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之间打交道,往往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没必要全部揭穿,彼此都留几分面子,否则就没法聊下去了。而这位老者说的话可够直接的!

施良德也显得够有涵养,居然没有动怒,仍然站在那里道:“吴老,您为何要这样说呢?你的确有恩于我,我也是真心想报答您。您当年提过江湖疲门秘传观身术,我的确想得到传承,这也是人之常情。

如果您觉得我的年纪大了,不再适合学习您的绝技,也可以让我的儿子、孙子拜师学习,总之我一定不会亏待您、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我已经与当初不同,能力也不一样了,可以为您老做到很多事。”

老者摆了摆手道:“我有自己的传人,这种事没必要你来操心。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你什么,假如你真心想报答我,就不要带别的目的。想当年那天晚上吃饭,你做了一条咸鱼,我曾经问过你——假如咸鱼翻了身,会怎样?”

施良德:“我还记得,把这个问题当成一句励志的话,三十年来一直在打拼,所以才有了今天……”

老者打断他的话道:“我今天终于见到你了,也可以告诉你答案了——咸鱼翻了身,还是咸鱼!……你如果真想感谢我,现在就帮我办件事,别再派人到处找我了。反正我有了你的私人联系方式,有事自会找你的。”

施良德的保镖小蒋在小山包下静静地等着,他这个位置看不到山上的凉亭,也听不见凉亭中的谈话。这时施良德突然走了下来,脸色很不好看,经过小蒋身边时脚步不停,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我们走。”

施良德的样子显然很不高兴,小蒋赶紧快步跟上,走了很远快到公园门口时,小蒋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祖,究竟怎么了,您这么气冲冲就回来了,难道他还敢不给您面子吗?”

在私下的场合,身边人对施良德的称呼并不是老祖宗,连那个宗字都省略了,直接叫老祖。施老祖冷哼一声道:“我好心好意要报答他,他却像防着我似的,还没等我开口提要求呢,他就先告诉我,江湖疲门秘传的观身术不能教给我。”

小蒋劝道:“不过是一套江湖把戏而已,以老祖您如今的身家地位,完全不必在意了。”

施良德:“你懂什么!听说过一篇古文《扁鹊见蔡桓公》吗?”

小蒋:“有点印象,好像中学课文里学过,他真有神医扁鹊那种本事?”

施良德:“那天他喝了点酒,特意和我提起,看样子不像说假话。那是能知病可不可治、一眼便能断人生死的绝活。”

小蒋愣了愣,接着又说道:“老祖,这事且不说是真是假,就算是有的,也不过是一种高明的望诊技巧。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我们什么样的诊断设备、诊疗技术没有?最近和中科院的合作项目都拿下了好几个,您学不学这些,有什么关系吗?

这么多年来,至少做医疗行业的,没有谁比您更成功。而他又算个什么人物、谁听说过他、他又怎能和老祖您相提并论?就算他会那什么观身术,一辈子也不过如此。至于老祖您无论会与不会,都毫无关系。”

施良德那么多下属,这个小蒋能成为他的贴身保镖,当然也是个很贴心的人,说的话也也让人很爱听。

施良德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可是我惦记了这么多年,总归有点遗憾。原以为只要我恭恭敬敬地开了口,他就会点头的,无论要什么样的答谢,我都给得起。江湖人嘛,无非图名图利,没想到他拒绝得这么干脆。”

小蒋皱着眉头道:“老祖,您有没有想到另一种可能?他根本不会什么秘传绝技,当年就是忽悠您的、吊您的胃口,其实想教您也教不了。他当年给您的不过是一张治皮肤病的单方,剩下的就是那些坑蒙拐骗的手段,一个江湖骗子而已!”

