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翔哈哈:“不值一提。天下之大,强中更有强中手。你叫什么呀”

那孩子说,众人喊他小常。他是本县人,在皇甫家学厨时,认识了被囚的游姑娘。

民变后,他跟着游大姐一路回到家乡。他有个爷爷,惯在石臼湖及长江水路上行船。

宝翔听了,琢磨道:“如此一说,皇甫谧真关着那游姑娘么?”

“千真万确。他们还教游大姐学相府里的规矩呢。咱们百姓都传说蔡述不仅坏心,长得也很吓人,嗯,还喜欢吃人……”小常睁大眼睛,比划得起劲。

宝翔忍俊不禁:“你还小呢,外面浑话不可全信。等此番风波平了,你总是要学正经的生意。现在这世道,你听不到多少真话。但凡名声坏的,人人都把他往丑里说。而那些有美誉的,非要把他们往天人上捧。再过多少年,好坏美丑都沉长江浪里。曾经褒贬江风吹过罢了。”

小常笑得天真:“嗯,我小啦。县太爷,猫是我养的。游大姐说狗肉馆里狗多,怕伤了它。它倒和你有缘,以后晚上我把它往你这边放啦。”

宝翔点头:“小事一桩。猫儿狗儿散养才好,老放家里不懂世理。”

那孩子大着胆,坐在他床边和他胡聊。宝翔最能胡扯,哪怕扯到爪哇国,都能硬拽回来。

聊尽兴了,小常问:“县太爷,当官的都像你这么好说话”

宝翔心道:我一向随和。他乐呵呵:“差不多啊。脱了官袍,场面上人,哪个不能说上话的?”

小常一拍脑袋:“差点忘啦。这个,天热不怕凉。”他从篮里拿出碗米粥,半碟萝卜半碟芹菜。

宝翔端详孩子的眸子,欣然吃了口萝卜,再吃口芹菜。他咀嚼片刻,呆住了。

萝卜脆爽,芹菜鲜香,入口淡而回味长。宝翔问:“这个是游姑娘做的?”

小常说:“是啊!”

宝翔哈哈大笑,继而叹息,他豁然开朗。

把山珍海味烹调出美味不叫真本事。萝卜芹菜的能让食客惊艳,那是手绝活。

这游姑娘的厨艺,放在京城也算顶尖。

蔡述是“食不厌精”的人。

皇甫知府抓了游姑娘,估摸本想给相府送个厨娘。

哪知卷起了民变的大浪,还把自己给沉了……

宝翔问:“小兄弟,请问游姑娘的芳名?”

他盘算将来回京,特意在蔡述的面前一提此轶事,吊一吊那人的胃口。

小常说:“游贞美。贞洁的贞,美女的美。她一直不肯出嫁,在狗肉馆掌勺。”

宝翔腹诽:既贞且美,待字闺中,反正我是无福消受的。

他再吃口游贞美做的菜,错觉在和蔡述抢人似的,平白有点开心。

那一夜宝,翔终究因为吃得太饱,胡思乱想没睡好。

此后几天,他尽职尽责,当起了溧水县令。他给百姓劝和,和人质谈心,对游老大敷衍,还要提防顾咏江。虽说游大春只准他这个县太爷在县衙方圆一里之内活动,可就是个傀儡,顶着于戬名字的宝翔,他也是做得像模像样。

到了晚间,他总倒头就睡。他奇怪自己当锦衣卫头儿的时候,常感清闲,现在当个县令,为何累得蜕皮。他嚼出这么个理儿:越是底层的官儿,越是事多,也就越吃力。

譬如玉虚宫内那位“天下第一人”,十年不用上朝,忙修道做木工,不亦乐乎。

宝翔在游大春等人面前装着糊涂,心里可揣着明白。没有几天,他和蝼蚁穿珠一般,整出了头绪。现在这个“钱塘帮”,游大春是老大。实际上,他是靠县内捕头顾咏江帮衬出来的。

他们花了十年,掌握了溧水县城,再在应天府内,拉拢了上百弟兄,成了个帮派的框子。

若不是这次游贞美被掳入皇甫府邸,他们未必会杀了知府,掀起民变。

倪彪大军一路杀来,游大春抵挡不起,只好退回老巢。而顾咏江守在城内,开城接应。

可如此来,帮派的老底掀开,面对追兵围城,寡不敌众,他们何去何从呢?

