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韧转开脸,似笑非笑,心想少年郎到底一路平顺,历练是浅些。

换了自己十四五岁时,纵使坦白,绝不会这么个走法。

他吃着六合的盆牛脯,想起件心事,临走特意叫堂倌扎上了一纸包带回府衙。

苏韧进了衙门,再见方川。二人合计民生,直到半夜。

夜深人静,苏韧拐到书房,衙役们按照他的吩咐,摆上了一碗凉面,一碗绿豆粥。

苏韧不吃宵夜,打个呵欠,坐赏已装裱完毕的杨映的几幅大字。

花窗以外,今夜星辰璀璨,昨夜微风依然。

不多功夫,俩个衙役挾着一个长大汉子进来,正是江鲁。

江鲁早已酒醒,面有悔意,见了苏韧,把头一歪。

苏韧呵呵道:“江鲁,我苏韧有那么不得人心吗?我刚进这座衙门,你乡里乡亲的那样拆台?”

江鲁答得硬气:“是我错!该怎么罚,随大人便是。”

苏韧远闻他身上一股尿骚气,慢吞吞道:“嗯,不是已罚过了么?两年不见,你还是一般好酒误事。这样子下去,哪个女人敢靠你终身……”

江鲁一直脖子:“回大人,要跟小的女人有不少,可小的还不想成家。”

苏韧失笑:“家总是要成的嘛。还是改了吧!你不出现,我惦记着同乡人。你来了,我想起身边缺个皂吏头儿,你哥江齐恰是好人选。至于你,才在府里露丑,先去避个风头,回来我再安排。”

“大人,小人这么大的个子,避到哪里去?”

苏韧指着桌上一纸包说:“你今夜出发去帝京,赶到桂枝胡同苏宅,见了我娘子,送上这个。”

江鲁一伸鼻子,知道是家乡的盆牛脯,不禁问:“光送这个没有书信?”

苏韧将绿豆粥和凉面推到江鲁面前。

他默默叹息,尔后笑道:“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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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起来,苏韧精神抖擞,将面前的应天府政细细梳理一遍。

他做事,就求个从容,急事急办,缓事缓议。

哪怕他心中刀山火海,做个样子也像是从容的。

因他表示不欲动人事,所以各处官吏不再张皇,尽量循规蹈矩,竞是个默契的衙门。

苏韧既不巡视各处,也不会越权过问,只呆在自己该待地方,处理送到面前的公务。

午间,魏国公的三公子再次来访。苏韧既能挣到里子,乐意给足徐府面子。

他欣然出迎,热情相待。徐三公子本与苏韧年纪相仿,一见如故。

二人密密相谈了一个时辰。苏韧特留三公子午饭,还请出范青来与三公子相见。

大家互赠表礼,相处和谐,自不必说。

当晚,魏国公府放私仓济公仓。苏韧特命应天府为此事出了揭帖,一夜间家喻户晓。

徐家开了先河,苏韧再按弘清从僧尼处搜罗的名单,向各家商借,谁家还能应得迟了?