施良德的神情一惊:“倒是也有这种可能。”

小蒋:“假如不是这样,他怎么可能不要老祖您的好处呢?但是以老祖您现在的身份地位,他不敢再骗您了,否则后果承受不起。您也知道,这些都是江湖套路。”

施良德的神色变换不定,过了一会儿才长出一口气道:“果然厉害,轻飘飘一句话,就让我惦记了几十年!无论是真是假,这套路的确也够深了。你说的对,我已经没必要在意这些,不过是当年的一丝执念,早就该放下了。”

小蒋又凑近了说道:“老祖,想知道是真是假很简单。他现在就在境湖,就算今天不动他,我们能找到他第一次,就能找到他第二次。事情可以做得隐蔽点,我们也不会把他怎么样,而且和老祖您一点关系都没有。

只是要这个老东西交待,他所谓的密传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就把老祖想要的东西交出来,想要什么报酬嘛,他可以尽管提!”

施良德显然有些意动,但犹豫再三还是摇头道:“算了,此人不明底细,我们连他叫什么名字都没搞清楚呢。如今家大业大,很多人都盯着呢,没必要再惹什么麻烦。而且不论怎么说,他毕竟当年对我有点恩惠。

至少关于我的传闻中有这么一个人、有这么一件事,假如我真的对他动了手、表现的不够尊重,万一传出去也不好听。不论他当年是不是骗了我、如今是不是想为难我,我也不想为难他。”

小蒋赞道:“老祖仁义!”说着话他们已经走到了公园门口,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前还等着另外三个人,施良德一言不发地上车离开。

施良德和保镖小蒋是走出很远后才开口说话的,当时周围并没有其他人,他们当然以为谁都听不见。可丁齐偏偏都听见了,他们一直走到了公园门口,大白天这么远的距离早就超出了正常人的听觉范围,可是丁齐仍然听得很清楚。

施良德走了,丁齐仍在半山腰静坐,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睁开眼睛长出一口气,缓缓地活动身体站了起来,紧接着突然向后退了两步,几乎都靠到了一丛灌木中,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那位老者就站在身前几步远的地方、两丛灌木之间,背手看着他。这把丁齐吓了一跳,他刚才丝毫都没有察觉,感觉跟见鬼了似的。

老者看见他的反应,呵呵一笑道:“年轻人,你还是没有修炼到家啊!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丁齐实话实说道:“还好是大白天,您突然在这儿冒出来,我一点防备都没有,确实挺吓人的。假如换个有心脏病的,说不定被您吓出个好歹来。”

老者:“要是这样就能吓出个好歹,你也不会一大早在这里练功了。小伙子,你的养气功夫很不错,气息与山林草木浑然一体,连我上山时都没有发现。后来施良德上了山,我怕他另有埋伏,特意查探一番才发现了你。

我本以为你是施良德埋伏在这里的高手,结果不是,你就是在这儿练功的,看来是我们打扰你了。能将气息收敛得这么好,隐藏得连我都无法察觉,年轻一代中也算是高手了,你是江湖飘门的传人吧?”

这下误会可大了,丁齐赶紧解释道:“老爷子,我哪是什么高手,只是个心理医生而已。我也不是在这里练功,就是静坐,却让您老误会了。”

老者饶有兴致地盯着丁齐道:“规矩我懂,你不想说的我也就不问了。我昨天见过你,你叫丁齐,很有名,是博慈医疗心理门诊的头牌专家,对吧?你的灵觉不错,昨天是你最先注意到我的,没想到今天又见面了。”

丁齐也不知该怎么解释了,很多事情是三言两语说不清的,他只得点头道:“幸会,但您老真的是误会了!”

