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韧像并不察觉,言辞举止,愈加谦恭。

杨映交接完毕,竟不与苏韧攀谈一句闲话,转身启辰。苏韧拱手送别,一直送他到衙门口。

方川不自在,咳嗽道:“这些翰林,到了山穷水尽,还充个面子。”

苏韧微笑,心想:除了傲气,现在杨映还能有什么呢?

当世有些人侃侃而谈,自命“国华”,殊不知在朝廷危亡之际,才见得谁是精英。

他回头,吩咐一个府内差役:“适才我见杨大人丢下几幅墨宝,你去整理。”

那差役道:“那是杨大人写差作废的。小的能直接扔了么?”

苏韧望着杨映车马扬起的尘埃,笑道:“不,你一律请匠人装裱起来,送去给范公子保管。”

这时天色渐亮,苏韧转身入衙,升座于大堂之上。

大堂之中,早摆好一个长案。上有四个盘子,盛着青红皂白四色彩纸。

应天府官吏纷纷到来,苏韧含笑见过。

他话声轻,眸子藏在睫毛后,仿佛是怯场,又像是文弱,让人捉摸不定。

人人面前,放上一盏温热的香茶。苏韧的十指,始终拢在杯壁上,像嫌天还不够热。

苏韧待人到齐,自喝了一口茶,道:“请问诸位,有谁对眼下的职位不满意吗?”

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苏韧等了一会儿,呵呵笑道:“既然诸位没有不满意,艰难时世,便继续留任吧。本官是府内小吏出身,诸位是知道的。谋事不易,我感同身受,我有了今朝,会尽量保全大家差事。本来,大家都是吃着皇粮的,何苦互相为难。”

他此言一出,堂内交头接耳,一眼望去,众人皆松了口气。

苏韧将茶吃完,柔声道:“俗话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咱们初次见面,饮茶时没有果子吃,只有那四盘彩色护身符。诸位愿去取一张,本官欢迎。然时过境迁,过时不候。”

众人不明就里,有一个参事问道:“苏大人,请问这四色各保哪一路的平安?”

苏韧眸子微动,声音高了半分,道:“本官从天子脚下来。朝中有人云:应天府久未平乱,风波迭起,莫非是府衙有内奸?本官有家小,不胡乱指摘他人。再说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可在朝廷彻底平乱之前,有故意误事的,存心偷懒的,假公济私的,引发谣言的,这四种人,除非今天当场领了护身符,要不然,介时只能以叛国罪交由京里论处。”

他这一炸,众人免不得背后发毛。

养家糊口事小,叛国作乱可是要命的事。

此情此景,也许人人都想不问青红皂白,去拿张护身符,但对着这位笑眯眯的苏大人,谁又敢动?何况真拿了护身符,在这个平步青云貌似天真的青年面前,一定能保得平安?

几个老资格的官吏,难免起不平之色,苏韧查看入眼,他不动气,只是记住。

苏韧挥袖扇了扇风,温煦道:“茶已尽了。茶后余兴,我只望大家体谅。万事当前,我欲稳定府内米价,诸位有何高见,尽管献来。采用有奖,不用亦受嘉墨一谢。”

苏韧出了大堂,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城内如个炼丹炉般,火烧般热。

方川汗流浃背,问苏韧说:“大人,你算给下马威?”

苏韧解开红袍一个扣子:“老兄,我哪有什么下马威,不过先发制人而已。老兄你比我清楚,这场子里多是朝三暮四的猢狲,丑话说在前头,比先礼后兵强。反正他们都记得我是小吏出身。进士们高风亮节之举,如我来做,不过是懂得手段罢了。”

方川称是:“文大人一生爱惜面子,吃了大亏。咱们出身不一样,不必拘束了。你决心先不动应天府内人事,索性连我应天府经历的任命都压一压。位置还没坐稳,先不动前人棋局了。”

苏韧叹了口气,拍方川肩膀说:“流水,你实在义气。不几日,我便会去溧水一次,那时府内庶政,全靠你随机应变。你我虽官职有分,但袍泽之谊,辅助之力,小弟永生难忘。”

二人坐在书房,商议了一番,不用说,午饭也是同吃的绿豆粥。

饭后,阴云漠漠,蜻蜓低飞。苏韧留方川料理,匆匆往后堂去换衣。

范青正在敲盆里冰,放入瓮中绿豆汤中。

原来厨房为了投新任府尹所好,已大量买进绿豆。连范青等解暑的小点,俱是绿豆唱头牌。

范青玩笑道:“苏大哥,绿豆不起眼,吃来却爽口。此地米价飞涨,不如光吃绿豆填肚子。”