游大春不是钱塘帮的旧人。初次见面在狗肉馆,宝翔冒险打了个暗号,对方是浑然不识。宝翔心知这位非山九麾下散落的老兄弟,安了一半的心。他冷眼旁观,顾咏江那小子特别鬼鬼祟祟。自围城起,宝翔经常不见他的踪影。他忙到连县内事务都不管,全丢给了新县令。

白天,顾咏江派来的手下如甩不掉的尾巴,盯着宝翔一举一动。

到了晚上,他们守在县衙门口,偶尔来宝翔的住处旁检视。

游大春虽有力气有豪情,却无甚韬略。他在城墙挂起了串灯笼,仿佛尽了忠君之心。每日里,领着人不是饮酒便是屠狗,得过且过。可他神色又不像穷途末路,似乎在等待什么……

宝翔侯了十日,发觉城外的倪彪并无进攻之意。他决心深藏不露,继续顺藤摸瓜。

期间,他和游贞美常打照面,半句话也没说过。

可每晚,小常都会带来游贞美给县爷开的小灶。

宝翔这人吃食当前,当仁不让,绝不多想。况且混在江湖时,他压根顾不到女人的心思。

直到那晚,宝翔半夜醒了。他摸摸下巴,刺痒难当。

他有好些天不剃须了。真胡须在半夜里不显眼,因此他常把假胡须摘下,贴身藏起。

他如今自己设身处地,想沈明那太监常年戴妆,很不容易。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宝翔挠了一会儿下巴,心说不痒不痒。可是,他越搔越痒,宛如蚁蚀。

