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苏韧忽然想起小时候,苏先生在私塾里教他念的两句《柳枝词》。

“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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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自幼处于凄苦之境,因此不爱感伤。即便他偶然感伤,也划过皮毛,伤不到心神。

近来他虽然累,但也颇有乐趣。这对别人是不足道的,不过他确实自得其乐。

他发觉:做一个事情,面对各种人,好比是画一幅泼墨图。全是黑色,有深浓浅淡之分。所不同的,是他这个“画匠”自己才知道的“度”。多一分太浮,少一分太假。

苏韧早上入宫,便走到工地上巡视。离万寿节不过半年,因此大家夜以继日,都在抢工。苏韧是个年轻人,并不懂行,也没资历。所以对工地上的官吏工匠,他不能挑刺,也不可摆谱。唯有在大伙的近旁时时出没,占个“苦劳”,才能服众 。

他已放弃了自家带素食,在工地上的餐食俱与众人相同。营造本是费力活儿,膳房准备得全是大鱼大肉。苏韧为表示同甘共苦,到喝水时,他就在泥瓦匠行列里拿个水瓢喝一勺;到吃饭时,他在木匠堆里捧个食盆,猫腰吃着,静听师傅们谈论技艺之事。他内阁中书能这样“近”,工匠们是不能不服气的。

开春后,官吏们轮流值守夜间工地。苏韧仗着家离紫禁城不远,常常夜间再进一趟宫,出没于工棚,只差没带铺盖卷赖在这片地上了。因此,官吏们跟着他虽然辛苦,正因他这份“近”,不好有所疏忽,连做梦都不敢有怨言,只怕被他听了去。

这日,苏韧正坐在一群人里,不顾油腻津津有味吃着午餐,却听手下吏员报告,内阁中书徐隐求见。苏韧多日未与徐隐交应,听得他来,少不得尽快吃完,小跑来到了监工的工棚。

到了帐篷口,苏韧朝内一瞥。只见那位颇有才名的中书正襟危坐,依然面色萎黄,身材佝偻。

苏韧一哂,想徐某这是为了谁来?

他脸上摆出肃然表情,缓缓整理冠冕,再从袖里掏出一把寸许毛刷,将肩头腰带间灰尘扫去。他这一板一眼,做得比较慢,自信对方是会看在眼里。对徐隐这样的清流儒者,“敬”意是一定要做到的。你不喜欢他们,他们未必放在心上。但是,你若不“敬”他,他会恨你入骨。

待他入见行礼之时,徐隐表情已颇舒展,苏韧知道对方受用,神情反而更严肃了。

徐隐说:“ 小弟这次来,只是问一问工程进展。苏兄也知道,今年新立东宫,陈阁老不能不先拟定万寿节的礼制,以备顾问。若新宫落成,仪式会有差别。”

苏韧心想:蔡述母亲一死,陈琪等人那么快就把他算作“出局”了么?

也是,丁忧乃是天经地义。

本朝除了一两个不得好死的权臣前辈,真没一个敢于被“夺情”的。

不过,徐隐所问之事,本不是机密,不可能待价而沽。苏韧便请徐隐上座,弯腰推开工程图,一五一十,详尽告知。他说得一字一句,边说边与徐隐对视,好像在等待对方的回应。

说得徐隐的目光都柔和了不少,不禁道:“ 嘉墨,你这样精诚辛勤,陈阁老一定会赏识你的。”

苏韧双手拢图,对徐隐长揖道:“徐兄谬赞了。小弟虽驽钝,但也知道陈阁老是朝廷砥柱。保护国本,拟定礼制,哪一件不比营造宫殿辛苦?小弟定然有不是处,只望陈阁老海涵。”

徐隐正色说:“我等为国领命,自然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苏韧心中又一哂,暗说:太子没了,还可找一个太子。礼制之类冠冕堂皇,还是免了吧。宫殿总归有四面墙,礼制完全是废话。孔圣人讲:克己复礼。大家都不能“克己”,怎么有可能“复礼”?连陈琪也忍不住蠢蠢欲动,想借机掌握朝政,还粉饰清高。

他这样想着,口中称是,对徐隐拜了一拜。徐隐深深弯腰,回了他一拜。

他送走徐隐,松口气,耳边一阵笑语,只见一群穿戴华丽的官员朝这边走来。

他一看,原来是户部尚书裴敏,还有他的老相识毛杰,并另两个户部员外郎。

毛杰见了苏韧,老远就扬手挥挥:“阿墨,有日子不见了。”