苏韧应景一笑。他新换上的是另一套云雁红袍。

范青凑近端详:“嗳,这云燕绣得鲜活,做工居然能同蔡述的官服媲美了”

苏韧道:“官服既是皮,哪能不多置备?我这套是沈凝所赠,正是江苏工匠手艺。应天府人杰地灵,今却哀鸿遍野……我下令张榜:即日起,凡投机米粮者,一经查实,以斩监侯论处。”

范青咋舌,刚要开口,听府内官奴来报:魏国公府三公子前来拜见,还有位陆检校求见。

苏韧顿了顿,吩咐道:“快请陆检校!顺便谢绝徐三公子,说本官正商议机要,不便接见。”

那官奴诧异问:“大人是说……?”

苏韧耐心重复一遍,范青道:“请陆先生至‘探骊亭’,摆上差点。”那人应声下去。

范青抽了口气:“陆检校是何方神圣?苏大哥你竟推掉了徐三儿。我早听说魏国公最宠三公子。在江南,他比我们在京城风光多了。是否须小弟去见徐三,顺便攀谈一二,替你圆场?”

苏韧背对范青,握块丝巾,擦拭短剑,说:“不用去。等会儿你陪着我上魏国公府。”

范青好笑道:“苏大哥累糊涂了?刚回绝人国公爷的爱子,接着换我们上门拜访?”

苏韧抹额,淡淡道:“我还不至于糊涂。徐三来见,是私谒,咱们去他家,则是公务。国家在上,则公务先,私交后。即便是开国元勋,混肴了也是不成。望贤弟同行,以壮胆色。”

苏韧眸子黑白分明,神情端庄,不由教范青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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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独自走曲桥,过莲池,镜面早被风吹出满池涟漪。天色晦暗,大风揉皱了他身上的官服。

背光处,他身影单薄,面带倦容,仿佛借来身红袍,贴了层金采,只要经过场骤雨,就可打回原型。在应天府官舍,他不禁憋闷,觉得四墙都在往里挤似的,要竭尽全力,才能撑住那不属于他的一层外壳。

探骊亭中,那陆检校花甲年纪,干瘦白皙,脱不了甜懦的吴县乡音。

苏韧请他吃厨房新做的绿豆糕,寒暄一番:“陆老,你放不下闲心,对我乃是好事。我虽然不是这片水域的新人,但从前无缘到水晶宫,所以不知深浅。万幸,有你老人家在。”

陆检校语声软软:“虽说人老了该退,但凡有机会,总是想留着做下去的。可如今世道,咱们老派人,越来越难混了。小苏大人这两年也是不易吧……您来南京才一天,万不能显出颓势。”

苏韧叹息:“以我这资历,还不成个班底。方川那股豪气不知能支撑多久,多亏有你老参详。”

陆检校摇头道:“不然。既然是班底,就该少而精。看人的巴掌,不过五根手指。哪怕是‘只手遮天’的主儿,也只能管住五指。大人做个府尹,即便是入阁拜相,只需指挥动几个人而已。”

苏韧盘算:自己有方川襄助民政,范青料理府中内务,陆老头以备顾问,是不必自怨自艾。

陆检校说:“我十几岁到应天府衙,从府内杂役做起。当时国朝建立不久,百废待兴,人人怀奋。此后,不算上你小苏大人,我一共历过十任府尹。旁观者清,我当个府尹一定不成,但看人也有些门道。各位大人天性不同,各人有各人的性子。因着性子,班子也各有短长。若论人,大都是聪明人。说哪一任不济呢,又能坏到哪里去?按理说,本府乃朝廷心腹之地,府尹人选,皆是一时之选。然而十任之中,能升迁的不到一半。有鞠躬尽瘁,死在任上的。有以卵击石,得罪下狱的。有碌碌无为,无功而返的。更有手段狠辣,死于非命的。看似个个不同,其实,他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_——管得太宽。

我曾见一位大人,真爱民如子,种树办学,慰问孤寒,可这不是应天府尹该管的事,因此他活活累死了。张光祖大人,号称刚正,连门房收下一盒元宵都让退回去,继任的皇甫,细到府内厨房买菜铜佃账都要他过目。还有你的前任杨大人,自己跑到南京国子监查看学生的功课。哎,这些人算应天府尹?四十多年前,我只见过一位真大人。他年纪也不老,在应天府三年,用人不疑,执法变通,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从不过问,闲时爱玩一副‘九连环’,一次也没解开过最后一环。当时我是少年,在他离开时大胆问:‘以大人的智慧,何以从未解开过。’大人笑道:‘小陆,人情如纸,官场成结。全解开,便揭穿了画皮,能有什么趣味?’”

