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香尚未反应,苏密大叫说:“是姐姐!姐姐!”

他雀跃欢蹦,谭香忙不迭在他身后追赶。原来,楼侧有一方五柳环抱的水池,内养锦鲤数百尾。苏甜身着鹅黄衫子,头扎红梅色绣花带,手里还拿着一根新折的柳枝。

见了母亲和弟弟,她喜出望外,挥舞柳枝朝他们跑过来,一把抱住弟弟,再叫声:“娘!”

她泪眼盈盈说:“我还当做梦呢!娘,弟弟,我太开心了!”

谭香弯腰抱起她,说:“甜儿,你没有变瘦。怎么你不穿孝服呢?”

苏甜瞧了瞧尔雅楼:“爹爹不让我穿白的,说这丧事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必披麻带孝。”

她眨了眨清灵的眸子,气声道:“我是说里面那个‘新’爹爹。他在里面晒书呢。娘,你和弟弟好不好?我爹爹呢?我好想见他。”

谭香抚摸她发带,忙说:“我们都很好。你不要挂念。在这个家你要好好读书,要听话。”

苏甜微微一笑:“我听话的。爹爹常带着我,还教我读书。”

苏密抢白:“我可是跟着状元念书!你知道什么叫状元?就是天底下最聪明最明白书的一个!”

苏甜并不反驳,从荷包里掏出个糖果,笑嘻嘻揽着苏密,教他含了,还亲了亲他脸颊。

他们娘儿三个正高兴,池水里多出来了个月白色的削瘦影子。

苏甜笑道:“爹爹!是你教我娘来看我嘛?多谢你啦。”

谭香回头,只见蔡述依在柳旁。他人比从前更瘦了,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他的眼映着春日柳,濯濯翠色。谭香对他点点头。他没有动,审视他们娘儿仨。

飘舞的柳絮钻进鼻子,谭香忍不住打个喷嚏,她用袖子掩住嘴巴,瞪大眼睛,直望蔡述。

这回,蔡述发了声,照样如少年般清亮:“多日不见。你从聊复轩,如何走来尔雅楼的?”

谭香寻思说:“ 嗯,我们先过了采□□,看到个什么精舍,走过条小溪,看到水月亭,经过明心寺,上面有你题的字。”

蔡述笑道:“好。你现已识得那么多字了……”

谭香一愣,也失笑说:“我一直在学。识字真好。”

蔡述面无表情,轻轻说:“是啊,再识字,你便可以读懂信件,辨出人心了。”

谭香心想:难道我不识字,就不知道人心善恶了么?

可是在蔡述面前,她多少有点不自在,不会象同苏韧那样直来直去,口无遮拦。

她记起礼物,把匣子双手奉给蔡述,说:“我从小就没妈,你妈去了,我将心比心,也难受。这个我做的,送给你。我的手艺不精,让你见笑了。”

蔡述的鼻尖一动,打开匣子,看了几眼,沉默须臾,道:“嗯,没有你从前做的粗糙了。这东西烧了可惜,拿给蔡甜办家家酒玩吧。甜儿,你喜欢吗?”

苏甜已靠在他身边,正察言观色,立刻欢呼道:“好!谢谢爹爹!”

蔡述微笑,望向苏密。苏密见了他,垂手道:“蔡叔叔。”

蔡述眼珠一动不动,说:“乖。宝宝走了,家里少个男孩。若我没记错,你与宝宝差不多大。”

苏密与他陌生,答不上来,只尴尬傻笑。

蔡述一手拉了苏甜,一手递给苏密。他掉头对谭香说:“我是不耐烦当孝子陪客人哭灵的。客人比丧家哭得伤心,我更受不住。因此我今儿逃了席。他们倒有心,送你母子到此处来。你与孩子们跟我上来吧。”

谭香口干舌燥,想要谢绝,却舍不得苏甜,只好硬着头皮,一步步跟着蔡述上楼去。

她上得尔雅楼去,眼前是个广阔的晒台。一张张黄花梨高脚凳上,放着本本图籍。书脊朝天,暗香扑鼻。蔡述仿佛自言自语道:“现在尚未到晒书时节。可是我素日为俗务所羁。这四十多天来,每逢天气晴好,我便来晒书,一日晒一柜,已晒了三十多柜了。”

谭香拍了拍花梨木凳子,赞道:“做工不错!”

