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盘算,今夜对方乃来者不善。若自己规规矩矩,倒像有心事,容易被他问出破绽。不如就此插科打诨,把自己比长城还厚的脸皮亮出来,顾咏江倒不一定能抵挡住。他见顾咏江恼火,摆手笑道:“你别动气。动气伤身。好吧,我吃得是多,但不瞒老弟:我身在溧水,心系家人。因此,我非但没长膘,确实掉肉啦。嗯,我的胡子头发也日渐稀疏……中秋几时到?要是咱还在这城里过,我好想吃黑芝麻月饼补补身子。”

顾咏江气急,审视他良久,凌厉道:“……哪容你等到中秋?别看城外千军万马,我并没有忌惮你们半点。称兄道弟的,你也配?大人既从扬州来的,我听着倒像是一口京腔呢……?”

宝翔打个喷嚏,用袖子擦鼻涕说:“天呐!顾捕头,我可是凤阳人士啊。对我们,你能有何误会!凤阳出来的人,难道不该忠心跟着皇上学京腔?你非要我随遇而安,去学扬州话,可知官场上的同乡人能把我挤兑死!我还指望赴京当朝官,衣锦还乡呢!不过,顾捕头你是本地人么?口音似不太像啊,哈哈。对了,我一直想找你聊聊,可好几天都没怎么瞧见你啊……”

顾咏江不由奇道:“你我有何好聊?”

宝翔咪咪笑,伸出手指道:“此言差矣。我们可以聊很多,许许多多……上可以聊聊保全之策,下可以聊聊灶下佳人……”

他话音刚落,顾咏江已纵身过来。眨眼功夫,宝翔脸上,挨了一个巴掌。

宝翔脸颊疼,心里想:原来这小子功夫不差。非名师指点,顾咏江不能有此修为。

他吐出几个血沫子,哭笑不得道:“顾捕头,是你半夜来消遣我,我热心聊天,你却动起手来!你们是存心不打算给我活路啊?皇上欸!您的家乡人——我活得好艰难啊。”

顾咏江吹吹手指,道:“你胆敢动游姑娘的念头。不等游老大出马,我活撕碎了你喂狗!”

宝翔摊手苦笑:“她是蔡阁老都要不着的人,别说我啦。而且,我早有老婆……”

顾咏江说:“你那老婆……”

宝翔忙瞪眼:“啊,她如何啦?”

顾咏江生生咽下了话,只说:“你小心……”

他转身而去,宝翔正寻思,小白喵呜着进来了。

它噜噜地嗅着顾咏江方才站立的地方。宝翔起身,才发觉小白扒拉着一只半透明的蟹脚。

宝翔琢磨:早听闻石臼湖的蟹好。可最近不是吃蟹季节。难道是顾咏江鞋底上带来的?

顾咏江旁敲侧击,还带着股醋味。可是把游贞美和自己牵扯一起,未免牵强。

他困在屋里,自然想不出门道。此夜事多,他想着想着,倒头睡着了。

次日晚上,小常送来菜肴,出乎意料,还加上了小盘桃子。

宝翔一闻果子香,想到“投桃报李”,眼前闪过游贞美眼神,以及之前种种,突然茅塞顿开。

他顿时心惊肉跳,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干笑。

他把桃子推给小常:“这个我不吃的。给你吃吧。”

“欸,这是游大姐亲自摘的。她为你削好,赶了半天苍蝇。好吃的!你因何不吃?”

宝翔心说:小孩子懂个啥?他打定主意:钦差的事已够多,不能再添乱。不管是不是自己会错了意思,游贞美可是个正经的姑娘。那些风月场上的女人,知道该问他要什么……可游贞美想要的,他决计是给不起。他若敢吃了这桃,肯定有报应,这辈子恐不会再有好果子吃了。

宝翔哈哈笑道:“我不吃桃子,吃了会发桃花癣!我老婆关照我多少回了。”

小常吧唧嘴:“你老婆?县太爷,你之前怎么没提起她?”

宝翔捉筷子:“老夫老妻的,平日里提她作甚?我一看到桃子,便想起她来。”

小常眼珠溜来溜去:“县太爷,帮里有人在扬州呆过。我听他在厨房和游姑娘闲聊。人家说:对你倒所知不多,可你老婆是有名的母夜叉,蛮横数淮扬第一!”