苏韧听了神往,问:“你所说的,是贺太傅文宣公?他拜相之时,正是朝廷最兴旺之时。可惜天不假年,他五十多岁故去了,所幸未经历后来的乱局。”

陆检校叹道:“而今本朝富庶,四海来朝。但群心涣散,官吏油滑,人才本应运而生,世间再无贺太傅。那话我说出来,望小苏大人能藏于心中,你是书吏出身,在京时负责营造,一定要时时提醒自己,你现在是应天府尹了。”

苏韧吃口糕,味道清新,再饮“寿眉”茶,精神一振。水边花气杂入风凉,令人暑闷顿消。

又听陆检校问:“适才府外乃是徐公府车马么?强龙不压地头蛇啊。”

天边一声闷雷,打断了苏韧难得的悠闲。他擦干手:“是啊,我会过了你老,就去他府。所谓探骊得珠。魏国公,呵呵,乃是本地之龙啊。米价飞涨,眼看北方欠收。我不问他这样豪强借粮,单是打击私市,恐难奏效。”

陆检校斟酌一番道:“因小女夫婿在市里经营茶楼,我有句闲话,未得坐实。说起那魏国公,他有最年轻的如夫人乃屠户之女,俩个兄弟借魏国公的光,发了大财。这几天的米贩子,也是以他兄弟为首……你去见魏国公,乃是一箭双雕,只此水极深,万万小心。”

苏韧谦和道:“是你老疼惜我。老人言,俱是好话,全放在我心坎。”

他说完,算算徐三公子已快到家了,便暂别陆检校,重回水轩。

他戴好乌纱帽,束好素金带,吸了口气。画皮要与自己融于一体,底气不足是撑不住的,

苏韧拿起了短剑,交给了着一身藏青锦袍的范青。

范青为难道:“苏大哥,以魏国公的身份,万岁都礼让他三分。我们哪怕是公事拜访,恐怕也难携带佩剑进门。”

苏韧眼皮一开,目光灼灼,他冷笑道:“这哪里是佩剑,而是尚方宝剑!”

雷声渐近,钟山风雨,即将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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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毕。后事如何,请看下章 “疑是故人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元宵佳节,我给听书的朋友们拜个晚年。

吃了收心汤团,

把旧年的尘埃洗去,

新一年的自修开始了。

☆、疑是故人来

(上)

苏韧带着范青,轻车简从,直奔南京郊外。话说那魏国公家号称“东南第一家”,在金陵城内外皆治府邸。这一代魏国公,因生于承平之世,所以喜常年小隐在紫金山南麓的徐府园林。

车行到山侧,天色昏暗,终于降下倾盆大雨。

苏韧毫不慌忙,对范青道:“正好,咱们顺道拜祭中山王陵。”

范青睁圆了眼:“不去徐府么?怎去他先人墓啦?”

说话工夫,马车已驰入王陵神道,苏韧拉开车帘,正对一块巍巍然的中山王神道碑。

车夫喝止了马,苏韧自己取过衙役替他撑着的油布伞,道:“青弟,咱们南人不如北人豪爽直白。应天府里,一从来不是一,二也从来不是二。既然去访魏国公,哪有过其祖宗居处而不入的道理?”

苏韧只叫范青跟着。二人踩着汉白玉石道,穿过雨幕,走到享殿。

苏韧不顾鞋履湿透,向守灵老军要了三支清香,默念一番,向中山先王灵位行了扣拜之礼。

礼毕,苏韧沉思片刻,范青回眺殿外道:“一霎时间,好大的雨啊。”

苏韧笑说:“江南夏季常有阵雨。别看声势大,却撑不长久。”

那老军诧异有此二后生到访,一问才知苏韧是父母官,忙端来火盆。

苏韧道了谢,与老军一两银子吃酒。他教范青坐在蒲团,自己耐心把四只鞋子烤干。

范青道:“中山王长眠之地煞是幽雅。可惜雨大又有事在身,我尚不知这山中景致究竟如何。”

老军在旁颤声道:“享殿后不远,有座牌楼。小爷若有愿一登,此山景色尽入眼中。”

范青望向苏韧,满是恳求之意。苏韧本心事重重,哪有登高远眺的兴致?