老者也点头道:“是的,我的确是误会了。你没有跟踪我,是你先来的,而我们打扰到你了。我跟施良德说的话,你刚才应该都听见了,有什么疑问就说吧。”

丁齐有些尴尬道:“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觉得有些好奇。如果涉及到您老的隐私,我也不想打听,更不会说出去的。”

老者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解释,自顾自地又说道:“你真以为施良德特意找我,只是为了报恩吗?假如他真的心怀感激、把我当成恩人,昨天看见我的时候,就应该亲自追上来,这才是任何一个正常人的正常反应。可他却装做若无其事,叫一个保镖把我盯上了。

你是一个心理医生,应该明白‘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多年不见,我也知道他在找我,可是看见他时却是那种反应,我也就心中有数了。他无非是想得到当年没有得到的东西而已,以为凭着他如今的身家地位,只要开口许诺,我就一定会双手奉上。”

还真是这么个道理,老者这番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丁齐也看出了施良德的心态。今天见面时不论施良德话说得再好听,昨天的情形,就已经暴露了他内心中真实的态度。

施良德当时正在视察一个他先前估计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下属分支机构,对他而言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却突然看见二十九年前的恩人,孰轻孰重不问可知。假如他真的将老者当成思念多年的恩人,就应该立刻放下手头的事情追过去。

可是施良德是怎么做的呢?装做若无其事,却派了一个保镖盯住老者的行踪。老者心如明镜,并没有特意甩掉盯梢者,第二天来到这个无人之处,果然将施良德给引来了。丁齐从心理学角度已经可以断定,施良德并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下让别人知道他与这位老者的关系。

江湖传闻,施良德是从一位游医那里得到一张偏方,然后才开启了行医创业之路。传闻就是传闻,谁都难以确定真假,施良德本人也从未公开承认过,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这肯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迹。

但这是老者和施良德的私事,丁齐尽管好奇,也不想去管闲事,他只对另一件事感兴趣,又开口问道:“老前辈,您真的是江湖疲门大师吗?请问‘观身术’是怎么回事,真的能做到像《扁鹊见蔡桓公》中神医扁鹊那样吗?”

老者微微一怔,随即又笑道:“你连他们后来那番话都听见了,还说自己不是高手?”

丁齐:“您老真的误会了,我真不是什么高手!那些话我的确听见了,我可以解释的,只是我自己摸索出来的一种技巧,刚才的状态……”

老者摆手道:“你不用解释什么,能听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要提醒你,你听见了今天所有的谈话,最好不要让施良德知道,今天的事情也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可能会有麻烦。不好意思,我偏偏选中了这个地方见他,给你带来麻烦了!”

丁齐摇头道:“我当然不会说出去,您老就放心好了,我今天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老者看着他又说道:“江湖疲门秘传的观身术,内行人也不是没听说过,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你既然知道《扁鹊见蔡桓公》这个典故,那么回去之后可以再查查《庄子》中的另一个典故,就是《季咸见壶子》的故事。看明白之后,大概就能理解了。”

丁齐一时有些发愣,《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他在中学课本上学过,而《季咸见壶子》的故事,以前还真没听说过。老者说完话已经离开,丁齐在后面又问道:“老前辈,您到底是什么人,我能不能请教……”

老者转身打断他的话道:“我姓吴,叫吴申守,你可不要告诉施良德……江湖相见便是有缘,有缘还会再见的。”言毕便飘然而去。

吴伸手?好奇怪的名字,听上去甚至有点搞笑,丁齐一个人被晾在了灌木丛中,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今天无意间听到了这么一段私人谈话,撞破了某些人的隐秘,又莫名其妙与这位吴老前辈聊了半天。

丁齐可以肯定这位老先生是位高人,他刚才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向对方解释自己是怎么听到谈话的,更想向对方请教,自己又为什么能听到?

方才那种奇妙的状态是他自行摸索出来的,从没有谁告诉他那是怎么回事,老者却说他是高手,还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显然是误会了。

042、秘籍

当天晚上,丁齐在家上网查资料,《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又读了一遍,《季咸见壶子》的典故也查到了。

《扁鹊见蔡桓公》典出《韩非子》,故事很简单。神医扁鹊某日见到蔡桓公,开口道:“君有疾在腠理(注:体表),不治将恐深。”蔡桓公曰:“寡人无疾。”等扁鹊走了,蔡桓公还对别人说:“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