苏韧既下令打击黑市。两天之内,应天府的捕役四动,抓了一批贩子,于是黑市望风而息。

如此双管齐下,新府尹平抑粮价的手段,显而易见。

再说起府衙内确有皂吏头老病告退,苏韧便点了刑房的江齐补缺。

那江齐稳重寡言,与其弟不同。他能被苏韧拔擢,喜出望外,因此鞍前马后,格外的尽心。

苏韧到应天府四天,胥吏有方川,皂吏有江齐,内务有范青,顾问有陆老,还有弘清和尚打探消息。他伸出了一个巴掌,坐在了钓鱼台 ,听任一府政务如水车般运转。

若不是应天府有溧水县那糟心的地方,

若世上没有宝翔那个糟心的人物,

苏韧简直可算如鱼得水了。

然而,该来的躲不过。何况,这回苏韧并没有想躲开。

在第四天早上,他向正在溧水的锦衣卫佥事倪彪发信,知会当夜自己将到溧水县城外的大营。

中午,苏韧身着官服,只令江齐跟着顶便轿,去了应天府的文庙。

到了文庙,出人意料,他没有往文庙里面拜祭,反令轿夫抬他到了文庙旁的书市里。

应天府的书市,在南方赫赫有名。不仅贩卖新旧书籍,还兼营油墨纸张,更有几家府内乃至江南颇有声望的小报馆舍。“长江水”,“增广轶闻”,“桃源”三家,各有千秋。

苏韧当小吏时,到府里办公偶有空闲,也爱来这里闲逛。他最喜欢看的小报,是长江水。

只因三家小报中,“桃源”喜说风流韵事,苏韧不好这一口。而“增广轶闻”用词太雅,苏韧觉得办份小报,不必如此矫情。只“长江水”,取材不偏,语句浅近,为苏韧所喜闻乐见。

苏韧凭着记忆,寻找了刊布“长江水”的曹记书铺。

夏日正午,酷热难当,书铺内外,门可罗雀。

苏韧下轿,迈过门槛。书铺左右两边白墙,墨写着“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两句以上,张贴个泛黄的纸横幅,写着“百端交集”四个字。

书铺里俩个伙计正啃西瓜,扯了几张“长江水”铺在柜面上,专供吐瓜子。

有条小黄狗,正蜷曲在一堆卖剩的“长江水”上面午睡。

暑气蒸人,满铺的油墨香,熏得苍蝇乱飞。

苏韧一身红袍金带,自是格格不入。俩伙计看得眼发直,竟把嘴里瓜子咽下肚了。

有个伙计嗷的怪叫一声,对里边喊:“掌柜的,不好啦!他……他来了!”

“罗个嬷嬷的,随便哪座瘟神来,他敢坏了我的文思,老夫怀砖伺候!”

掌柜手抓只笔,骂骂咧咧出来。他上身赤膊,仅着小衣,脸上用牛皮绳绑着单片的水晶镜片。

苏韧拱手:“曹先生,我是苏韧,字嘉墨。”

掌柜用镜片压着眼珠子,端详一番,点头叹说:“嗳,你真是苏嘉墨啊……”

对方这幅打扮,苏韧毫不介意,只笑道:“我对长江水慕名已久,今日才得见您的真容。”

曹掌柜说:“大人抬举了。在下卖个报,不愿露脸。大伙看个文,图个热闹,谁在乎主笔的真容俺们娱人娱己,也不指望指点江山。大人若不嫌弃里边乱,请您进来说话。”

苏韧依言进去,里屋到处累着书。书案搁着盘麻油煮干丝,并一张油墨未干的‘长江水’。

苏韧拿起来看,标题是“好鸟鸣高枝,苏太守登场”。插图画着只大雁,正栖在棵红豆树上。

苏韧付之一笑,发问:“曹先生,米价涨跌,对‘长江水’销量可有影响?”

曹掌柜道:“涨跌乃常事,长江水照样滚滚流!大伙既买不起米了,买份报还图个顺气。”

苏韧微笑,娓娓道:“正是。为此说,官府平抑米价之外,应关怀你们这些民间的喉舌。自从我府儒生大案后,继任的府尹对油墨一项征收重税,你们办报恐怕日益艰难。对我来说,算是读着‘长江水’长大的。我不认为小报和官府相克。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嘛。从即日起,我会逐步取消府内油墨税。然国事艰难,人心浮动,正如先生所言:小报既不能指点江山,便应宽慰百姓,娱人娱己。朝廷为天下计,有时不得不引水,治水。曹先生及书报界的才子,还请多多包涵。”

曹掌柜单片镜一抖:“哎,大人减税是善政,造福了一府的书报人。多年来,在下看各任府尹都上过文庙。可是,如大人这样不换便服,前来书市查访的,真前所未见。”

