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军营密密麻麻,如星罗棋布,中有道路经纬,分左右两军包围县城,正挾成蟹钳状,

黄昏时分,不论城内千家,还是城外万军,大家俱忙于炊事,那烟气蒸腾,仿佛浮起片红雾。

苏韧心中悸动,振作精神,暗叹道:纸上谈兵一万年,不如身临其境一刻钟!

难怪有人不好财帛女子,偏爱干戈兵马……此间大气,最是引人入胜。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苏韧自认外行,但看这架势,便知城内外的,都不是等闲之辈。

一方不急于攻,一方不慌于守,犬牙交错,未知哪个先“内伤”。

城楼上有人走动,挂上排灯笼。虽不入夜,灯笼已燃,白底红字,甚为夺目。

苏韧好奇,往前迈步,江齐轻声提醒:“大人小心。”

苏韧脚底下自有分寸。他在离开“虎舌”尖三寸处,稳稳站住,以手遮额,举目观看。

八个灯笼,亮得正好,原来是“上不反君,下不欺民”。

苏韧奔赴军营前的紧张,已被山岚吹得稀薄。

他展开手掌,嘴角一扬,喃喃自语:“有意思……”

他心中有个梗概,便与江齐匆匆下山,往倪彪大营行去。

苏韧精细,与人约会,向来守时。他前信中说:今晚会赶到。果真,天一擦黑,他人就到。

苏韧选天黑才入营,本有他的算盘。

因本朝锦衣卫内,多有勋臣子弟,风气素恶。

而倪彪本卫戍紫禁城,后为皇帝拔擢,在长江要冲领军近十年,自有他那一套。

苏韧自问对军事是一窍不通。且他以为多数人浅薄,常爱以初会的印象来下断语。

夜色盖脸,对彼此省事。他可免去些装样的功夫,别人呢,也使不出大威风来。

大营前,早有位年垂不惑,倜傥不群的锦衣卫千户,率一群大小军官等候。

苏韧下车,彼此问候。晓得那人姓周,乃是倪彪副将。

周千户道:“因不知大人何时到达,倪大人且留账中处理军务,专令我等迎候。我等已备下接风酒,专为您洗尘。”

苏韧客套道:“多谢费心。”他请问周千户籍贯,答说是冀州人士。

苏韧仿佛闪念,提了句:“冀州周氏,在本朝人才辈出。大人岂不是昭仁成皇后的本家?”

周千户一笑,挺胸道:“家父正是成皇后的从侄。”

苏韧肃然道:“如此,失敬失敬啊。”

本朝外戚干政,比前朝要收敛得多。裙带上生官儿,却照样少不得。

外戚子弟,血脉合与皇族,难免自矜于门第。

可显赫的家世,好比丝质小衣,自己每贴心宝惜的穿着,并不好常露出来给别人瞧的。

而苏韧不仅想到,还提起了,周千户对府尹大人这份殷勤,回报以家常寒暄。

他二人领头在前,边走边聊。

后面众人听得都是“南京今夏太热”“犬子已经进学”之类的闲话,无半句牵涉正事。

殊不知苏韧这人最喜欢在主菜上来之前,拉上几句寒暄,以为开胃下酒的小菜。

苏韧觉得:那“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题目,太大太深奥,对他并不实用。

而官场上人与人的交往,正如宴请,双方是轮流做东。

光有主菜,没有小菜,显得不够周到。只有小菜,不备主菜,也是不够体面。

苏韧在应酬间,冷不防听得一阵风声。他一抬头,只见个壮大妇人迎面朝他冲过来。

苏韧愕然,周千户等急叫:“快拦住!拦住她!”

那妇人生得比通常男人还要高,头顶着个宝塔似高发髻,水桶腰,黄粉面。

她一踢脚,一甩裙,两手一拍,真力大如牛,区区几个锦衣卫,哪里拦得了她?