十天后,扁鹊见到蔡桓公又说:“君之病在肌肤,不治将益深。”再过十天,扁鹊见到蔡桓公再次说:“君之病在肠胃,不治将益深。”但蔡桓公都没当回事,还很不高兴。又过了十天,扁鹊见到蔡桓公时什么话都没说,居然转身就走了。

蔡桓公也很好奇,就派人去问扁鹊,今天是怎么回事?扁鹊告诉来者,国君病已入髓,他没法治了。五天后,蔡桓公突发急病,赶紧派人去找扁鹊诊治,而扁鹊已经收拾东西跑路了。结果蔡桓公暴病身亡

另一个《季咸见壶子》的故事,典出《庄子》,就比较复杂了。庄子的文章本就不好懂,而且网上的很多翻译大多是望文生义,就更不好理解了。

壶子是列子的师父,而列子是战国人,也是后世道家尊奉的冲虚真人。季咸是郑国的一位神巫,开口能断人死生存亡、祸福寿夭,说谁哪天死就哪天死,应验如神,简直快赶上阎王爷了,谁见了都怕。

列子见到了季咸,回去便对壶子说:“师父,我以为您已经老厉害了,可是现在有位季咸比您还厉害!”

壶子说:“我的本事,你只学到了皮毛,远未得道。其人只认表象、未知实质,不信的话,你明天叫他来,为师让你见识见识!”

第二天列子请季咸来了。季咸见到壶子后,出门便对列子说:“你师父不行了,也就能再活十来天。我看他的气色,所透露出的生机就像被水浇灭的灰烬。”

列子回来哭着告诉了师父。壶子却说:“我刚才显示的,是大地寂然不动、无始无终的心境,他当然看不见我的生机。你明天再找他来一趟。”

第三天,列子又把季咸找来了。季咸出门后说道:“你师父遇到我真是走运,他有救了!我看到他的生机不再完全闭塞,已有重新吐露的迹象。”

列子回去告诉了师父,壶子说:“我今天展现的,是天地交感,万物将分未分、已现萌芽的心境,他则看到了其中孕育的一线生机。你明天再叫他来。”

第四天,壶子又来了,出门摇着头对列子说:“今天不合适,因为你师父的状态很不稳定。等他不再这么恍惚难测了,我再来看。”

列子回去告诉了师父,壶子说:“我刚才给他展示的,是阴阳交互、万物并作的心境,以他的本事当然看不明白。大鱼潜藏的深水曰渊,静止不动的深水曰渊,流动汇聚的深水曰渊。渊之相有九,皆深不可测,这里我只说了三,反正他都看不透。你明天再叫他来吧。”

第五天,季咸好像已经上瘾了,列子一去叫,他就又来了。结果只看了壶子一眼,季咸转身便跑。壶子道:“一句话不说就想跑?快把他追回来!”

列子出门转了一圈,回来对师父说:“看您把人给吓得,他早就跑没影了,我没追上。”

壶子笑道:“我刚才给他展现的,宛如一个世界之本源、万物变化之始终,似有迹又似无迹。他看不到究竟,心神被牵夺、无所适从,所以就跑了。”

列子这才清楚,自己根本还没得到师父的大道真传,收拾心思好好修炼吧……

反复看了这两个故事,丁齐坐在那里琢磨了半天,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越琢磨越糊涂了。扁鹊的故事好理解,其人应精通望诊,甚至能一眼断人生死、知病可不可治,这也许就是江湖疲门秘传“观身术”的本事。

可是季咸和壶子的故事又是怎么回事呢?季咸也是一眼能断人生死的神医,最后也是被壶子给吓跑了,但故事中的“正派”和“反派”好像调换了过来。壶子可不是蔡桓公,他想让季咸看见什么,季咸就会看见什么,结果是完全看不准。

假如只谈扁鹊的本事,那么“观身术”应该叫“观生术”才对,可是既然叫了这个名字,就必有其道理。壶子向季咸展示的,应该就是他的精神世界,其境界是层层递进的,而且是身心一体,他是怎么做到的?