苏韧恳切说:“我穿官服,便是公家人。扶植江南文苑,不使帝京一枝独秀,不止是我的意思,也是朝廷的意思。我是应天府人,心思向着家。先生可知道,在帝京,我都不爱读顺风耳,专想念着长江水。”

曹掌柜闻言愉快,不禁拍大腿道:“顺风耳哗众取宠,与本府小报的雅趣,实在是南辕北辙。不过,在下听说,顺风耳其实是南人出资筹划的。岂不验证了‘淮橘为枳(zhi)’”

苏韧不动声色:“外面传闻顺风耳要打回南方,从应天府入手,先生可闻得他们的动静?”

曹掌柜鼻孔出气,答:“这帮文痞来抢生意?不可能!在下于书市里多少年了。若顺风耳有半点风声,能瞒过我去?再说,长江的地盘,管他顺风耳千里眼,来一个淹死一个。”

苏韧同笑。几句话,他已探得了虚实。

他惦记起一事,又问掌柜道:“容我向您打听。从前贵报有个名‘和事佬’的,常写溧水县风物,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他还建在否?溧水被围,我担心县里无辜百姓,意欲求份详尽的溧水地图。您可帮我找到‘和事佬’问问么?”

曹掌柜抚掌笑道:“和事佬不是旁人,乃在下的泰山老丈人。他而今文都懒得写啦。说到地图,我担保他是没有的。但他有本写溧水地理风物的游记,配有手绘,见得详尽。在下原想为他祝七十大寿时付梓的,连样书都有了,待在下找于苏大人。”

苏韧高兴,心想真不虚此行。他望着曹掌柜:“多谢。我猜先生的眼睛单片,不甚舒适。此番嘉墨回转,一定要为您寻付成对的好镜片。我及乡亲们还能拜读您更多的生花妙笔呐。”

曹掌柜忍不住乐了,再三谢道:“大人真心细如发,多承大人美意。”

苏韧来书市,悄无声息,可他离开时,风声已漏,曹记书铺前观者如堵。

苏韧估摸此刻在书市的,都是行里人,因此他与曹掌柜殷殷道别,环顾四周,蔼如春风。

等轿帘垂下,苏韧敛住嘴角。

他掏出帕子抹净额头汗水,不在乎颠簸,阅起才得的书稿来。

苏韧正读书,忽然轿子缓下,江齐凑帘禀告:“大人,监生们聚在对面国子监门口哄闹。”

苏韧手捧书,听得附近人声鼎沸,冷脸问:“何故闹?”

江齐踌躇说:“因为您前任的杨大人许下监生们额外的补贴,而您上任……此事未有落实。”

苏韧冷哼无声,断然道:“知道了。绕道回府罢。”

他继续看书,心里却有一番计较。

应天府生活日益窘迫,翰林院出身的杨映欲补贴监生们,自有他道理。

苏韧交接时,并不知此事,因此未有指示。下属的官员,想当然便停发了。

假如苏韧知道,他是不会下令停止这一别人“善政”的,反正府库并不少这些钱。

但他蒙在鼓里,如今却成了监生们怨怒的对象。他决定毫不退让,一文钱也不追发。

对于属下,苏韧就要“护短”。如果他一开始就诿过于下属,以后谁敢对他实心效力?

而他自己是新官上任,迫于压力而示弱的话,以他小吏的出身,只怕永远压不住阵脚。

他思及这里,唤来江齐:“你快马到府衙书房,问他们要才装裱好的杨大人写的‘克己复礼’大字,令严推事即刻送到国子监去。此外,告诉俞检校,代表本府去各寺收齐好杨大人寄放的善本典籍,一并送入国子监。”

江齐应声而去。

苏韧冷笑,自言自语:“好,既想念杨映,给你们他写的‘克己复礼’。”

他觉得:虽不给补贴,但送去书籍,已算得体贴。

如还有监生闹事,他打算让人代他质问他们两句。

圣贤不是说:朝闻道,夕可死么?真的读书人,是多看几本典籍要紧,还是要多吃几口饭?