蔡述不以为意,请他们来到顶楼一侧。此屋三面花窗,镶嵌水晶,可坐望凤城。

屋里只有一张方桌,两把椅子。蔡述抱起苏甜,示意谭香抱着苏甜。两人对坐下,正无话可说时,已有侍儿端着托盘进来,行列左右。头一个人托着一只青花壶,三只斗彩杯。次一个捧了一套汝窑茶盏。第三个人盘里,有四只玛瑙碟,装着雪花糕,玫瑰酥,艾窝窝,桃花烧卖。末一个侍儿盘里,装只犀角觥(gong),堆满了新鲜枇杷果。

一时间,茶香,果香,面点喷喷香,萦绕四周,大家表情都松弛了。

苏甜笑容可掬,问:“爹爹,咱们要喝茶吃点心么?”

苏密伸了脖子,咽口水道,拍手道:“真好!我有点饿了。”

蔡述对谭香说:“我听说南方人爱喝杂茶,你们三个可以喝蜜饯金橙茶,我饮惯了清茶,恕无法奉陪了。”

四个侍儿讲盘中物放在桌上,无声退下。再有人送进来两只掐丝的金花篮,放在蔡谭二人手旁。谭香颇觉拘束,蔡述说:“是给你们丢枇杷核的。”

他提起青花壶,先给谭香倒了一杯,再给俩个孩子倒了茶。然后他换了茶具,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苏密眼睛发亮,吃得津津有味。苏甜眼珠乌溜溜,边给谭香蔡述递话,边把枇杷一只接一只塞给弟弟。

谭香没想到上门吊唁有这么一出,实在拘束,可是没来由走开。

她小心翼翼,吃得不多,只听蔡述问:“你在家休息久了,打算何日去看看宝宝啊?”

谭香直道:“我想宝宝。可是我的身份哪能随便去看他?”

她心想:我看个苏甜都这么艰难,何况宝宝是吓死人的皇太子?

蔡述听了,手指一弹,淡然道:“身份也能变,只要你想。”

谭香叹气说:“我不想。我是小门户出身,并不是谦虚,我知道自己斤两。”

蔡述无语。

谭香又说:“我学识字,做木工,都是喜欢,再往前走,就没那个福气享受了。”

蔡述喝了半杯茶,才道:“人在漩涡里,不是随你喜欢不喜欢的。譬如荣华,并不是人人甘之如饴。但要守住,谈何容易?”

谭香点头默然。想起蔡述这个人的经历,荣华背后,少不了凄凉。

她又想起:小时候自己无意间害他摔伤,不知道留下什么病根没有。

她这样想,感到愧对蔡述。人人讲他是凶恶奸臣,可是对面的他,寡淡斯文,举手投足,都像个刚长成的少年……实在不凶恶。他的谈吐,丝毫不像奸诈之辈。

俩个小孩倒是叽叽喳喳,聊了好多儿童趣事。不知不觉,瓜果被孩子们一扫而光,茶水倒不出来了。方才那四个侍儿悄悄进来,收拾干净。蔡述看了看他们,问:“还想吃吗?”

谭香忙抢道:“多谢你。我们得回去啦。”

苏密意犹未尽,舔着嘴唇,看着姐姐,依依不舍。

苏甜捏了捏谭香的手,说:“娘,你要回去,那以后再来看我吧。弟弟你要听话。”

蔡述一言不发,神色间似有丝玩味,然转瞬间,便站起来道:“如此,便不挽留了。”

谭香和孩子们跟着他走下二楼晒台。侍儿们送上香露手巾,各人擦了脸,洗了手。

一阵风吹来,有几本书变了位置。苏甜忙不迭跑上去,左手右手各拿一本书,将书脊压平。

她虽是幼儿,但动作极快。苏密看直了眼,说:“姐姐,你左手还能使得这么好啊?”

苏甜不假思索说:“还不是跟着咱爹学的。”

她说完了,自觉失言,吐吐舌头,瞥向蔡述。

蔡述一笑,柔声道:“你们爹爹在我面前,可从没使过左手啊。”

苏密点头说:“我爹他有些本事,我还看过他用左手练字呢。”

不知为何,谭香隐隐不安,说:“苏韧是不大会使左手的。你不要听小孩们浑说。”

蔡述眺望湖光,语气更为柔和:“我与孩子们有何好认真的?他们是苏韧的子女。只要世上有苏韧在,他们总是认得他是爹爹。”

