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墓里那老江湖说得还不错:有时,自诩为富贵的人,不加收敛,只是个笑话罢了。

管家想必揣摩过了深浅,从此噤声,只管带路。

徐公府园林,并不像外传那般金壁荧煌,却显得雅致有野趣。粉墙斑驳,苍苔横生,褪色花窗,铜锈构件,无不古旧。

观鹤之草亭,听琴之茅庐,花圃之柴扉,应有尽有,更出新意。

阵雨间,天本昏暗,蓊郁的深宅大院,反衬得苏韧比素日里愈加脸嫩气稚。

偏他身后跟着一个半大孩子。竟让人错觉:他们只是扮上去演戏,不可当真的。

管家的脚步声,苏韧听得清楚,范青的呼吸,他更是听得仔细。

他走得端正,脸上静谧,只一双眼直视前方,不屈不折,如炭火炎炎。

终于,到一座卷棚歇山顶的画堂,管家道了句:“ 请坐,国公爷片刻出见。小爷,金牌奉还。”

此处,苏韧再见巨大匾额。“积善之家”,字字写得秀逸细密,正是今上的手笔。

画堂无梁,以黄桧造就,暗香盈积。虽外界闷热,里头是清凉世界,可惜不够亮堂。

苏韧面色淡然,坐在左首客位,范青见状,默默捧剑站在椅子背后,活像尊小韦陀。

侧厢隐约有水声,还有妇人细语。不多时,一队罗衣宝髻的侍女翩然而出。

她们不是来给客人奉茶,而是端着汗巾,宝镜,澡豆,面脂等物,鱼贯而出。

苏韧这才明白:魏国公是刚沐浴完毕。

见客之前,先行熏沐。此举可以说国公是怠慢客人,也可以说是遵循古礼。

范青与苏韧对视一眼,一声不出。

环佩叮咚,帷幕后露出一双洁白纤手,藏在后面的人,影子投在地上,甚是娉婷。

苏韧目不斜视,再坐了片刻,魏国公徐祖彦才踱步出来。

这贵家领袖年过半百,着朱字深衣,副巾披头,道貌凛然。

苏韧站起,长揖而已。范青捧着剑,索性动也不动。

徐祖彦打量苏韧,从容问:“暴雨天气,府尹大人从何而来如何不巧,先湿了鞋”

苏韧不慌不忙道:“下官从中山王陵而来。”

徐祖彦脸色一滞,自坐在右首说:“苏大人是少年得志。您的名讳,究竟是壁立千仞的‘仞’,还是攻坚则韧的‘韧’无论是哪个字,终究带着刀光,似不太妥当。”

苏韧说:“国公爷,下官的‘韧’,只是柔韧的韧。说起缘故,因家父乃是村里塾师。他读了一辈子的圣贤经,认为若能‘韦’编三绝,则万事可迎‘刃’而解。”

徐祖彦一哂,摩着自己新修指甲道:“先贤有云:仁者无敌。本府目下兵戎相见,徒增烦恼罢了。事事乱作一团,换任何一个官儿来,恐怕都不可能会迎刃而解。”

苏韧微笑:“唔,仁者无敌。下官粗浅,请教国公爷,当今天下,谁称仁者?包围溧水的数万王师,既奉旨剿贼,难道当不起一个仁字?”

徐祖彦眉头一皱,盯着苏韧无语,神情不悦至极。

苏韧犹留有一丝笑:“依下官看,应天府的乱,不是不能治,只是刀口未用在地方而已。”

徐祖彦问:“苏大人,此话何意?”

苏韧收了笑容,直视魏国公说:“之所以兵戎相见,是因为有了民变。百姓是应天府的水,下官等是水上舟。水能覆舟,也能载舟。然而,当今的局面,错不全在舟,也不全在水,而是应天府坏了一道闸。

下官今日前去拜祭中山王陵,深感建国时分封功臣,乃先帝圣明之举。国朝封功,武臣号‘宣力’,文臣号‘守正’。试想在全国各府,如所封的勋爵们如先人一般竭忠尽智,坚守正义,地方官哪敢于胡闹,百姓又何至于绝望?

您的祖上中山王劳苦功高,爱民如子,将百万之兵,不曾妄杀一人,因此才有了这钟鸣鼎食之家。几代皇帝亲自题匾,礼重之心,何其良苦天下的勋贵,俱以魏国公府马首是瞻。想当年,江南大旱大涝,万岁拨乱反正,应天府都不曾乱。为何?因为有第一功臣家徐家在。而今举国太平,应天府却人祸不断。追根朔源,难道不是魏国公家余威不在,无法镇住此方水土?您坐享富贵,旁观民不聊生,以为事不关己。殊不知花不开果不结,枝叶芜杂腐败,别人忘不了要追根述源的。论起本朝在应天府根基,舍国公爷为谁?”