他终于耐不住,想到县衙一墙之隔,有家嫁妆铺子,招牌上写着兼卖胭脂水粉。

因局面莫测,店主无心生意,围城前举家逃去了外乡。

宝翔儿时在行院里跑腿,夏季每生疹子,姐姐们会给他抹上点茉莉粉,没多久就好。

宝翔琢磨午夜时看守俱在门房赌钱,凭借自己轻功,去隔壁铺子找点茉莉粉,真如探囊取物。

他这人不大犹豫,有心便动身。不多时,他蒙上了头发下巴,只留出眉目鼻子。

他闪过门洞,再翻过墙,比猫儿还轻。他打开铺子后门,简直易如反掌。

身在库房,他看见整排像药行里的柜格。他借着斜射入窗的月光,读着标签,上下找寻。

凡轻功扎实者,悄然迅捷,常兼而有之。宝翔找到茉莉粉,拉开抽屉,取了罐塞入袖中。

忽然,他注意到了柜子中有一格,镶嵌着巴掌大块的西洋玻璃镜子。

玻璃镜子照着前店柜台,想必是掌柜为了忙时顾全生意。

此刻,它本该是黑鸦鸦的,却升起一星弱火。

宝翔屏息定睛,蓦然见弱火光晕内,独站着位披着绣花红嫁衣的女子。

若是宝翔怕鬼,这会儿定能吓得魂灵出窍。可宝翔见多了鬼,仅心神为之一摄。

他弯腰,再辨认女子面庞。不是别个,正是游贞美。

游贞美在烛光下,偷试着别人的嫁衣。她不再素颜,轻点了红唇,去掉帕子,青丝如云。

宝翔实在不乐意撞颇尤姑娘秘密。他心中叹息:女人说是不嫁,如花妙龄,终究还会恨嫁。

他收紧足尖,正待抽身。不料身体一转,碰到了角落里藏着的夜壶。

游贞美陡然警觉,她非但不嚷,反吹灭蜡烛,循声而来。

宝翔疾步后退。黑暗中,空中飞下包物事,宝翔不及思索,伸手一挡。

哪知这一挡,他周身都洒满了胡椒粉。宝翔连打喷嚏,左掸右拍,辣得跳脚。

他流着眼泪,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压抑着的咳嗽,生生憋了回去。

这时,游贞美已穿着嫁衣,走到他对面。月光下,她凝注在宝翔鼻梁,看不出何等神色。

宝翔不说话,心中只对那不谋面的店主人有气。姥姥的香臭不分,胭脂水粉下偏给放个夜壶!

他鼻尖微动,忍不住再打串喷嚏。游贞美吸口气,也打了个喷嚏。

他二人正在对峙,听得有人拍打店门,急促道:“里面谁人?快出来!如若不然……”

宝翔听出,外面的人,正是顾咏江。

他皱眉,自己这身份岂能现身?而游贞美——打扮得和女鬼似的,恐怕更是进退维谷。

可宝翔这辈子,从没想过在危难之际,要个女流来挡在他前面。

他眼一闭,心一横,微微耸肩,毅然而出。

那个瞬间,游贞美伸出手,钩住了他的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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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毕。

欲知后事,请看下章“恨不相逢未娶时”。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本文连载到一百章了。

七夕在即,奥运之年。我衷心祝愿大家夏日快乐。

有朋友留言,希望作者不忘初心,谢谢,我没有忘。

不过到我这个年纪,俗事较多,杂念常有。

夜深人静,小孩睡了觉,黑暗里,我坐在床边,靠着键盘的光来打字,

有时会觉得孤独,有时会感到气馁。能支撑自己的,还是对说书的喜爱。

到最后,写文更像是一个作者与自身的杂念做斗争的过程。

☆、恨不相逢未娶时

宝翔回过头,在朦胧月影中,见游贞美对他摇了摇头。

姑娘甩掉嫁衣,里头仍是她素日穿惯的布衣围裙。

她抢在宝翔前,大步向外走,脆声道:“是我。”

宝翔懵懂,他猜不着游姑娘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他只知道:自己是赶紧脱身才好,可鞋底偏像沾了胶走不开去。

静夜里,那二人的对话,宝翔倒听得一清二楚。

顾咏江声音低柔了几分:“贞美,原来是你……时辰已……”

“厨房闹耗子,今晚我才寻到源头。都怪她这店里堆着香油脂粉……”

“这……?”

游贞美道:“赵婆常托我照应,我手里自有钥匙。”

顾咏江哑然。宝翔心急火燎地等了一会儿,顾咏江还是无声。

游贞美似是关好店门落下了锁,说:“顾小哥,我歇去了。明儿我再来收拾。”

顾咏江依然沉默。宝翔轻拂衣裳,忍着鼻痒,忽听外头叮铃咣啷,像是谁踩碎了花盆。

游贞美啧了一声:“你!有话说?”

顾咏江声音发颤:“贞美……你明白这溧水城……拖不长久。咱们俩还年轻……再往后……”

游贞美亢声说:“废话!我哥把我拉扯大。他在哪,我去哪。他上法场,赴黄泉,我都随着去。”

顾咏江气道:“……你……哎……多少年里有多少天,我想说什么……你都懂。”

游贞美语塞片刻,回道:“是。可那么久,你都没说出来。事到如今,我劝你不要再说为好。”

宝翔暗想:好一段落花流水,有缘无份!