她张着猪肝色的大口,高喊道:“苏大人,你终于来了,你要替民妇做主哇!”

苏韧心说不妙,忙要躲闪,可是妇人已瞅准他扑过来,似想揪住他衣带诉苦。

苏韧大惊失色,肩旁一溜,身子偏过,谁知妇人收不住力,整个人摔下来。

众人惊呼中,眼睁睁看着壮妇人带着府尹大人一齐摔倒。她山崩似的,跌在苏韧身上。

苏韧活到今天,尚未经历过如此恐怖的阵场。

他被一摔之下,眼冒金星,身上剧痛,心中发苦,想要呼救,喉咙却被口痰堵住,发不出声来。他胸口更象压了座铁塔,哪里能动弹?

那壮妇面上的黄粉和着汗珠融了,掉在苏韧脖子上。等她回过神,自己也吓了一跳。

江齐等高呼:“大人啊!”众人手忙脚乱,分开壮妇,扶起了苏韧。

苏韧气若游丝,靠着江齐,勉强站立。他耳里满是那妇人嚎啕:“苏大人,你要替民妇做主!”

苏韧一阵眩晕,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冒出来这么个人?

他惊魂未定,想:初来乍到便出了丑,自无可挽回。满脑浑沌,绝不能理那女人的茬子。

周千户见苏韧失语,便对江齐说:“苏大人脸色不好,先请你家大人去为他安排的营帐歇歇吧。”

江齐忽冒出一串六合乡音,大意是问,军中可有大夫六合乡音,并不好辨。

周千户先没听懂,后才吩咐手下:“……快去唤何大夫。”

苏韧半闭眼,心中好笑:江齐倒会“急中生智”,是个人才。

他任由江齐将他搀扶到一处营帐内,才叹气睁眼道:“周大人,那位……”

周千户尚陪在他身边,再三抱歉说:“我等实不料此种事故。都怪‘母大虫’过于厉害,让大人吃了惊吓,我等万分过意不去。”

苏韧挤出笑容:“不怪她惊我,我原中暑了。厉兵秣马的,她一个妇人,唱得何等角色?”

周千户道:“她姓邱,是现任的溧水县县令俞戬(jian)的老婆。溧水县被围之前,俞戬刚好新官赴任,撞在了刀口上,被一同圈在了城内。邱氏听说消息,率六个孩子一同从江北赶来。正逢倪大人包围此城,她便在营里面赖着,天天吵嚷,不得安生。”

江齐默默送上盆水,绞了条手巾,苏韧自己动手,擦去脖子里粉渣。

他心道:厉害,生养六个孩子,她还能大吵大闹,大打出手。此类女人再多几个,天下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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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节长,上下不能贴一起,请谅。(下)今天一并贴了,请按下一章节。)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自求多福:意思是你求助自己,会比求助他人得到更多的幸福。

语出《诗经-大雅-文王》:“勿念尔祖,隶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2,貔貅:一种神兽。它有嘴无刚men,能吞金银财宝,却永远只进不出。(确实神奇啊。)

3,烈士:这个词语出于《史记》,指重义轻生而愿意杀身成仁的人。

4,自强不息:此词语,出于《周易·乾》:“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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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比较忙。举个例子,眼镜片摔碎了,没空去配,后来总算配好了,上周来电请我去拿,咱没空去拿。争取下周去拿吧。

懂得,你保重身体。

路人甲,你那问题很细致,很好。我等下给你回帖。请你看到后,帮我参详参详。

☆、七月围城(下)

七月围城(上),今天俺一并贴了,请大伙别漏看了前半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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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苏韧半躺着问:“倪佥事这样雄才,怎奈何不了一个女人?”