他这一席话,说得铿锵。徐祖彦骇然语塞,而苏韧纹丝不动。

这时,黑云翻滚,雷鸣电闪,风扫落花,堂内骤升寒意。

卷帘深处,有一女人“呀”得惊呼,伸出手扯住了扬起的帷幕。

徐祖彦闻声警醒,眼神掠过些许狼狈。

苏韧不露声色,心中想:这徐祖彦一把年纪,在这种场合,居然留着女人听壁角……

纵然富贵之人,青年时纵情声色,尚可推说风流雅事。到老了,还耽于宠溺,堪称晚节不保。

徐祖彦理了理深衣皱褶,愠怒道:“苏大人未免言重了!谁要追根朔源我都问心无愧。”

雷声隆隆,苏韧语气冰冷:“下官身世如浮萍,自然挖不来别人的根基。但国公爷是否想过,为何在此时此刻,有了下官这样一个人物,敢在您面前直言不讳?您如糊涂了,请细看下官身后这柄宝剑。有此剑在,我不过是个剑匣子罢了。”

徐祖彦将信将疑,绕到苏韧背后,低头查看范青怀中宝剑。

范青瞧一眼苏韧。苏韧点头,少年会意,双手奉剑于魏国公。

宝剑出鞘,剑身雪亮,刻着八字铭文,恰一道闪电划过,字字耀眼。

徐祖彦倏然变色。也难怪他。那八个字,苏韧早已经烂熟于胸。

“金石不渝,执一用剑。”

今上名鋆(jun)。执一,正是他为皇子时的字。外头并非人人知道,魏国公是必定知晓的。

苏韧斜眼旁观,心中竟涌出快意:素日傲睨万物的魏国公,也不过个进退失据的老男人。

弘清大师兄说:世上皆有因果。当倪大同赠给苏韧宝剑之时,苏韧并不知道会有这一幕。

可当苏韧“尽人事,听天命”到了这雷电交加的瞬间,他极坦然。一切,都是顺利而成章。

苏韧在少年时,几乎是见不得光的卑微。往上爬那条路,他认得清楚,须臾不敢糊涂。

在这黑暗的阶梯顶端,只能有一个日头。无论何种光芒,都不能与日光抗衡。

天下以皇帝为至尊。至尊的意志当前,无论蝼蚁百姓还是权贵鼎臣,唯有服从一条路是理。

他今天来徐公府,本就打算破釜沉舟,放胆一试,并没有准备多半句废话。

虽说他是狐假虎威。可假如魏国公面对此剑,还不生出敬畏之意……

苏韧已经暗暗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将会借题发挥,向皇帝密奏徐氏谋反,以灭其族!

徐祖彦持剑踌躇,望向范青问:“这小哥儿面貌不俗,莫非是宫中之人?”

范青到此时方开口道:“禀国公爷,晚辈姓范名青,家父范忠——他算得是宫中人。”

霹雳炸响数声,大雨如万箭齐发,和着狂风,咆哮而至。徐祖彦手指僵硬,缓缓送剑回鞘。

剑刃一收,阴暗的画堂内,苏韧的白净面皮,范青的青黑眸子,隐隐泛光。

徐祖彦注视他们,长吁一口气:“圣上之意,我明白了。我本当宣力守正,以报皇恩。”

苏韧袖子抵着椅背,曼声说:“国公爷,万岁保全功臣之心,古来罕有。府内缺粮,黑市暴涨,若万岁发一道上谕……然而,您只见了此剑。下官请您同舟共济,过了这阵风雨,徐公府还是徐公府,任谁也动摇不得。”

他话说到这里,便是尽头。接下来如何办,理应象是对方主动,而不该全出自他苏韧的意思。

他明白,哪怕手握有尚方宝剑,真是要同舟共济,万不可盛气临人。

何况徐家是名门显贵,总好个面子。魏国公生于锦绣丛中,多半任性。

徐祖彦若真负气要拧着来,又得他苏韧多花多少工夫

果然,苏韧语气一缓,徐祖彦顺水推舟,谈起自家积粮,言及黑市,他蓦地叹息一声,帘内冒出细碎声响。

徐祖彦盼顾左右,吐出两字:“上茶。”

一个少妇端着茶盘,姗姗而来。她着件鹅黄扣身衫子,不施粉黛,鬓边仅簪着栀子花 。

徐祖彦添上句:“此是内人孟氏。”

苏韧心想:嗯,这是市井常说他那须臾不离左右的如夫人了。

苏韧虽年轻,对声色向来没大兴致。外头的女人,无论老少丑妍,他都不会多花半分精神。

可是,对于这徐家的如夫人,他倒多加了份心。

只因他是个适可而止,见好就收的人。

从小吏到府尹,从帝京回南京,这种心性变不了。

今日,他已唬住了魏国公,目的已足。

人与人交锋,占尽了上风,都是虚的,有什么意思?