观身,观身,难道是先观己身,而后观身外众身,甚至清楚别人都看见了什么?丁齐是个心理医生,他也清楚,每个人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故事中壶子第一次见到季咸时所展示的心境,丁齐似曾相识,仿佛有点像他今天静坐时的感受。

难道《庄子》中的这个故事,是某种修炼秘籍?这也太玄了吧!不用跳崖、不用钻洞、不用漂流到海上孤岛,秘籍就在自古传读的书里写着?

不对,不对!季咸可不是神医,他是看相算命的,按江湖八门的说法,他应该算是惊门中人而非疲门中人。但根据丁齐看过的那本《地师》中介绍,江湖八大门手段相通,有时候惊、疲难分,门槛术都是通用的,看相算命的有时也懂望诊。

假如吴老不提《季咸见壶子》的故事,丁齐还能明白,但他老人家这么一说,反而把丁齐给绕进去了。或许这也是江湖套路吧,让人越绕越不明白,越不明白便越觉得高深莫测。

丁齐本想去请教石不全,可是吴老临去前提醒,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那么最好相关的所有信息都不要向人透露,所以丁齐也就暂时打住了念头。吴老称他是个高手,丁齐当然也是有想法的,他感觉自己好像无意间触碰到了一扇通往神秘境界的大门。

不是神秘的世界,就是神秘的境界。丁齐在学习催眠术的时候,发现与发掘了自己特殊的天赋,否则他当初也不能“弄死”田琦。他如今每天的静坐以及所感受到的那种奇异状态,究竟是心理学技巧的锻炼呢,还是小说中所谓的修炼呢?

无论怎么说,丁齐每天清晨还是会去小赤山公园中那座山包中静坐,如今不仅是习惯,而且成了一种自觉。有朝一日若能再见到那位吴老先生,丁齐一定会找机会向他请教的。

施良德只在境湖市停留了两天,而在博慈医疗只待了一个下午,他离开之后一切如故。官场上的规矩,上级领导视察,哪怕只是路过,下级部门一定要认真准备、尽全力接待好。有时就算接待得再好,可能也没什么好处,但如果接待得不好,恐怕就有后果了。

一个企业哪怕是私营企业,只要规模大到一定程度、自成体系,很多规矩就和官场上差不多了。叶行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有些微微失望,老祖宗并不是听到什么风声冲他来的;而另一方面,老祖宗好像对他以及博慈医疗也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事后他也没什么更受重视的迹象。

又过了几天,叶行的精力完全被另一件事吸引过去了,因为石不全终于发现了方外世界的线索。据石不全的说法,那卷图册损毁得太严重,很难彻底修复,但他也修复了其中部分内容,结合丁齐先前的“考证”,终于能确定那处方外世界的地点。

石不全先给丁齐打了电话,紧接着又给叶行打了电话,并同时给他们的微信上发了一张图。这张图就是石不全修复的内容,丁齐一眼就看出来了,是境湖市古代的地形示意图,地形和地貌和他查过的明代古地图差不多,但据石不全说那图册是宋代的。

古代的地图,远没有那么精确,这张图不过是个地形示意,在其中标注了一个点,旁边写着三个字——小境湖。

假如就按这张图中的点去找,那是很不靠谱的事情。可是古人有古人的智慧,图中还另有标注,又画出了另外四个点,并配有相关的注释,竟然应用了三角定位法。甲点和乙点相连成一条直线,丙点和丁点相连成一条直线,这两条直线的交叉处就是小境湖的位置。

甲、乙、丙、丁这四个点位置,注释中都有详细的说明,描绘了特殊的地形地貌,只要找到这四个地方就可以完成定位。丁齐看见这张图之后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了一番,就大概想起了其中三个点的位置。

按照图示,那四个点如今应该都在的南沚山森林公园内,丁齐曾详细考察过那一带,图册注释中描述的地形地貌又很特殊,所以丁齐有印象。

丁齐当时正好在医院,拿着手机就去找叶行。敲门进去,却发现叶行办公室中还有一位客人,于是便说:“叶总,石不全刚才给我来了电话,他那边的工作有进展。你如果有空的话,忙完了我再找你聊聊。”