户部,上梁不正下梁歪。裴尚书年过花甲没个正经,与僧人方士勾肩搭背,去年娶了第八房姨娘,凑成“九美图”雅事。毛杰等人上行下效,纷纷纳外室,吃花酒,搜罗神骏古董,以资炫耀。以苏韧看,这帮人倒不道学,也活得轻快,可是不知不觉中,消耗自身太厉害,官帽下个个都“虚”着。真有雷霆风雨,简直不堪一击。

此时此刻,他用得着户部,彼此去年来互为表里,甚至“吃”掉了大富豪沈明。

所以苏韧虽然嫌忌这班人爱起腻,当了面倒能打成一片的。

裴尚书亲自来,说是为了看户部与工地的衔接。他这份勤劳,实在蹊跷。但苏韧明白:裴敏是蔡派的人,靠惯蔡氏父子庇护。如今蔡述在家作“七”,并没交个底。裴尚书年过六十,本想着在荣华富贵中全身而退的,现在却悬了颗心,只怕“晚节不保”。

所以,实在不能再出差错。至少这份协修宫殿的功劳,他是一定要的。

苏韧领着裴敏四处转悠,配合着尚书或欢欣或忧虑的表情。他笑语盈盈,与毛杰挽臂并进,不露声色地夸赞了户部的协作之功。裴尚书满意非常,拉着他手,同他谈了京里的新菜式,又眉飞色舞,与苏韧提到了新进的优伶,最后,从怀里摸出张请帖,塞入苏韧怀里,让他们夫妻参加他最宠的第六娘子寿宴。

毛杰忍不住笑,给了苏韧一个眼色,似乎感谢他为裴老儿解忧。他故作痴样,头靠苏韧肩膀笑道:“古有解语花,今有苏中书。好一位官人啊……”

户部的人最喜这般没大没小玩笑,一群人爆起哄笑。

苏韧吃了个苍蝇般不自在,却只伸出三只手指,把毛杰轻轻往外一推,笑道:“名花已有主!就算没主,谁敢顶着丰娘那把宰牛刀,来接毛兄你这盘菜?”

裴尚书等哈哈大笑,毛杰摸摸后颈,笑得亲昵。苏韧笑,蜜里调了油,多少也有点腻。

苏韧好不容易打发了他们,才收了笑,打开请帖,里面夹了一张不大不小的银票。他心想:昵者,对人对己,都少尊重。将来,户部不可能永远是这班丑角。此番利用之后,要找个办法,如蜻蜓点水,渐行渐远,才得稳妥。这银票既从交际场上来,便用在交际场上罢了。

听说沈凝前几日患了风寒,现在正在将养中,正好买点礼物拿去送他。

苏中书成日间忙得和蜜蜂似团团转,别人寻不见他,总想他正在哪处忙活,却想不到他见缝插针去办私事。他看时辰尚早,便溜了出去,寻到皇城根一家古董铺子。老板是他的同乡,在江苏会馆中认识,论起来,那人算圆然的旧识。圆然横死,老板在会馆还替他办了场法事。

苏韧领沈凝去他的铺子逛了几次,沈公子随手挑了些玩艺。于是老板对苏韧感激不尽,常说苏韧是个忘年交。苏韧本来不通古董,且毫无兴趣。但他向来以为艺不压身,况且这行是时髦。所以他偶有闲暇,会去店里陪坐,旁观老板替人掌眼。

老头知道他是不买不卖古董的,所以放心教了他一二门道。

苏韧刚走进铺子,便听老板与伙计长吁短叹。他自幼机警,在别人扫兴时,能溜则溜,尽量不往人前凑。

他收了脚步,又听老板说:“可惜了这件宝贝!”

苏韧心念一动,迈了步子,叹息道:“想是晚辈来得不巧了?”

老板见是他,打发伙计下去,告诉说:“嘉墨你来得好,老朽正失意没处说。哎,都怪我那混账老婆。好好一方宋砚,原是奇货可居。她却拿出来给我家小孙儿玩,还摔破了。”说完,一阵叹息,连连跺脚。

苏韧瞧老头手里一方砚台,式样古朴,并不稀奇。

他跟着叹息,拿手指碰砚台边儿,语气难过说:“好生可惜!”