在别人家的爱妾面前,他存心是要给魏国公挽回面子。

所以,他偏离了椅背,诚敬道:“多谢徐夫人。”

此言一出,孟姬登时面生光彩,徐祖彦垂手轻咳,目光则转为柔和。

国朝尚礼。国公夫人,乃一品命妇。而这位孟姬,无论如何专宠,都称不得夫人的。

苏韧作为朝廷命官,如何不知?可这种小节,他认为不必拘泥,送个人情给魏国公何妨?

孟姬对苏韧万福:“苏大人是父母官,当明朝秋毫。外头乱嚼舌根子说妾身俩兄弟贩卖粮米,阿是笑话?妾身在府里,金山银山都有,娘家人什么没见过非要那种昧心钱?”

苏韧听了,连连点头。

徐祖彦咳得面皮发红,孟姬将茶碗盖呯的丢在他面前,喋喋不休:“素日家里私库,都是三哥母子掌管。妾身每日辛勤,没落半个好字,平白让人构陷去!苏大人,您评个理来?”

苏韧温言道:“徐夫人,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国公爷身负人望,自有丘壑,不容下官置评。”

他左一个“徐夫人”,右一声“下官”,孟姬不好再发作,帐幕里忽然滚出个着丝衣的小男孩。

小童两三岁,想必刚睡醒了,呀呀喊着阿爹阿娘。

孟姬一把揽住男孩。徐祖彦说:“苏大人,这是我的幼子。”

苏韧对别人生的小孩子,一直提不起劲来。可他深知要拉拢人心,孩子是必须赞的。

他牵着小孩,笑不唧儿说:“小公子好周正模样。蓝田出玉,名不虚传。”

孟姬得意。徐小公子望着苏韧的慈眉秀目,咧开了嘴,放心任这红袍叔叔抓着手。

徐祖彦何等身份,此番对着一介府尹,先是愤怒再受恐吓,失魂落魄又逢惠风和畅。

他真喜也不是,伤也不是,端着的架子放不下来,神色颇为尴尬,仿佛心乱如麻。

苏韧推了请饭,适时告辞,待魏国公送他和范青出堂,他看似闲闲地送上最后一句话:“国公爷,下官此次在江南,多蒙您的照顾。今日在中山王陵,我也探访了碑亭,萱草花雨中盛开,令人感动。回京之后,苏韧一定表奏您的功劳。万岁以孝治天下。您生母与您父亲合葬之事,也许是指日可待。”

徐祖彦蓦然止步。他头上,雨后的夜幕,澄清如洗。他眼前,苏韧的表情,实在真挚。

良久,徐祖彦俯身,握住了苏韧的手,低声道:“苏韧你放心。有君此言,我必助君。”

苏韧心中一轻,知道这回自己已是“探骊得珠”。

攻心之术,本是软硬兼施。

即便软硬都圈不中,切中其要害,则一击得手。

(下)

回到应天府衙,一行人皆饥肠辘辘。谁知马车才进府衙,马厩里乱作一团。

苏韧尚未开口,范青已翻身下马,横眉道:“什么东西在此吵嚷?”

他话音刚落,有人劈面丢过一把草料,大喝道:“是你爷爷!”

范青本锦衣玉食,惯在家颐气指使,此刻又累又饿,满头脸草屑,不由火冒三丈。

他回头看苏韧,厉声到:“苏大人到了,这厮还敢造次?”

那青年差役打扮,是个长脚,想是喝醉了,说话有点大舌头:“哈哈,那不就是苏……苏嘉墨么?在咱们……六……六合县里,谁不知道他一个馒头分两顿吃,一个钱儿拆两半使。好……攀上高枝了。在爷爷面前,充的哪门子大人?”

苏韧光是看着,神定气闲,并不着恼。

旁有老衙役诉说:这人乃六合县捕役,今日来府衙办事,因与人拌嘴,故借酒盖脸闹腾起来。

苏韧尚未开口,范青指挥一班衙役道:“绑起来!灌他马尿,波他冷水,看他还敢放肆!”