周千户道:“不然。苏大人你是不晓得这邱氏的根底。她爹是成祖爷的马前卒,东征时,她爹替成祖爷挡了箭,蒙御口追封为锦衣卫百户。她俩个兄弟也都是烈士(3)。廖严抗倭时,他们奋不顾身,全战死了。廖制台题字的“忠烈之家”牌坊,便树在扬州她家门前。这邱氏从小舞枪弄棒,无人敢于提亲。成了老姑娘,她招了个落魄秀材当上门女婿。我们在扬州驻防时,人人晓得她爱吃醋,能辖制,活脱脱是个母老虎,这种女人啊……”

“大人请用。”江齐抢着递上手巾,断了周千户话头。

苏韧莫名从唇角浮起笑,听得入神。

周千户顺手抹去脸上汗珠,继续说:“若寻常女人,管她土豪还是宦族,都可赶出去。但这女人自命‘烈士遗珠’,莫说倪大人不好办,就是万岁来了,也得好言相劝,是不是?”

苏韧坐起正色道:“大人们乃是不忘国本。既是烈士血脉,我们秉承圣上的仁心,理应优待……”

说话间,一个月白衫背药匣子的男子稳步进来,正是何大夫。

何集馨先给周千户见礼,再给苏韧请安,最后冲江齐略点头。

周千户迎宾不易,本站得腿酸,又口干舌燥,还惦记着去向主将复命,借此机会先行告退。

周千户一走,苏韧对何集馨开门见山道:“家父是六合螺蛳巷苏塾师。何大夫,您是否是我的师兄?”

何集馨垂手,再拜道:“小人岂敢高攀。但小人幼年因随外祖住白锣鼓巷,三生有幸,确受令尊启蒙。”

苏韧忙扶住道:“果然是师兄!我因生得晚些,曾听家父提起您这位好学生能悬壶济世。竟没想你我幸会于此地。”

何集馨汗颜说:“小人幼年顽劣,何尝奢望老师牵记?大人之崛起,岂不是令尊育人之功德。……听闻大人中暑,请容小人诊脉。”

苏韧任由何大夫替他诊视。他瞟了江齐一眼,江齐马上退守营帐门口。

苏韧呵呵笑道:“师兄,我这番来溧水,身子并没中暑,只有些心病。来前我遇到了南京太医院院首,他托我转交你一味新药,并托咐师兄替我治病。”

何大夫一愣,接了苏韧递来纸片瞧,双瞳瞬时放大,鼻尖出汗,脸颊发红。

那是一张南京太医院提升何集馨为局内司药的任命书。

太医院,本是肥水衙门。司药,如果当事人不计因果报应的话,更是一份美差。

何大夫捏着纸片,低声说:“谢大人成全,然小人‘无功不受禄’啊。”

苏韧笑盈盈将纸片塞入药箱夹缝内,柔声道:“我正欲使师兄立功。”

苏韧既来溧水大营,便是洒下了张渔网。他即便捞不着鱼虾,也非得捞得些石块。

文武有别,他要打探消息,掌握军情,自要安排下个眼线。何集馨因着乡谊,正是人选。

他深知在大军之中,大夫最有人缘。他们不显山漏水,能走动自如,洞察八方。

再者,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个三病四痛?哪怕最难相处的军人,也鲜有与军医不和睦的。

何大夫会意之后,顺水推舟,对苏韧有问必答。横竖他虽在军中,毕竟是由南京太医院委派。

他讲了些军情,又把怀中藏着的大军药品出入细目供苏韧看了。

苏韧翻阅,叹息道:“我军既不困乏,也无水土不服。引而不发,依师兄看,难在何处?”

何大夫道:“小人原以为一鼓作气,便可了事。我等外派医士,虽长个资历,哪有留在院内实惠?迁延至今,我不知领军的是何打算。大人来此,须知本军之中有两只虎。一只是那母老虎俞邱氏,另一只,说来不敬,便是佥事大人倪彪。他笑口常开,从不当面拒绝人。以小人观察,他貌似好酒而粗率,可全营军官,无一人不对他口服心服的。他不是只‘笑面虎’,又是什么呢?大人拿着这个……有用。”

苏韧一瞧,是块小方石。

何大夫解释:“此乃醒酒石。倪彪的酒量太大!大人你若不想瘫倒,学别人样随身带着吧。”

苏韧谢过。他目光一闪:“俞娘子闹,是否要倪彪允诺保全城内她丈夫的性命?”