虽不懂行,却能悲喜与共,这就是他为人贴心之处了。

老头儿颇为动容,可到底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了,不久便豁达了,不再叹气。

他告诉苏韧说:“嘉墨你年轻,未如圆然师傅当年开过眼界,哪知这方砚台的贵处这砚台乃是宋朝的苏东坡送给长子苏迈的。你看此处铭文,有这么四句:

以此进道常若渴;

以此求进常若警;

以此治财常思予;

以此书狱常思生。

东坡先生是刚正不恶的贤臣。宋亡至今,几番兵祸,名砚能流落至老朽之手,岂不是宝贝么?可惜到底无缘,还是坏了。”

苏韧思索,觉得那四句话是好话,但不对自己脾胃。可人不管奸恶,教育儿子,当然是要讲光明正大的道理。他今日来,本想托老板找寻件文雅礼物送给沈凝。沈凝什么好砚没有见过,倒是这砚台,许能投其所好?

他问:“老兄,这砚破了,还能卖几钱?”

“哎。若不破,许能卖千金。若破了,真不知能得几个钱?本来识货的人不多。”

苏韧说:“老兄别愁。我跟你交往有时日,并未怎样帮衬你,只会向你讨教。我这里恰有张银票。你若不嫌数目少,拿去罢了。算是老哥你把宝物让给了小弟。可好?”

那掌柜颇为惊喜,只怕苏韧反悔,再三推辞说不妥。

苏韧摆手笑:“我并不自己留着。老兄你知我统共那么几个亲朋。我转眼是要送给雅士去的。”

掌柜恍然,收了银票,询问道:“沈老爷是看破红尘云游四方了,可是沈家那么大家业,沈状元可是能支持下来?老朽做这行多年,看惯从盛转衰,王孙公子,转眼不如乞儿。一朝天子一朝人,何必气焰嚣张,又何必咄咄逼人。左右嘛,就那么回事。”

苏韧微笑,挑了句雅的说:“所谓‘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老哥哥教诲的正是。”

掌柜帮着苏韧去包砚台,又替他选了几件画扇带扣,一并打包。

老头又道:“此话只好你我之间说说。前几年不是有个顺天府大案么,你还记得吗?”

苏韧累了一天,这时靠在太师椅上。听了问话,他眸子一动,静静说:“只记得死了些人。”

掌柜的环顾四周,压低声说:“谁不知他们是冤枉的?有人写了告密信,才牵连了好些文官儒生。这方砚台,原是张光祖所藏,后来他坏了事,抄家人漏下的。老朽我当时看那位典卖砚台的张小姐走投无路,没刻意压价。张家小姐真是十分颜色,不知后来流落到何方去了……这砚台,辗转来回都在我们江苏人手里。真不知将来江苏之地会起何等波澜?”

苏韧想了片刻,探身查看店口的日头,发笑道:“ 老兄你古道热肠!庙堂之高,岂是凡夫俗子能够知晓?老哥你挣钱养老,小弟我混口饭养家。天色不早,小弟得赶了。你我改日再叙。”

他辞别了掌柜,到附近的珍味斋买了一盒回回奶糖,再回到宫城。他照应同僚 ,打点上下,忙到月升中天,也顾不上喝口茶。

等到坐上马车归家时,他才觉口渴。他掐指盘算,近来与沈凝往来较疏,得抽空维护他们之间的“亲”情。此外,那夜在皇帝面前,他曾大胆编排沈明。可当时他并不知道皇帝的神机。事后,沈明人没了,他倒觉得自己有点画蛇添足。

皇帝的做派,只要能为他所用,奸恶之徒,倒不要紧,只怕是你不驯服。

皇帝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不许人近他,更不要人亲他昵他,他只要人怕他。

所以,苏韧虽没机会面圣,还是决心要借机表达出对皇帝的畏意。

苏韧到家,对出来迎接的三叔吩咐:“明晚我要宴客,你置备一席酒菜,买坛上好的葡萄酒来。你再买匹梅青细绸,并一把碧绿的丝绦……”

他如此这般吩咐完毕,三叔才说:“老爷,咱府里应酬日多。是不是要添置一个小厮?”