大众疾苦,府事凋零,监生们又要吃饱喝足,又要傲骨正气,天下哪有这等美事?

他一路翻阅,将书内感兴趣的篇什叠个小角,备后细看。

轿子停在衙门口,苏韧下轿。方川正翘首以待,苏韧才要问话,身后一片悲泣之声。

他蓦然回首,见衙门对面跪了好几十人。呜呜抹泪的,有老有小有妇女,偏没一个青壮成丁。

苏韧沉默,猜着了七八分。

方川皱眉:“俱是被判处‘斩监侯’米贩子家眷。这天太热啊……眼见着昏死了好几个……”

苏韧面无表情,掉头往衙门里走,想着要交待方川的事项。

忽然,一个孩子哭嚷道:“娘……娘……你醒醒……”

苏韧眼角余光,瞥见中暑的是个中年妇人。哭喊焦急的男孩,不过十一二岁。

苏韧只看一眼,竟停住了脚步。鬼使神差般,他伸出脖子,细端详那对母子。

边上有个同跪的老头儿,可能粗通医理。这会子属他仗义,掏丹药,掐人中,妇人悠悠醒转。

她面色蜡黄,拉着孩子,使尽全力说:“娘没事。别急,娘怎么都不会离开你的!”

苏韧闻声,背脊一晃。方川唤道:“大人,嘉墨!”

苏韧回神,用袖子半掩住脸,告诉方川:“我先去更衣,再来见你。”

方川答应。苏韧人往后院走,向一名常在前衙后院穿梭的差役招手。

那人忙跟上来。苏韧说:“你悄悄把对面的青衫母子引出来,带去靓波轩见我。”

差役会意,也不多嘴。苏韧镇定下来,换了便服,往荷塘边去。

他回想妇人音容,昔日时光,走马灯似的回旋。

等他到了靓波轩,那妇人正缩手缩脚,目光躲闪,紧攥着男孩的手。

差役道:“见了府尹大人,还不下拜?”

妇人一个激灵,忙要下跪,苏韧弯腰扶住了她。

他望着她,感慨万千,茫茫人海,居然能够重逢。

苏韧心情激荡,化成依稀的笑容,问:“你还记得当年的石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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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毕,欲知后事,请看下回“七月围城”。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评论。

我打算连载完毕以后,讲本文下的所有留言重新看一遍。

对我来说,这才是对我讲这个故事最大的奖励。

本文下有的读者,竟然是将近十年前就开始给我留言的人。

每当我怀疑自己写作的能力时,

我会想:我居然有几个那么长久跟着我的听众,证明我还是有一定可取之处的。

有时候写得不够好,可能真是因为我写得还不够多吧。

☆、七月围城(上)

那妇人闻言,竟然抖得如筛糠一般,她扯着孩子往后退,眼珠却定在苏韧脸上,说:“你……你……你真是石头?”

苏韧晓得她被唬住了,蹲下身柔声说:“是我啊,杏花姐。还记得你给我的萱草纹衫子么后来改成了我儿女的肚兜,总还藏在我家里呢。”

一别十余年,旧衫青青,尚不曾褪色。而石头记忆里那有虎牙善歌唱的少女,成了面前这憔悴不堪的妇人。若不是她温婉的嗓音曾萦回在小石头梦中,苏韧哪能认得出她乃是杏花姐

妇人不再后退,她松开自己孩子的手,直起背脊,望着苏韧半晌,想要开口,已泪流满面。

她哭着说:“石头……你真的是石头!石头……你长得这么大了!你上哪里去了?你,你居然是这样出息了……你能到今天……得吃多少苦啊……”

她情不自禁拉住了苏韧的衣袖,泪水打在红罗袍上,点点深红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