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孩子不明所以,见当娘的哭泣,也忍不住哇哇大哭。

苏韧心中酸涩,低声安慰说:“杏花姐,那时我遇到了好人家,并没吃多少苦。再说咱们不是又见了么?你有多少难处,我都替你挡着,你还伤心甚么?”

杏花渐渐清醒,低头瞅见自己哭湿官服,吓得如被烫手,赶紧松开了苏韧衣袖。

苏韧笑道:“不妨事的。杏花姐,你缓口气,喝点水。”

他深吸口气,将杏花扶起,让她坐在官帽椅上,再捧上茶碗。

等杏花接了,他朝那小子招手,递给他一串葡萄:“吃吧!你爱吃多少,都尽着你。”

小小子哭得又渴又累,闻到果香,忍不住流口水。

他察觉母亲已平静,府尹大人竟一派慈和,满心欢喜,蜷缩在椅子一侧只顾吃起来。

苏韧心知杏花在牵挂家人,便问她来应天府,所为何事。

杏花饮水润了嗓,对苏韧道:“当时我嫁得了客商向老倌,心里并没个底。所幸我在无锡安顿下来,也算丰衣足食,后来我生了儿子,丈夫是年过半百人,哪会不欢喜?在家中,我便做得大半主。那时,我曾托人到湖州找过你,听说你和一个大个子木匠一起走了,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前两年,向老倌折了本,丢了自家铺子。蒙人介绍,他来南京一家米行替人掌柜……数日前,说是什么涉嫌黑市,官府抓了他去。可那米行本不是我家开的,钱又不到我们口袋里去。幕后人逍遥法外,他一老头儿,岂不是背黑锅。石头……不,苏大人,你……”

她欲言又止,苏韧微摆手说:“原来如此,姐姐不必说了。此事不算什么,只害我那老姐夫受苦了。我这就命人将他放出来,与你们母子团聚。”

他打开门,唤来侍从,低语几句。那人连声答应,奔往前面衙门去了。

杏花惊喜道谢,苏韧闪避,不肯受她行礼。

杏花急唤那孩子道:“你快给苏大人磕头,马上能见老爹了!”

孩子吞咽着葡萄,含糊叫声恩人。

苏韧阻拦说:“既是杏花姐儿子,合该叫我声舅舅才是?”

他问孩子名字,孩子答:“舅舅,我姓向名实,娘叫我‘小石子’。”

苏韧一听,对杏花展眉道:“他叫小石子?”

杏花脸红:“是啊,但我这小石子是真傻,远不如石头你从小聪明。”

苏韧掏出帕子,俯身替小石子抹干净他满下巴的葡萄汁水,说:“傻人有傻福。聪明人怕被聪明误啊。杏花姐,你们母子能常守在一处,便是人间大幸了。”

杏花闻言,犹豫片刻,才问:“石头,你后来回过湖州么?听说,你娘葬在那边了……”

苏韧身子一震,低声答:“没有回得去。我娘她……。”

一阵水榭的凉风袭来,杏花莫名打了个寒战。

她快步走到苏韧跟前:“石头,我想起个事儿,要告诉你……”

恰在那个节骨眼,靓波轩外的荷塘里,忽嘎嘎几声,飞起个绿头鸭。

苏韧杏花俱朝窗外一看,彼此噤声。有个少年人溜过回廊,直往这屋里来,正是范青。

范青兴冲冲道:“苏大哥,行李我已备好……呃,有客人?”

苏韧想到:杏花姐所认识的石头,是范青等人都不知道的过往。

他内心有丝不自在,面上掠过丁点尴尬。杏花瞧了苏韧一眼,先给范青道万福,范青忙还礼。

苏韧换上惯常沉稳笑容,说:“这位范青,是同我从帝京城来的朋友。如今府内的事,俱托于他掌管。青弟,这位向娘子……是我的远房姐姐。我们失散多年,不意在南京再见。”

杏花会意说:“是啊,托我家老头子的祸事,带来了这桩喜事。我离开家乡多少年了,也没想到……没想到巡抚大人就是……苏韧。”

苏韧寻思:杏花姐曾四处卖唱,自有随机应变的本事,应该不至于向外人露出他的底细。

他放了心,对杏花说:“我们姐弟重逢,本应庆贺一番。但不巧我今日有公务在身,即刻要启程前往军营。姐姐你且在此处静候姐夫。等我回来时,再专设宴席给姐夫压惊。既然咱们是亲戚,以后要常走动才是。 ”

杏花满脸关切:“你去军营刀剑不长眼,你看你穿着这身大红……”

苏韧和范青都笑了。苏韧收了笑,温言说:“是。姐姐说得有理。”

范青将荷包解下,丢给小石子玩,对杏花道:“向娘子,你是好心。只苏大人衣服多得很,哪只这一套呢”

杏花讪笑。她转身,静听范青逗小石子说话,暗暗将眼角泪痕擦去,再将裙上尘土掸了。

她默默望着苏韧与大家道别,自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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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走到外头,喝了碗绿豆汤解暑。