宝翔素日不喜老婆。只有一件:他自己能发老婆牢骚,然听不得人家谤议陈妃。

所以成婚多年后,他落得里外不是人,陈氏变成了当代贤妃。

此刻小常说得是于戬之妻,宝翔入了戏,摇手说:“你一个男孩,别跟着乱嚼舌头。母夜叉?哈,我老婆虽极少笑,但生得不丑。我哪里怕她,不过让着她罢了。你听过一句古话么:‘惧内家豪富,欺妻一世穷!’”

“不知道!”小常说:“我只知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

宝翔哈哈笑,低头开吃。可惜的是,如今他再吃游贞美做的饭菜,并没那么香了。

他思忖:游贞美可是童年金婳婳之后,第二位对自己上心的闺女吧。

金婳婳当年是中了她父兄之毒,算准了山白没出息,才青睐了他。

而游贞美……她是厨房呆久,被猪油蒙了心?或被烟火熏坏了眼?到底她看上了自己何处?

宝翔管不了许多。他感受到人间惨事之一:爱吃一位女子做的菜,却无法接受她半点情意。

宝翔这天不吃桃子,第二天没吃完蔬菜,第三天狠下心,排骨都只吃一块,另扒拉半碗饭。

小常好生奇怪,宝翔用拳头挡咳嗽道:“围城太久,我心里不安。再好吃的都白让我糟蹋了。小常,乖孩子,麻烦你去和游姑娘说,别再替我费心了了。明天,我去找人质一起吃好了,省得他们背地诅咒我吃小灶。”

小常不懂他的意思,只好答应了。宝翔心里一阵轻松。混到次日晚的饭点,小常果然没出现。

宝翔斟酌片刻,没好意思挤去分后院那些人的食物。

他在看守们得目光里,踱步到县衙门口,在烙饼的老头那买了三只饼,边啃边回屋。

挥别了精做小菜,他觉得葱油饼也好,既热又香,别有风味,让他不禁连筋骨都松快起来。

谁知他到门口,竟愣住了。他嘴里嚼着葱花,望着桌子那边,脑袋嗡嗡发胀。

桌上罗列十二个小瓷盘,内盛均是色香俱全的佳肴。

游贞美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盯着他瞧,目光中仿佛生了刺。

她问:“于戬,你是吃厌了我做的菜?我倒不晓得,人质那边还有饼吃?”

宝翔哈哈笑道:“游姑娘,这些天多谢你。可我还是吃饼好,心安理得!”

游贞美扫他眼,泠泠问:“心安理得?于戬,你为何叫小常来向我传话?你堂堂县令,那天对着我哥的菜刀,还能吃下六十只饺子。却不敢来见我一面?呵呵,你看到个桃子,还做作起来。我问你,前晚上在脂粉铺里,你因何窥视我……你为何想要挡在我前头挺身?”

宝翔想:苍天在上,我是为了茉莉粉,不是为了游贞美。偷窥,挡在前头……吓,姑娘真能想,老子就是要追求个把人,也不会那么的贱。

女人常喜男人把话讲清楚。须知男女之间,有时打开天窗说亮话,真要比渐行渐远伤人心。

宝翔收了笑,正色道:“游姑娘,你我在铺子里乃是邂逅,原因恕我不能告知。可换了别的女人,我一样会抢在前头。我这个人就是我这样子——不比别的男人龌龊,也不比别的男人高明。江湖也好,官场也罢,男人沾花惹草的多是应酬。而我过四海,走四方,有时会揩点猪油,非是我想要和猪长相厮守。我偷吃口蜂蜜,也不是说我真想要引蜜蜂来和我双宿双栖了。”

游贞美听了他话,两眼直直,好像宝翔是个湖里冒出来的大水泡,一见光便破了。

宝翔叹气,说:“桃子之事,是我自作多情。可外面有追兵……而我,乃是有妻室的人。”

游贞美眼睛发红,轻声道:“我不嫌!”

宝翔眼珠向天:“可我嫌弃我自个儿!”

他不想显得过分无情,瞅了游贞美一眼,添上句:“嗯,恨不相逢未娶时。”

游贞美望他良久,双眸微动。突然,她猛拍桌子,长笑至狂笑,脸蛋发紫,腰都直不起来了。

宝翔吓了跳后几步,他还没见识过一个女人能如此大笑的。

“于戬啊于戬,天下怎么有你这种男人?怪不得你老婆要管牢你。”游贞美好不容易收住笑。

她拢了包头的帕子,神色安静如常。

宝翔摸鼻梁:“哈哈,围城之中,她鞭长莫及。不过,我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那我不客气,先替你娘子管管你吧。”游贞美用围裙擦手,指着桌上菜说:“你吃么?”