苏韧一笑:“你是管家。你说买,那就该买啊。可别买那种齐整伶俐的小厮,他们爱生事。长得笨嘴不巧的童儿倒合我意。银子你问太太支足。我不在家,太太他们可出门散心么?”

三叔谨慎说:“太太少爷常在家。今日坐马车出去,黄昏才回府。”

话音刚落,苏密冲出来,搂着苏韧道:“爹爹!”

苏韧看到儿子,高兴得笑出声来:“乖宝宝,还不睡?”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锦盒,说:“给你的!真乖。来,我抱你进去!咱们苏少爷走着有多累。”

苏密在他怀里,抓着盒子,撇嘴说:“又是糖?我今天吃够了。”

苏韧莞尔道:“怪爹爹不好。下回买别的。”

“别的也吃多了。爹,今天我见到姐姐啦。”

“唉?”苏韧脚步一滞,脸上尤带着笑:“你们上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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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毕

请看下章“多情却被无情恼”

作者有话要说:9月8日贴下章。

最近几天事情蛮多的,

不过大阅兵还是不错的。

☆、多情却被无情恼

其实,这天正好是三公主的“七七”。谭香自然是领着儿子去蔡府拜祭去了。

她心里拿定了主意,一早就催着苏密起床打扮。苏密今非昔比,有他爹留心添置,儿童服饰已是堆了满箱。谭香特意替他挑件黑底素纹的罗袍。轮到她自己,可犯了愁。因为她穿衣服全凭自己喜好,苏韧从不多嘴。可件件偏于鲜艳,压根不适合吊孝穿。她就腆着脸,向三嫂借了件灰色的夹衫穿。三嫂陪笑道:“太太,不是我多嘴,这可不成话!太太正当青春,相公又是做官的,怎能穿身我老婆子穿旧的衣裳?”

谭香看那衣服宽大朴素,便对三嫂说:“好嫂子别担心,我本是穷苦人家出身,这衣服挺合我本分。穿了这次,我便不还你了。你与顺子挑我家里的一匹新布,我叫裁缝替你们制两套新衫子可好呢?”三嫂听了,感激不尽。她端详谭香衬了灰衫,倒透出一股子素日没有的端静来。

谭香去了簪环,带好礼物,扯着苏密上了雇来的马车。她原想赶早不赶晚,早晨即到蔡府。可没成想这日因蔡府做七七,城内车马阻塞,水泄不通。加之皇亲国戚们纷纷出行,蔡府周围的一些干道,都以屏障封锁,完全走不得。到了中午,赶车的对她说:“哎,太太,看这个阵势,有车还不如没车,恐怕咱们日暮都到不了蔡府。”

苏密囔囔说:“娘,我快饿死了。咱们回去行不?”

谭香探头张望前方,不肯半途而废,便咬牙说:“咱们下车,走着去!”

她也不多嘴,把车夫索要的半日车费如数奉上,背着匣子,拉着苏密就往人海里挤。帝京最不少看热闹的人,蔡府周围摩肩接踵,自然有小贩乘机兜售。谭香买了一盒什锦剪花馒头,又叫了两碗羊汤,与苏密坐在路边棚子里吃了。苏密嫌腥气,谭香嚼着馒头,点他额头说:“哼,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从前我同你爹出去玩,一人一烧饼,两人分碗水,哪有这么花费的?你爹还没怎么样,你就要爬天上去了。咱家哪有娇贵的命呢?”

苏密知道她暴脾气,捏着鼻子喝了口羊汤,只敢在肚子里顶嘴。

谭香吃饱喝足,拉着苏密继续前进,可小孩子在人堆里,难免让人挤到。苏密哎呦啊呀,谭香索性说:“我背着你走。”

苏密跃上她背,抱紧她的脖子。谭香吸口气,左肩挂着匣子,背后驮儿子,边走边问路,汗流浃背,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看见了蔡府朱门。她喘口大气,笑说:“ 可到了!”