谭香手微微一哆嗦。她再细想,蔡述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并没什么可怕的。

虽然说自己已经见了市面,但毕竟与小蚌壳有天壤之别。

他们夫妻眼里的天,和小蚌壳眼里的,只怕连颜色都不会一样呢。

她回了家,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这回去蔡府,多少有点冒失。

苏韧要是知道,不见得会高兴。

所以等晚上丈夫回家,她真一字不想提起。可管不住苏密那么快说漏了嘴。

她红着脸,把经过对苏韧讲了一遍,只略去算命先生一节,又省略了蔡述讲的几句话。

苏韧听了,久久出神道:“苏甜甚好,你我该放心。看来蔡述心意已决,要冒天下之大不韙。”

谭香见他并不责怪自己,忍不住抱住苏韧肩膀道:“阿墨,你真不怪我啊?我没想到会遇上他。”

苏韧拍了拍她的脊背,转身去将砚台包裹放好,耐性说:“阿香,我有句无情的话告诉你:帝京是个险地。你我夫妻本来同根同心,可是,只能在无人时候才露出来。今后在人前,你只管做你,我就做我,若是人人觉得我们俩越活越拧了。对你,对孩子们,都要安全些。”

谭香如闻惊雷,张着嘴,呆了半晌,道:“苏韧,你怎说这样的话?你生气了?”

苏韧面对她坐下,将灯熄灭,道:“我没有生气。阿香,我说是句无情话,果真说狠了。”

谭香在月色中捏住他的手,流下眼泪来:“苏韧,我没听见你的话。既然当初结缘了,都是该生死一心的。难道大难临头,我和孩子能抛下你自去飞吗?你真是,真是……”

苏韧定神,又拍了拍谭香脊背,耳语道:“阿香,你不要犯傻。为了我,更不值得。”

谭香摇头。苏韧想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明白,他说得,原是一句为了她好的话。

他抱她入怀,叹息说:“别伤心,哎,当我没说罢了。”

第二日,蔡述穿着官服,出现在内阁。朝野震动,天下哗然。

紧接着,圣旨宣下:东宫新立,国事艰难,内阁首辅蔡述,以手诏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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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毕。

欲知后事,请看下文。

作者有话要说:我会逐步恢复更新频率。

期望到明年,能恢复从前隔日更新的频率。

☆、看朱成碧

蔡述复出当日,苏韧借故早早还家。月上柳梢,家宴已准备停当。

苏密因为前日吃得太多,嚷嚷不舒服。谭香撸了袖子,倒点豆油,用铜板给他刮痧。

苏密吃疼,哇哇乱叫,谭香按着他,咬着牙继续刮。

苏韧朝屋里看,唬得脸色都发白,说:“娘子,你下手轻点啊……”

苏密哭出眼泪:“爹爹救我!”

谭香气呼呼说:“你怕疼就少吃点啊,这么多紫痧,一定得刮透了!”

苏韧在门口踱步数回,终于忍不住冲进去,牵住谭香腕,强笑道:“算了,吃药罢了。”

谭香瞪了眼说:“天底下的好人都让你给做了!我能给自己的娃娃剥皮了?”

她刮得本已差不多,丢开手走了。苏韧小心翼翼,用草纸给苏密擦背,把藏在手心的杭州新款瓷孩儿送给了儿子,苏密抱怨说:“她真是扒了我一层皮啦!可这里热热的,倒不怎么疼啦。欸,这个好玩?好爹爹,有没有一整套的?”

“有。下回买。”苏韧因自己儿时苦,加之长子夭折,女儿被夺,对苏密简直有求必应。

苏密这才笑了:“爹爹,今儿你请客,偏我不能吃。”

苏韧帮苏密拉好袍角,俯身替他穿好鞋,抱他道:“乖乖,早点跟你娘睡,爹以后给你补回来。来,给你看件新鲜玩意儿。”

他抱着苏密来到后园,只见花圃里几株御赐牡丹中,单开了一朵白花。

那牡丹四周,早围上了梅青绸的屏障,再在枝叶上系了碧绿丝绦。

飞镜当空,雪花黄蕊,与青屏翠带相映成趣,透出碧玉般色泽。

苏密说:“ 好看!爹爹如何想出来的?”

苏韧笑道:“你爹哪有这等不俗之心?是我经过贵人庭院学回来的。若不是咱家花太少煞风景,何必要多费钱呀?”

苏韧谭香入了屋,苏韧才拿了一本前人写的《种树书》,坐在正对花圃的席面上。

他神态虔敬,心里想得却是今日的朝廷。皇帝的心思,真是谁也猜不透。

晌午,听得蔡述夺情之旨,唯有蔡党欢庆。而连工地上的民夫走卒,都义愤填膺。清流何能善罢甘休?牡丹尚未全开,朝廷里眼看就要烧成一片了。皇帝是打算坐视两虎相争么?