宝翔难得犹疑,游贞美点头说:“好,你不吃,我来吃!”

她竟从发髻里抽出两根巴掌长的竹筷,当先吃了起来。

宝翔蹭到桌边,忙道:“我吃我吃。大家萍水相逢,一起吃饭都是苍天安排。”

这桌菜的花色虽多,分量却少。他二人不多谈闲话,风卷残云,一扫而空。

游贞美放下筷子,出口气道:“于戬,要不是托你之福,我多久没好好给自己做一桌菜了。”

宝翔帮着游贞美收了碗筷,笑道:“是我托姑娘你的福气。仗义之恩,我铭记在心。”

游贞美低头抹桌子:“于戬,你可别在外面乱吃,城里人心难测。我都放得下,你有什么放不下?你吃不得桃子,还吃不得五谷肉蔬?回头出城,你得留着性命见家人不是。我呢,只有我大哥相依为命。大哥说了不会杀你,自然会保全你。”

宝翔经她提醒,连忙答应。

这时,小常从门外进来,笑嘻嘻道:“游大姐,你让我一个时辰后来找你。我来了!”

游贞美道:“小鬼头,你不早来了么?探头探脑,当我没看见啊。”

小常也笑,他二人提着两个篮子,高高兴兴去了。

从那天起,直到今夜,宝翔依然吃着小灶,游贞美守信,再没有给他加过果子。

宝翔回忆至此,耳听得二更鼓起,他禁不住眼皮发沉。

宝翔刚想入睡,竟有人轻拍他竹床。他睁眼,墙上映出一个女人苗条的影子。

他初始心道:呃,莫不是我久旷,梦中来了一个女的……不知她是人,是鬼?

他打着哈哈,如千钧一发。他手指飞速拨过,掐住女人的脉门。

“于戬,是我。”女人压低声。

她被制要害,浑然不知,衣袂上散发出一股酱油香。她不是游贞美是谁?

宝翔一滞,放手坐起:“游姑娘……?”

游贞美后退几步,焦灼说:“于戬,小常还没回来。你今夜见过他是吧?我担心那孩子。”

宝翔彻底清醒了,他凭着本能,知道城内有点不对劲。

他良心发现:现在身边若不是游贞美,要有小飞能跟着,该有多么好。

信不信这女人?他似乎别无选择。本该当衣服的料子,能不能充作手足?

他仅衡量了一瞬,对游贞美说:“你跟我来!”

(本章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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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请看下章“借船还魂”。

作者有话要说:中秋节到了。看月亮,吃月饼,讲故事的时间又到啦。

在此,我祝愿各位开心过大节!

“还君明珠泪双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诗句取自唐代诗人张籍的诗《节妇吟》。

当时唐室衰微,藩镇割据。张籍通过这首诗,委婉谢绝了平卢节度使李师道的拉拢。

李师道是个三世祖,没打过地盘。史书上说他“大事决于群婢”,恐怕他的能力也是有限。

后来,李师道事败被杀,平卢(山东一带)复归唐室所有。这两句诗,一直流传至今。

我一直觉得这首诗,和西晋李密的《陈情表》一样,虽是婉拒之辞,却充满了中国式的智慧。

☆、借船还魂

话说宝翔领着游贞美出了屋子,也不提灯,走不多远,便踢到个物什。

宝翔龇了牙,原是个大红袍紫砂花盆。盆里栽了棵婴孩高的金橘,缀了几十丸青涩果实。

本朝官宦,多爱盆景。前县太爷既兴土木,自然少不了这类点缀。

稀奇的是,宝翔居然弯腰,轻声唤道:“阿白,阿白……?”

猫儿竟在黑夜里喵呜回应,声音似正在花盆底下。

游贞美吃惊,微微挑眉:“这……?”