有客人在场,丁齐说话很有分寸,具体是什么意思,叶行应该能听得懂。不料叶行却微微一皱眉,随即便招呼道:“原来石师弟也告诉你了,我还正想找你呢。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范师兄、江湖八大门的要门传人,他也是来和我们一起寻找方外秘境的。”

丁齐很擅长解读微表情反应,叶行方才开口时微微一皱眉,虽然很快就掩饰过去了,但丁齐也注意到了。好像这位叶总对石不全绕过他直接将最新发现也告诉了丁齐,感觉有些不满意。有这种反应,就说明叶行在潜意识中并不愿意丁齐继续参与这件事,至少不是平等地参与。

或许在叶行看来,他才是这次“探索行动”的策划者、组织者与主导者,丁齐的任务就是考证线索以及拿到《方外图志》,而接下来的事情已经用不着丁齐了。叶行虽不能说就将他一脚踢开,但他至少已经不是整个团队的重点成员。

这种话当然没法直接说出口,也许只是叶行潜意识中的想法。看来石不全的想法和叶行不一样,他是同时给丁齐和叶行发来消息,而不是先通知叶行之后,再由叶行去通知丁齐。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心理活动而已,坐在沙发上的那位客人已经站起身,迎上前来伸手道:“丁老师,久仰大名啊!我叫范仰,不说什么江湖要门传人,就是个开营销公司的。今后假如有机会,还想请丁老师去给我们公司的员工们好好讲讲营销心理学呢!”

丁齐看见范仰就是一愣,握手时露出思索的神色。范仰的反应也很敏锐,当即就问道:“丁老师认识我吗?”

丁齐答道:“几年前我在从宛陵市到境湖市的火车上,好像见过你一面!”

范仰微微吃了一惊:“丁老师真是好记性,几年前火车上见过什么人,竟然还能记得住。”

丁齐笑道:“就是有些眼熟而已,果然是见过的,我这人的记性一向不错。”

他只是笑着掩饰过去,并没有多说什么,心中却想起了一段往事。丁齐的记性再好,也不可能几年前坐过一趟火车,就把同车厢的人都记住了。他之所以能认出范仰,当然有特殊的原因。那次见面是在三年前,当时丁齐还在读硕士,但已经是一位心理咨询师。

丁齐的老家泾阳县,两年半之前终于通高铁了。高铁站选址在离县城十几公里之外,对于大城市这点距离不算什么,对于小县城来说就显得相当远了。这么做是为了线路规划方便,同时也省去了动迁居民、占用农田等麻烦。

更早的时候,泾阳县根本就不通火车,丁齐节假日回老家,都要先做火车从境湖市到宛陵市,然后从宛陵市搭长途汽车到泾阳县,回程也是如此。丁齐上次见到范仰,就是在宛陵市开往境湖市的一辆普快列车上。

那是三年前的暑假期间,并非出行高峰,火车上没有人站着,但车厢中的座位差不多也坐满了。外面天气很热,但车里有空调,丁齐在身上罩了件外套,靠在那里闭目养神,感觉就像是睡着了。

他在回味导师不久前刚刚教授的催眠术,按照导师的指导调整身心状态,仿佛是进入了自我催眠中。枯燥的火车行驶声仿佛渐渐远去,他处于半梦半醒之间,这时听见了几个人在说话。

一个声音道:“范总,我们是搞市场营销的,不是要饭的!这种事情可做不来。”

另一个应该是范总的声音道:“做市场营销,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向客户推广自己,这需要过硬的心理素质。要饭?怎么能说要饭呢!今天就是一次培训,也是一次对你们的一次考核。假如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将来面对客户、当对方提出各种问题时,你们又怎能做到镇定自如?