他正寻思,客人已来了。却不是什么尊贵人物,只是邻居范忠的两个半大孩儿范青范蓝 。

小哥儿俩一来,便问苏密。苏韧说苏密病了,他们颇为关切,都说以后切要嫂子管好他。

范青看了那牡丹,翻了苏韧手边书,笑道:“苏大哥你是愁花不开吗?”

苏韧自嘲道:“正是呢。自打万岁赏下了花种,到如今才开了一朵。我看书问道,打剥施肥。我娘子早起焚香,敬祝花神。哎,全无起色,只是得此一朵。”

范蓝挾菜吃:“牡丹就算皇家种,只是个花。我家的开没开,俺俩都没在意。大哥吝辛苦。”

范青圆场道:“怪不得苏大哥。他官儿不大,胆子又小,万岁给的花,哪敢不精心了?”

苏韧垂下眼睫。他模样本生得嫩,行止恂恂,所以素日里,俩个孩子只当他是同辈。

他们看苏韧真是犯愁,便对视一眼。范青说:“你不用担心。万岁若知你的苦心,便应该嘉许。我们呢,知道你如此重视这些牡丹,早替你分忧了。其中奥妙,不是我范家人不会知道。我听父母说:万岁的花,大多是孝贞皇后与他研究出来的异种。万岁登基后,在内苑广植牡丹,本是纪念孝贞后的。那时他尚年轻,百折不挠。为了花能成活,他自研出一种花肥,叫‘焦骨香药’。除了宫内,只是我家有余的。回头我家去,叫小价给苏兄送些上门来就是。”

苏韧本来只是借牡丹搭桥而已,没想到范氏兄弟真有养花良方,于是千恩万谢,又起身,给兄弟俩倒葡萄酒。他知道:小孩大多是世人的宝。若打不通大人关节,收买小孩儿往往容易。这俩孩子,本是范忠夫妻的心头肉。他们生长富贵中,尚在志学之年,性情尤率真。

范忠常年在宫里,见不着面,范太太残疾老病,搭不上话。

他在这俩孩子身上下功夫,不会惹人注意,却可能上达天听,事半功倍。

范青范蓝吃不了几杯,便面色酡红。苏韧陪着喝,请他们看那朵牡丹,随口说:“我来做首打油诗助兴:此花颜色好,泛青又泛蓝。葡萄美酒香,知音千杯少。这花呢,我不知名字,请俩个兄弟来取一个。”

范青范蓝都笑了。范青喝完杯中物,说:“我看该叫‘看朱成碧’。”

范蓝哑声嗤笑:“你不应景!以今□□廷里大事,这花该不该叫‘指鹿为马’?”

苏韧闪顾左右,闷头喝酒。范青慌张,确认了只有苏韧听到,才放心,责备道:“胡说甚么?”

范蓝白眼,笑着摇头:“我不说,自有别人说。哥哥,我是说花,你想多了。”

苏韧忙说:“还是‘看朱成碧’妥贴。既然牡丹是天家仙种,本该有名,是我多此一举。”

范青接着道:“赶明儿我爹着了家,我替你问他。”

范蓝东张西望,看庭中麻雀相逐,咪了口酒,问范青说:“哥哥,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吗?我们在蔡述家里头回喝上葡萄酒,他拿出波斯琉璃杯,酒杯却让我失手打碎了吗?”

范青默默点头叹气,对弟弟说:“嗯。那时你哇哇大哭,他还讲故事哄你来着。从前,他招待我们是殷勤。但现在他位高权重,实在不好亲近。大约传说是真的:他只喜欢和小孩子玩。我俩快十四岁了,不算小孩子了。”

苏韧叹息说:“我是蔡阁老提拔进内阁的。他对我有恩。”

范蓝双手捧腮 ,说:“我娘说:蔡述是个牙呲必报的人。他对人有恩,是绝不忘要你偿还的。负了他,他会要你生不如死呢。”

范青脸色紫涨,看样子恨不得堵上弟弟的嘴。

苏韧神色如常,开玩笑道:“好兄弟,我们是赏花呢,还是品题呢?都怪我家酒不如人家的,才引出了你这番牢骚吧。”

范蓝咧嘴。范青对他说:“我们年纪小。外面风雨雷电,轮到我们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