但他只是摇头微笑,垂下了眼皮,先将自己未干透的云头履穿上了。

牌楼掩映在青松翠柏之中。果然如老军所言,二人登在楼上,可望钟山。

这一刻,大雨渺渺,风声猎猎,溟溟碧色的山林中,时有野鸟投巢。

天暗如晦,苏韧不经意间,想起了那黎明前的紫禁城大殿。

庙堂盛大,他记忆犹新,而眼前龙盘虎踞,更是穷尽造化。

蓦然间,苏韧心潮澎湃,浑然忘我。这莫名的悸动,令他不禁张皇起来。

他忙掉头,转向王陵的那一面。

“这样的天下,如此的河山,我们怎可能没有粮!”他暗自感慨。

他想:几个民贼,便已搞得应天府焦头烂额。万一将来寇虏来袭,朝廷将如何自处?

然而,这实在出乎他苏韧一个“小人”的胸襟,因此他告诫自己:适可而止,不要多想。

这时,范青随他将目光投向王陵西边,指着那边一墓亭道,问:“苏大哥,那是……?”

原来在西配殿旁,有座墓亭,墓亭四周开满了萱草花。虽风吹雨打,但花色仍温暖如焰心。

魏国公是本地权贵之首,轶事流传在江苏民间,连苏韧这个六合女婿都耳熟能详。

苏韧解释道:“乃是当今魏国公的生母。徐祖彦是庶子,生母卑微早亡,本轮不上他嗣位。今上称帝后,其嫡兄暴卒无子,才让他捡了这份家业。他极欲开圹将生母与父王合葬。但当时钦天监告天象不利于正宫,万岁又多次重申嫡庶有别,所以,他没有敢于上表,只将其母迁葬于此亭之中。南方人有句话:万宝全书还缺只角儿。以魏国公之得意,亦有伤心处。”

范青点头,苏韧见这一轮雨势已住,便关照说:“青弟,我们启程吧。等会儿到他府中,你只捧住那柄宝剑,跟在我后边。他不问你,你一个字都不要讲。”

范青入得南来,眼花缭乱,被山风一吹,更是眩晕,乖乖答应:“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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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公府的入口,非同寻常,乃一座巨大的山门。

苏韧到时,暴雨已歇。徐府得了消息,大管家青袍银带,彬彬有礼迎候。

阳光一线,照入遍野梅林。苏韧抬头,山门上乌金题字,赫然“汗马功劳”四个斗大的字。

那字体大气是真大气,朴拙也是真朴拙。

管家低声说:“苏大人初次来访。本朝开国皇帝是先题了这座山门,再有了咱国公府。”

苏韧默然。他此来不善,对那四个大字,不得不承认,此家祖上乃是开国元勋。

徐家备下两顶软轿,管家笑道:“苏大人,国公府自有规矩,暂委屈府内衙役全在此歇脚。”

苏韧还以一笑:“好说。只捧剑黑袍小哥儿,与本官身负公务,一定要同行。”

管家眼光剜过范青,对少年点头说:“既如此,在下这顶轿子可让与小哥儿坐?”

范青看苏韧,苏韧抿嘴笑道:“盛情难却。”

山路蜿蜒,虽轿夫健步如飞,但到半山那鳞次栉比的屋栋时,苏韧身上又捂出身薄汗。

他耳边闷雷如鼓,看来,第二场雨,谁也躲不过去。

有人吆喝:“应天府苏大人到。”

一声接一声,声声向内传去。

马蹄声逼近,管家追了上来,他下马说:“苏大人,过这道门,便是内院了。”

第二座门上的金字题匾,笔法遒劲,题得是“万古长春”。

管家耳语道:“这是成祖爷的赐匾。”

苏韧眯缝了眼睛,低头跨过门槛。

范青要过,管家却伸手拦住他,发作道:“小兄弟,御笔悬你头上。咱们府上并未犯事儿。如今你白日捧剑,进到内院,恐怕不吉利,即便你浑身是胆,也要看你闯得哪一家不是?”

苏韧闻声回顾,一言不发。他想:范青若过不了这个门槛,便是“虎父犬子”了。

范青不出声,从怀里掏出块金牌,径直往管家怀里一丢。

管家接住看的当口。范青左手扯下摆,右手握剑跃过了门槛。眨眼功夫,他稳稳捧住短剑。

少年对管家稍欠身,站在苏韧身后。苏韧认出那正是皇帝赐极少数亲信的“出入紫禁”令牌。

他想:此牌如何得来,不可得知。但以范青的家世,有何不可能?

人,本无高下,就是讲个眼界。看来,魏国公府在京城来的范青眼里,并不大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