苏韧只当没听见,携范青到后园。他擦了头面,才吩咐官奴道:“让厨房不必备我这儿饭菜了。对了……马厩里那位清醒了……给他送碗绿豆汤去……还有……”

交待完毕,他叫上范青,二人同出应天府衙,到了邻近街上一家回回人开的馆子。

馆子不大,洁净可人。回回人勤俭,因市井萧条,只点了盏油灯,苏韧挑了暗处坐了。

他点了盆牛脯,水芹。等堂倌走了,他轻轻对范青说:“青弟,你是北人口味重,江南吃得清淡,苦了你。此是咱六合县籍回回开的店,我是特为请你来的。”

范青凝神片刻:“苏大哥,马厩里那六合人——你真认识么?”

苏韧莞尔道:“六合县不过一条大街。几年前,他与我俱是县太爷麾下,你说认得不认得?”

“那我……”

“无妨。给他个教训很好。这人名叫江鲁,专司县内捕役。他还有个哥哥江齐,似在应天府刑房内当差。虽说籍贯是山东人士,他兄弟却在六合县里长大。此人心直口快,只是贪杯。他曾照拂过我娘子开的偶人店,对我算得义气。江鲁乃可用之人,不是有典故“六合疯子”么六合人脾气大是出名的,你尚未曾见识呢。”

范青抚摸玉佩道:“我是一时气急。据说:人无嗜好,不可以深交,以其无深情也。苏大哥,你打算带上他去溧水县么?”

“呃?”苏韧看跑堂布菜,将筷子递给范青道:“他一闹,那么多眼睛瞧着呢。我连你都不带,怎么会带他?”

范青急道:“何故不带我?”

苏韧说:“你先吃着,听我讲。”

范青不情不愿吃了一块,不禁夸道:“滋味好香。”

苏韧笑说:“是了,这牛肉在大暑天里,都能香七日。你喜欢就多吃些。青弟,我今天领着你去魏国公府,因为我多少是有招数的。而溧水,我之所以不带你去,是因县城内的情况,我尚没有对策。此次民变,纵然是皇甫贪暴,激起民愤,但我总觉得事出蹊跷……”

苏韧在昏黄灯光下,用筷子蘸着茶水边画边说:“你看,应天府内,有一道长江天堑。这是江浦县,这是六合县,而过了江,到那里才是溧水县。民变初起,乱在江浦。号称钱塘帮的一众人出其不意,攻占府衙,杀了皇甫,以不少官员为人质。江浦为府衙各官库所在地,给养不一而足。可是折腾出了惊天动静,这帮人一旦面对官兵来袭,却迅速放弃江浦,只带了少数人质撤退。按理说,六合县靠近江浦,百姓彪悍,城池坚固,安营扎寨的话,要比隔了长江的溧水县更为理想。可是他们竟能甩下倪彪数万大军,过江一路奔到溧水……我思来想去,如此局面,要么溧水县本身就是他们经营多年的老巢,要么他们在应天府外还有接应。溧水县有个石臼湖,水路八达,要比官兵掌控全段的长江隐秘得多了……”

范青眨眼说:“苏大哥的意思,是民变后头有文章?”

苏韧叹息:“我不是神算,哪知道底细?你吃口水芹,微苦之后,保管满口鲜香。青弟,你跟我到江南,是你父亲托付,他有心栽培你成材,可我不能让你以身犯险。以溧水之局势,城内之险恶,我不带着你,反而更为安心。”

范青不服气说:“但倪彪大军已包围了溧水县城,这些人不是瓮中之鳖么?”

苏韧语重心长道:“瓮中捉鳖,才容易咬到手呢。我没有兄弟,把你当作弟弟一样。你在府衙里,替我料理杂务,我才无后顾之忧。青弟,我不能文不能武,又无家世依仗。有时不得已,才虚与周旋。我能告诉你的,全都会告诉你。不能告诉你的,也只是为了你安全。”

范青一口气的吃菜,忽然说:“苏大哥,我要坦白一事。”

苏韧摇手笑道:“你心里知道便好了。不用向我坦白的。”

范青不肯,从荷包里掏出一物。

苏韧定睛一瞧,正是前夜在坟地里丢失的鸟形陶笛。

范青轻声说:“苏大哥,那夜里我久不得你动静,因此去了树林,捡到了这个陶笛。你从坟地里出来,还有个老江湖送你,我都是亲见的……我心里犹疑,是否让你知道……这会子,我决心不瞒着你啦。苏大哥,我爹毕竟老了。若不打算关起门坐吃山空,我总要设法出来混的。我向来佩服你,如今更甚,即便你有自己的打算,我是绝不会碍事的。”

苏韧注视少年:“ 青弟,你欲言又止,我已知大概。你留在应天府衙,听我消息。这陶笛我是买了一对儿,一只给我儿子苏密。既然我当你弟弟,另一只本来该给你。”

范青紧紧攥住陶笛,不再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