宝翔哈哈。他晓得金橘未熟,怎奈手闲,便捞了枚放嘴里咀嚼,一时酸得牙疼,倒能提神。

他搬开盆景,花盆底下,有个仅容一人出入的通道,黑咕隆咚中,仅见出口两节台阶。

他对游贞美瞅了瞅,说:“我先下去。”可游贞美已从怀里掏出柄锅铲,转身便往下走。

宝翔待她不见,才跃入台阶,并没忘记扒拉盆景,挡住了大半入口。

他左手一擦,点亮个火折,执于右手。底下猫儿阿白见了他来,喵呜喵呜欢蹦乱跳。

宝翔对游贞美说:“姑娘可知道,你们这儿别有洞天?”

游贞美转首四顾,神情端凝说:“别说我不知道,我担保我哥都不会知道。你如何发现的?”

宝翔哈哈道:“古有孟尝君鸡鸣狗盗,今有大人我猫捉老鼠。哈哈,若不是阿白,我也找不到此处机关。嗯……”

他抽了下鼻子,闻到股硫磺气味。他低头再看,脚下一小堆老鼠,死相实在难看。

阿白为了表功,再衔来只死鼠。宝翔拍了它脑门一下,道:“傻小子,吃了你会肚子疼死!”

阿白用爪子踩踩鼠腹,斜眼而去,仿佛它早就知晓,不劳提醒。

宝翔问游贞美:“你们用的耗子药,都是这味儿?”

游贞美摇头说:“厨房里老鼠来去是常事,保不住有些孩子来我那偷吃。不放□□在厨下,是我给自己定下规矩。”

宝翔没有细想,便向前走。这条暗道,他本意外发现。碍于形势,他只认得其中一条猫儿引过的路,其他七折八弯,他未敢冒险。

游贞美屏息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才下决心似坦陈说:“我来找你前,去看过大哥。可我哥卧房内也没了他的影子……我担心小常,更担心他!”

宝翔心想:江湖人,生死有命。他说出口的,却是:“一个杀狗的,坏不了事。”

宝翔头回走这暗道,觉得它很短。这一回走,他觉得着实不近。黑暗中他听着阿白忽前忽后的猫步,还有游贞美轻轻呼吸,看着火折子晃动的光影,身上被烤出了层薄汗。

火苗窜起,阿白箭头似窜向前方,眨眼就没了影。

宝翔吹灭火折,紧随其后。他猫腰上攀,缓缓出了通道,置身于一段长满了芦苇的河堤。

宝翔回身,拉了游贞美一把,二人在芦苇丛掩映的斜坡上站住,歇了一口气。

月色昏濛,星点隐约,大片荷叶蒙住了船坞,湖水拍打堤岸,微微有声。

宝翔眼神不错,遥见百米开外,有两个人正在火堆前忙活。他示意游贞美等候,自己走上前去。那是对上了年纪的渔民夫妇,他们不为别的,正将大量鱼干收入瓮中。

“老人家,辛苦辛苦!晚辈深夜叨扰,请教个事儿,本地上可有位船家老常么?”

那老头儿听了,自指说:“老张?就是老汉!”

宝翔张大了嘴说:“哈哈,若是您倒是晚辈的福分了。他叫老常,寻常的常。”

老头儿耳朵背,手里忙不停,说:“现如今兵荒马乱,还有寻常人?不晓得!”

宝翔陪笑,赶着将老渔婆手旁的陶瓮捧起来,道:“我来我来!容晚辈来搬!不知二位老人家为何如此劳作,赶明儿收拾不成么?”

老渔婆掉了牙,瘪嘴笑看老头儿。老头儿说:“老汉我靠水吃水,知道湖神的脾性。看这风向云头,明日白天,必有一阵大暴雨。若不赶在天光前边,俺们可就吃大亏了。”

宝翔点头,直夸老头精明。他将十几个陶瓮都搬到了船上,才说:“我找的老常,他有个孙子。小孩家顽皮跌伤了脚,在城里哭天喊地叫他爷爷,我是不忍心,要不谁半夜出来找人?”

老婆婆扁了嘴唉声叹气,拉了老头儿后襟一把。

老头儿说:“真有此事,你倒是做了好人!这码头上只有一个姓常的老汉,他爱把船儿停在南边一里外的‘鹰嘴矶’旁。‘鹰嘴矶’,你不会连那边也不认得吧?”

宝翔哈哈。那老头叫住他,取了把东西,拿张纸包好,道:“既知道了他孙子的事,俺们也做个人情。湖里新捞的银鱼,替我送老常一包,权给孩子补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