他换了一身常服,将范青替他备好的凉扇过了手,临了又撂下了。

他先到府衙堂内,与方川交待完毕。再往别室之中,见了奉命等候他的南京太医院院判。

临行之前,苏韧越发有条不紊。旁人心中纳闷,可不好当面去问他。

哪知苏韧少年时,也曾心急过。可这世间事,忙中易生错,恰应了“欲速则不达”那句圣训。

他吃了亏,便长了记性。所以,如今不是掐中了苏嘉墨的要害,是万万撩不急他的。

苏韧办完了该办的,听得厩内马嘶,晓得连马都等得不耐烦了,才吩咐上路。

马车颠簸,苏韧将“和事佬”所作那本“溧水杂谭”重新打开,循着折角页面继续阅读。

因为“和事佬”的文笔向来合苏韧的脾胃,所以苏韧阅读之时,常有会心笑容。

他不知看了多久,渐觉眼角酸涩。一缕阳光刺入车帘,他才想到瞧瞧应天府的乡野。

入夏时节,天光本来暗得晚。苏韧一眼望去,只见绿野茫茫,稻花翻滚。

炊烟之中,山色若隐。牛背上牧童吹笛,田垄间老农歇担,风物有情,仿佛入画。

到此时辰,日头依然耀眼,好像给山丘戴上顶金丝棉的风帽。

苏韧心想:溧水被围,百姓还是照样劳作。乱,只是一时。经营土地,倒是长久之事。

江齐本不多话,见苏韧远眺良久,才说:“大人您看……”

苏韧顺着江齐马鞭,只见路旁村落口的树杈上,倒挂着几条剥皮狗。

苏韧本人对豢养畜生从无兴趣,看到此场面,也不会起怜惜之心的。

他放下书本,索性现学现卖道:“这溧水县人,虽名气上不如咱们六合人彪悍。然则你看此地两样特产,一是狗肉,二是烧鹅。本地人的性情,可见一斑是不是?”

江齐收了马鞭,跳下马来,他牵着缰绳,侧脸陪着马车里的苏韧说话。

“大人恕小的鲁钝。”

苏韧莞尔:“狗肉燥血,鹅肉滞气,吃多这些,人满腔热血又气鼓鼓的,哪会是省油灯呢?”

江齐附和:“大人所言极是。所以倪佥事数万人马围城,却不用强攻?”

苏韧道:“此种神机,只倪佥事才知。江齐,你可认得南京太医院内一个同乡名何传馨的?”

“小的认得,可与他不熟。他原是白锣巷里白郎中外孙,六合城里谁没用过他外公开的膏药”

苏韧失笑:“原来是他!他离开故乡早些,我一时竟没想到。”

“大人的思虑都是为国为民,这些俗事不足挂齿。白锣巷离开您府老太爷创办的学堂不远,八成他还是老太爷亲自开蒙的呢”

江齐口中“老太爷”,便是那位苏塾师。“苏氏学堂”,实为一间茅屋,从没招满过十个学生。

苏塾师是个孤僻老鳏夫,自打认了苏韧当螟蛉子,对外人只说是寄养在外的儿子。虽仅几年之亲缘,但父慈子孝的,乡民都看在眼里。苏塾师早就作古,而苏韧讳莫如深。莫说江齐,就是六合县内地头蛇,谁能分辨得清楚?

江齐接着说:“早前小的公务出入,常与何传馨照面。近日似不见了他。”

“难怪你。何传馨为南京太医院委派,去了倪佥事大营担任医士。等我们到了军营,你可相机行事,引他来我们的下处。”

江齐一句话不多问,唯应命而已。

车马再往前行,大路收窄,路口正成“丫”字。

江齐问过了车夫,告诉苏韧说:“大人,咱们离大营已不远了!”

苏韧朝窗外一探,哪里即刻看得见大营

他左手边有座铲型小山丘,象是只竖立起来的簸箕。苏韧心思一动,翻看了下手中的杂谭。

“和事佬”写个地理书,甚为体贴,配有不少手绘。

此山形如其名,正是“和事佬”描绘过的,恰在溧水县城外的“簸箕山”。

据“和事佬”介绍:山上建有座“虎仙庙”,凡是祈愿,百灵百验,多年来香火不绝。

而让苏韧感兴趣的,却是那虎仙庙前有块大岩石,正是俯瞰县城内外及石臼湖的绝佳处。

谭老爹没念过书。可他在世时,常对苏韧念叨一句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苏韧入营在即,自然不肯放过这个“高瞻远瞩”的机会,何况此山又不高,决计累不死人。

苏韧这样想,便对江齐说到意欲登山。江齐忙上马前驱,号令着车队往左行去。

不一会儿,他们就到山脚下。小山遍栽了桃李果树,红琼绿玉,有甜香扑鼻。

上山有条羊肠道。道口树荫里,蹲着两名锦衣卫。二人见了苏韧一行,忙拽着配刀站起来。

江齐上前拱手,出示应天府腰牌,此二人摇头说:“上峰有令,任何人不得上此山。”

江齐好说歹说,对方死活占着小道,不让通过。

江齐手下人看得火起,这个骂道:“你们是蟹生的么府尹大人面前,非得横着走”

那个嚷道:“好狗不挡道!你们的上峰,管得着我们应天府”

守山的也来了气,回嘴道:“锦衣卫,只认得锦衣卫的上峰!哪怕蔡述来了,照样不让过!”

