。吃得不饱的男人,吟诗作赋。

他在家里是翻看了老苏先生留下的诗集的,但临场了对沈凝交代:“我不会作诗。”

“不会作,慢慢就会。我请你来,是想让你加入履霜社。有我和仙寺推荐,没有问题。”沈凝自信说。苏韧抽口冷气。他原只想混个脸熟,并没奢望进入这个“冰清玉洁”的世界。

再说,“履霜社”每年刊印诗集,成员名册恐怕蔡述年年会过目,随时准备送上双小鞋……

苏韧今日见沈凝,别有目地。此刻直接谢绝,反而会泼凉沈凝热情。他迅速行了个缓兵之计,道:“我真是感激不尽。近期工程吃紧,等忙过这段日子吧……”

沈凝信以为真,点了点头。

杨曙提议大家做联句诗,从沈凝开始。

沈凝道:“诸位,徐隐因公未来,我们惟有加上个人才成双数。徐默心不是进士出身,各位因其才华,从未看清他。嘉墨也不是进士,人品却有古风。中元节诗不妨让苏韧打头吧!”

薛观附和,杨映默许,再无人质疑。

苏韧知沈凝把首句让给自己是好意,但……怎么起句才好呢?他非学富五车,也不喜风雅……比起说话,写诗难上百倍。

薛观赞美谭香是“不假雕饰”,作诗该和阿香一般自然真挚才好?他起身:“小弟献丑了。”

他瞥了眼窗外风景,念道:“红花年年炫颜色。”

薛观叫声妙,沈凝欣喜,略迟疑便接:“青史滔滔唱海桑。”

杨掌院露半个笑脸:“后生可畏。他俩个其实已做完一首诗了。”

苏韧放了心,沈凝轻声:“你还说不会诗?有些东西,无师自通的。”

苏韧想:许是临摹廖严留下的字帖时,潜移默化成诗?

此处非比别处,四周全是眼尖心细擅从字里行间抠错处的人,苏韧不敢得意,留神着自己脸上细微表情。为了不让自己饿着,大家侃侃而谈时,他不动声色地吃了盘中点缀的萝卜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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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沈凝在这如鱼得水,异常健谈。

苏韧总觉他书生意气,说话直露。当然,履霜社里这样的人不止状元郎一个。

苏韧对于清流没多大偏见。何况履霜社饭局上,话题个个都“素净”。

如他所料,诗成之后,大家发牢骚的发牢骚,讥讽的讥讽,多针对蔡党。

苏韧想:光说不练,气候难成。但没一个实权派,成事何其难也?押宝在沈薛身上吗?沈太年轻,薛太明智……

他宁愿听户部人讲荤笑话,工部人论黑市价。扛实事的衙门里,大伙为鸡毛蒜皮活着,一生图个富贵安康,哪扯得上忧国忧民的废话?

他记性好。把每个人议论都记住了,打算回家默写在单子上藏起来,将来或许有利可图。

一顿饭的功夫,众人感苏韧虽无长才,却温柔敦厚,是老实人。苏韧对此,十分满意。

萝卜通气,他填饱肚子,少不得打嗝。沈凝以为他不消食,愿陪他出去——正中苏韧下怀。

暑气正盛,苏韧故意把树荫让给沈凝走。沈凝取出御赐扇子,苏韧缓缓拿过,不给自己扇,光给沈凝扇风,苦笑说:“风水轮流转。你身子骨一日强似一日,我却要学打太极拳强身。”

沈凝本年度竟不苦夏,大为振奋:“我为国奔走,身体病痛都被忘记了。”

苏韧眯缝着眼,好似不胜日光,柔声劝:“你小心点。底子弱的人,说犯病就犯病。”

沈凝不以为然。

道路一拐,换苏韧处绿荫下,沈凝说个不停,没注意日晒,也忘了“药扇”不在他袖中。随着沈凝起劲,苏韧扇风动作越来越慢……沈凝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有人喊:“卓然,你们快来!”

沈凝突然恶心,脚下一软,还好有苏韧扶持,落座湖堤上。

苏韧急问:“怎么说不好就不好?”明摆着,是沈凝中暑了。

沈凝颤手从荷包取出一颗单丸,咬碎了,勉强说:“……我说太多话了吧,在室外那么久……原来,我还是没完全康复……”

“我就说嘛,你要多加小心。卓然,万岁器重你,因你品学兼优,能为人师表,也是因为你比老家伙年轻,值得培养。要是过几天你在万岁面前这么瘫下……不知他作何感想……荣华富贵对你是浮云,但你的抱负只怕会跟着泡汤。”

对苏韧苦口婆心,沈凝向来领情。

他皱眉:“是啊……看来,我要学你练练身子骨呢,对了,太极拳如何练呐?”

苏韧马上道:“那敢情好。你一问,我倒想起,咱俩有个熟人乃是太极宗师张三丰的秘密传人。要他肯教我们……必定事半功倍。可现在以他的处境,很不方便。”

“是谁?怎么个处境?”

“不是别人,正是在六合的狱友柳夏,小柳儿,你定记得吧?阴差阳错,他进宫当太监了。而今在一个姓梅的红宦官手下,混得没皮没脸。我无意中撞见他……这孩子嘴还硬呢。”

沈凝咀嚼药丸,捏捏印堂,好半天才明白。

他盯着苏韧问:“太监?一个曾偷鸡摸狗的小瘸子,怎是太极拳秘密传人?”

苏韧摸摸扇子骨道:“世间不显山漏水的人多得是。既然秘密传人,总要藏好身份吧。关于太极拳,我在六合时常听他夜间梦话,说张祖师爷要罚他不好好练功……诸如此类。他的性情,你问他,他偏不承认。我一个小官,哪有通天本事?你在宫内教书,恐怕也难找到他。哎,这孩子命苦,被奸臣废了……当初他不懂事,常逗你生气……算了,何必再提他?”

沈凝嘀咕:“柳夏……书房里正缺小宦官呢……他懂太极拳……哎,我从没记他仇……”

苏韧笑:“那是你宽宏。”

沈凝沉思。苏韧默默将皇帝赐扇塞入沈凝袖子,该说的都说完,该“物归原主”。

他们回屋,大家正往箱子里塞份子钱。平摊后,每人应付五钱半银子。

其余人知悉规矩,带上“半”钱银箔,备好小串铜币,唯有苏韧拿不出半钱。

他鬼鬼祟祟到掌柜面前,请老人帮忙悄悄兑开,总算圆满了“正人君子”的功德。

杨曙请他在履霜社账本上签字。他工整写下苏韧二字,杨曙含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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