何大夫收了细目,道:“她初时嚷着要入城,说母子们与丈夫同生共死。锦衣卫与她父兄有渊源,哪肯由着她糊涂?她天天吵,非要倪彪放行。倪彪不愧是‘笑面虎’,听着,应着,唯独不做。大军围城之前,大概是先行城内安了探子。城内大体情况,外面大概清楚。俞县令受乱贼胁迫,还做着县官,他管理民事,与乱贼交涉,连一班人质都好吃好喝的活着。可前几天,传出个怪事,说那俞某抵不住美色当前,与乱贼头目的妹子好上了。母老虎独食被抢,气得跳脚,哪肯善罢甘休。她自从得了风声,闹得天翻地覆,非要倪彪大军马上攻城,她说要头个冲进去抓住负心汉,撕个痛快……”

苏韧摇头苦笑,将心比心,思忖俞戬捏着性命,哪有闲心?他应不至于那么糊涂,也许另有蹊跷……男人家常互勉:徐而图之。可妇道人家,眼里常是丈夫最要紧,一城之隔,宛如隔世,哪容得你什么图谋

周千户的声音又在账口:“苏大人,可缓过来了?”

何大夫眼明手快,扯出张膏药,他指头一削,往苏韧怀里探。

苏韧肋部顿感清凉。帐中萦绕着种六和乡民似曾相识的味道。

他内心赞许:何集馨虽在医术上另辟蹊径,并未丢下看家本领。

周千户拨开帐子,对苏韧道:“倪佥事极为关切您。请大人歇着,他会过来探望。”

苏韧领会此言。这功夫,这点路,倪彪想来便来了,还用人铺桥?然而客随主便,本是礼数。他扫了眼无声退出的何大夫,忙道:“怎么敢当?我已无碍了。容我更换了腌臜衣服,跟仁兄去拜会大人。”

府尹更衣,周千户循礼暂避。苏韧压低声叫江齐:“你包袱里可有荷叶馒头”

江齐立刻翻出三只冷硬的小白馒头,苏韧来不及细嚼慢咽,赶紧吞进肚,权当酒前垫底。

江齐递口水,苏韧脸一歪,才全咽下。

夜色降临,大军之中,火炬亮如白昼。

飞鱼织锦,绣春宝刀,传说里锦衣卫常见的摆设,苏韧在这里全都没看着。

本来,江东苦夏,人穿件三棱布衫都出汗,揣把纸扇子都嫌累赘,

凡想得通的人,谁还在乎摆那些虚的?

大营处,有顶巨帐,帐前篝火熊熊,飘着面“帅”旗,威风凛凛。

账前空地上,有八位大力士,袒胸露臂,捉成四队,正练习相扑。

苏韧微笑旁观,想:围城不攻,吃得太饱,玩这个倒正好。

满目肉色,他是意兴阑珊。他目光逡巡,投向对面那群军官。

“这便是苏府尹么?久闻令名,少年才俊啊。”有人迎上。

此人脸色长春,笑声朗朗,苏韧想:非是倪佥事不可。

那倪彪本天子仪卫出身。他两鬓斑白,身高足有八尺,燕颔(han)虎须,真是仪表堂堂。

身为主将,他却和身边军人们一样,仅穿棉布战衣,本色布鞋,绑着白色护足。

苏韧虽着常服,还是行了空手礼。倪彪则拱手答礼,笑问道:“苏府尹排行老几啊?”

“佥事大人,我是独生子。”

倪彪笑对左右:“那便是‘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