他自以为过来人,感慨:若无坦白相对,游贞美和顾咏江,恐怕永是一步之遥。

事出无意,可他窥破了人家小儿女的心事,终觉无趣。

因此他不愿再聆听,趁机跑回县衙。

县衙墙角,恰有口浣衣洗菜的小方池,引来正是城外湖水。

方池虽小,却倒影出月色娟娟。宝翔环顾无人,扯下外袍揉在池中。他再解脱个干净,钻入水中,踏着冰凉池底,胡乱搓洗了一番。

俗话说水不脏人。等宝翔上得池来,神清气爽,他哈哈吸气,抱衣提鞋,奔回屋里。

说来奇怪,凉水一浸,闹腾半晌,他下巴居然不痒了。他忘了茉莉粉,光着上身瘫在竹床。

宝翔寻思:假的总不比天然好!自己已留出了胡子,赶明儿不用那戏班子货色了。

他仰着头,望夏夜星辰璀璨。他胸前的那块叶子木牌,日久被蹭得光滑,隐隐泛着星光。

他胡思乱想:谭香生得圆润,穿红衣一定好看!当年,真便宜了苏韧那头披着羊皮的小狼!

他又忆起此次出门前,他嘻嘻哈哈和陈妃话别,她依着炕屏算计府里账目,照例不理不睬。

和她拜堂那天,自己只记得新娘冷若秋霜的脸,哪里还顾得她穿得哪身嫁衣?

宝翔叹口气,他忽有一丝懊闷。钱塘帮早散了,看顾咏江游大春,怎可能是山九手底下的故人?若说游大春有勇无谋,而顾咏江呢,总归缺乏器量。北海龙王下了溧水这口枯井,半点施展不开,每日与此等人物周旋,一天天都像白过了了……小飞得不到自己的消息,会不会担心?帝京失去了钦差大臣的踪影,是否存在变数?

末了,宝翔心里那一头乱麻,缠在了今夜巧遇的游贞美身上。他想不通,游贞美为何要出手帮他……她是不是认出了自己?即便认得,她认出得那个人,该是县令于戬,而不是这贴身牌子上铭刻的大白!

他心脉躁动,而城中的夜,静如死水。宝翔生性怕静。因为这世界静了,也便只剩下他了。

他割断思绪,紧闭眼睛,挣着要睡,却听到墙外响起“咕咕”声,有人迈着小步走进了屋。

宝翔心想自己合该假寐。可以他性子,按不住好奇。因此他索性张开了眼。

他看见顾咏江正站在门口。那小子穿夏布公服,手拎着笼鸽子,一双眼比蛇还冷。

可月光照在顾咏江的尖下巴上,活像一撮银色的山羊胡子。宝箱心思一歪,哈哈咧开了嘴。

“于大人……您还未安枕?”顾咏江问。“大人”尊称裹着鼻音,宝翔听来更像是挖苦。

“睡啦睡啦,我听见鸽子叫,给惊醒了。鸽子会引蛇,我最怕蛇的。你说,鸽子现在是向本官叫,还是为百姓叫?”宝翔痴眉钝眼嘀咕。

顾咏江细腰一折,嘴唇微凸。宝翔纳罕:这算“东海秀影”的笑么?

“大人,是否看这几只鸽子眼熟哇?”

宝翔不用再看,晓得笼里全是信鸽。想必有人向城内打探消息……?不该是自己的人。

他舔着嘴唇道:“非是眼熟,只是眼热。它们长得挺肥的。啧啧,炖了一定味美啊。”

顾咏江揪了把鸽毛,那只鸽子吃痛,在笼乱扑腾乱撞。他斜对宝翔,幽幽道:“大人吃小灶还算少么?哼,奇怪,怎还像瘦了一圈?”

宝翔剑眉一拧,故意哈哈笑:“顾捕头,你又没同我睡过,如何知我瘦了啊?”

“你!”顾咏江脸红了又黑,仿佛蘸水的虾子。他继续发难:“屋里外水迹,你有何说辞?”

宝翔呵欠:“烦啊!我洗个澡也要商量?顾捕头,你三伏天里几天洗一回啊?附近不是没女人,我若光天化日之下跳池里,你们又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