苏韧至此才发话说:“尔等不可难为二位力士。既是倪佥事的命令,我们不得不遵守啊。”

他言笑晏晏,又是询问二人的姓名,又是夸奖他们的辛勤。

守山的见府尹如此谦和,忙躬身道:“大人莫怪。倪佥事听闻山上有虎仙,特令废绝淫祀。”

苏韧寻思:皇帝迷信,本多忌讳。倪彪名“彪”,正在领兵,而此地恰有虎仙大兴。倪彪若不禁止乡民崇拜,岂不是落人口舌?

他点头说:“凡民间怪力乱神,理应禁绝。但本府登山,是为了机要之务。既今日不行,明日我得了倪佥事手令再来。二位力士忠于职守,精神可嘉啊。”

江齐一个跨步:“大人?若上头以耽误国事为由责怪下来……”

苏韧瞬目:“嗳,不必多言。自有本府替二位兄弟应承。”

那二人听了这话,对视一眼,哈腰道:“且慢。大人既为了公务,我等倒不能拦着。”

“多谢二位通融,为难你们了。”苏韧笑道:“上峰的威仪还是要顾全,大队人马留此为好。江齐跟我上山,速去速回。”

江齐在前,苏韧在后,二人爬不多时,便来到山顶。

山顶平整,确有座小庙。虽苏韧在书里已神游过此庙,等亲眼见了,不由觉得新鲜。

那庙堂不过百尺方圆,绕着一圈杂色砖木砌起来的“百家墙”。

庙前竖面黄不拉几的锦旗,绣着“法力无边”四字。

庙周疯长着虎尾巴草,散落有几个木头座墩。

庙门口有对木牌,里面字偏生镂进去的,写得是:

“虎去山还在,山在虎又来”。

门槛里匍匐着只木雕的老虎。虎口半张,一双圆眼,满透着乡里乡气。

虎背上露块白皮,刻着四行隶书。

“来此庙者,虎口投币。

有钱不投,不得好死。”

苏韧抿嘴。江齐咕哝:“这老虎好毒 。”

苏韧之性情和易,并不全出于矫饰。他旋即掏出钱袋,微笑道:“入乡随俗,我先来吧。”

他找了找,才发觉袋里只有碎银金叶,竟无一个钱币。他一愣,想自己居然会不带零钱了……

江齐赶紧递上自家钱袋,苏韧捡了个铜钱,投入虎口。

木老虎咯叽咯叽,居然从后腚里拉出来张木签,江齐忙弯腰拾起来,递给苏韧。

苏韧一看,签上是:“自求多福!”

苏韧默然,点了点头。他观察这老虎的木工,颇有匠心,不由想到了老婆和丈人。

当年,他并不是嫌弃学手艺,而是谭老爹说他生得文气,愣是不肯让他做木匠……

江齐大约不信邪,乘这功夫也投了钱,老虎拉出来的,还是“自求多福”(1)。

江齐摇头,对苏韧说:“敢情无论大人还是小人,‘自求多福’这四字儿都管用”

苏韧恬然道:“此虎吃了还知道拉。比别庙里那些光吃不拉的貔貅(pi xiu)(2)有良心。”

说完,他将木签悄放入袖子,再往里头走。过了口枯井,便是庙堂。

庙堂里大概是因被倪彪断了香火,竟找不到一点供品,连神龛账幔都不知飞哪里去了。光秃秃案前,摆着一个瓷盘,里面半截蜡烛,满是烛泪。

神龛里有尊泥塑,是个跪拜村姑的摸样,也说不上美丑,手捧着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老虎。

苏韧想:莫非小老虎就是虎仙么?

他望着泥塑,欠了欠身,心中默念:若是你灵验,能保佑我苏嘉墨一家早日团圆么?

江齐不能免俗,在蒲团上拜了两拜。

苏韧问:“念叨你那兄弟?”

江齐坦白:“兄弟同母生,成家各自飞。小的许愿早日在城中买房,安置我那多嘴的浑家。”

苏韧道:“果然凡是个名城,都少不了人。地价日贵,连我在帝京尚无有自家地皮。”

“大人自有洪福,这些个不在话下。”

苏韧笑说:“多谢你吉言。”

他说完,似觉有什么不妥。他嗅了一嗅,皱眉查看,瞧不出名堂,再往庙后走去。

庙后有泉眼,泉水滴滴答答,穿过一丛灌木,是块伸出山坡的大岩石。

苏韧想:这便是“和事佬”所说,当地人称为“虎舌头”的地方。

夕阳西下,山风袭来,苏韧立在“虎舌”之上,虽不着红袍,周身却为霞光所浸染。

他视力极好,且无畏于登高。因此他再迈一步,布鞋底钉住,则七月围城,遥遥在望。

只见平原尽头,有座临水孤城。火炼玛瑙似的天空下,城郭影迭于石臼湖的波光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