蔡府门前挂满了雪白灯笼。远远望去,仆役执事们皆浑身缟素。已是下午,吊唁的车马依然络绎不绝,还得排队进门。谭香穿着寒碜,面无脂粉,出了满头满脸的汗,别人都当她是看热闹的民妇。有客人的跟班呵斥她说:“这里是什么地方?去去去。”

谭香估摸到不了大门口,想起自己走过蔡府一个边门,便往那里去。哪知那边是专供吹鼓手僧尼道士出入的,门内川流不息,无人照应她。谭香大胆走进去,问:“我来吊唁,能进去吗?我认得大公主。”

管事的看她一眼,满脸诧异。再看她一眼,因吃不清她路数,抬手说:“请坐。”

谭香和几个算命先生同坐在长板凳上。苏密好奇,去玩个老相士的阴阳幡。

谭香连忙说:“别!”她拍了苏密小手,对老先生抱歉躬身。

老相士侧头看她,倒像吃了一惊。他不禁问:“娘子何方人士?”

谭香说自己是江苏人士。老相士端详她良久,叹息说:“小的走江湖一个甲子,娘子之相贵不可言。可惜娘子是真金火炼命……几番劫数,唯有锲而不舍,忍辱负重,才有成金之日。”

四周嘈杂,谭香被老头的话吓住了。她寻思他是开玩笑不必讲得如此认真吧。待要再问,只听耳边有人叫她:“你是苏娘子?”

谭香抬头,却是一个照面过的蔡府小厮。那个小厮附在管事面前低语几句,管事的立刻变了脸色,拱手道:“小的不认识苏娘子,多有怠慢。此时此刻,大公主正与其他几位公主,在紫芝堂午宴各家命妇。既然苏娘子是我府里亲眷,不如先到女管事杨大娘处歇息,余下的由她老人家定夺。你,领着她去聊复轩。”

小厮应了,便请谭香往里走。谭香先谢了他,问:“如何说我是府里亲眷?你认得我?”

小厮分花拂柳,目不斜视,边引路边说:“娘子,咱们府里姑娘是你养的,太子爷是你陪着读书,小的们哪敢不敬连外头顺风耳都提过你。小的们跟着阁老,去了你家几回,怎么不记住少爷累不,容小的来背?”

谭香听着不对味,狐疑皱眉说:“让他自己走。”

那小厮将他们引到一处小园,便止了步。守园丫头与小厮对语几句,便让谭香入内。

只见户庭靓洁,葳蕤垂帷,谭香问:“这是聊复轩?”

“是。如今府里丧事,此处堆放祭品。”

正说话间,一位发白如雪的体面老妇迎面而来,谭香认得她是杨大娘。

杨大娘讶然道:“苏娘子?”

谭香给她行礼,把自己来意与迟到原因一五一十讲了。

杨大娘想了想,赞许道:“亏得苏娘子你有心有力!大公主她们宴客后要轮流哭祭,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说上话。你的心思,老身略略明白。今天你既然好辛苦来了,老身不叫你空走一趟。你随我来吧。”

谭香不敢多话,只跟着她朝外走,园外有条步道,路侧一块圆石,刻着“采芳径”三字。路边丛植上药浓花,绿醉红迷,美不胜收。转过一座假山,置于幽深境界。四周林薄荫翳,不见天日,紫竹林中,有一茅屋,上书“栖清精舍”。

穿过竹林,便是条蜿蜒清溪,枕石而流,流到一清浅方井,井上有碑,写着“小浣花”。旁有亭子,名为“水月亭”。谭香边念边记,想此番到访,蔡府园林另有一番观感。

他们一行,绕过水榭池馆,过一小寺。寺墙遍挂紫藤,秀色天然,门口一盏石灯,树块竹牌,谭香认得是“明心寺”。寺门上挂着匾额,书法端妍,乃是“万象逢春”四个大字。

杨大娘对她说:“这是我家阁老二十岁生辰时候写的。他从不在外头题匾,只有府中才有几块他的墨宝。”

谭香听得寺内诵经之声,默念“万象逢春”。

她忽然想到门口邂逅的老相士的话,不知为何,心内仓惶。

他们再往前走,春水拍堤,柳条拂面。踏过石舫,登岸面对着座三层木楼。

五色蔷薇,夹种在婀娜柳树之间。楼上书有朱笔“尔雅”二字。

谭香还没问,杨大娘道:“这是今上当年赐给我家老主人的。此处是藏书楼。”

楼前侍儿两双,默然低头,见了杨大娘,蹲个身,还是不敢出声。

杨大娘让谭香等着,自己径直往楼里去。苏密压低声说:“娘,好静!”

谭香抹了把汗,听有童稚声在楼一侧念诗。

那声音,梦里曾来。再听到时,宛如天音。

“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楼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