做任何事情、推广每一个项目,都需要我们全心全意地投入。就拿今天这场考核来说,我不是让你们去要饭,而是你们要全身心的进入这个角色,把自己当成要做的人,这既不是骗人也不是演戏,而就是要更好地得到你们想要的东西……

催眠,你们听说过吗?这就是自我催眠!不说了,小袁,你第一个去!”

有人莫名其妙提到了随眠与自我催眠,正是这番话引起了丁齐的注意,但他当时迷迷糊糊地感觉就像做梦一般。事后回想,他还真的在做梦,只是梦见听见了引起注意的声音,梦境和现实有一段交错,仿佛看见了这一切的发生。

小袁起身走进了前面的一节车厢,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低声向旁边的几人开口道:“老乡,我是出门探亲的,买完票上了火车,才发现钱包和电话都丢了,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存在手机里的电话号码也丢了,联系不上亲戚朋友。

我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饭,实在是饿的受不了,能不能借我点钱买点东西吃,回头到了站,也好有钱坐车去亲戚家。”

有人闻言扭过了头,有人面露古怪的神色看着他,也有人掏出钱包给了他五块钱,还说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火车站的小偷可多了,你一定是在上车前被人摸了兜!”

小袁点头道:“是的,是我大意了,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谢谢您了!这钱我将来一定还,您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吧。”

那人很大方地摆手道:“不用了!”

小袁再次表现了感谢,继续向前走、寻找别的乘客,然后还是这套说辞。有个别人给了钱,但有很多人以警惕的眼光在看着他,那神情仿佛就写在脸上——你是个骗子。

还有人并没有给钱,而是给小袁支招道:“有困难找警察,钱包丢了找乘警报案啊。也可以让警察帮你联系民政部门,下车后接受社会救助。”

小袁信口胡诌道:“我刚才已经找过乘警了,可是乘警说钱包是在火车站丢的,他管不着。”

就这样他走过了整节车厢,也挨了不少白眼,但硬着头皮挺过来了,没有继续往前到另一节车厢,带着刚才要到的钱返回。范总问道:“小袁,你要了多少钱?”

小袁答道:“一共八十五块,要上交公司吗?”

043、要饭的境界

范总笑了:“这次只要不超过一千,就不用上交公司,你自己凭本事要来的八十五块,就自己留着吧。我只是想问问,事先并没有人教你怎么做,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创意的?”

小袁擦了擦汗道:“其实吧,以前出门在外,我在火车站经常碰到这样要钱的。方才急中生智,就学习了一回。”

范总点了点头道:“能够观察生活、有所收获,这点是值得表扬的。但你要注意,不能仅仅只是模仿,首先就要让自己相信,你真的有那样的遭遇,才能做到声情并茂。那样别人才能相信你,这是需要继续改进的地方。”

我们面对的是客户,也就是广大消费者。你们清不清楚,刚才那些消费者掏了钱,购买的是什么产品?”

小袁小声说了一句:“消费的是同情心。”

范仰:“错,你消费的才是他人的同情心!任何消费者付了钱,得到的应该是某种需求的满足,让他们觉得自己的道德高尚、值得尊敬。所以你对每一个给钱的人都表示了感谢,这是应该的,但态度应该更诚恳一些。

还有一点你做得不足,那就是不能只感谢给钱的人,那些没有给你钱的人、甚至对你翻白眼的人,你也要很恭敬地表示感谢。这样会让他们在潜意识中,因为没能成为你的消费者而感到不安,也会对你留下更好的印象,下次有机会才好合作。

一位出色的营销人员,就应该有这种素质和涵养。这么做还有更深的学问,我就不细说了,你自己去悟吧……小朱,这次轮到你了,换另一节车厢。”

刚才小袁是向前走,这次小朱是向后走。走进另一节车厢后,小朱弯腰将一只裤角掖在了袜筒中,另一只仍露在外面,起身做了个深呼吸,露出忧愁的神色。他走上前去说道:“各位老板,各位美女,我是出门打工的,老婆孩子都在家等着我呢。

可是工头跑路了,干了半年一分钱工钱都没拿到,就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是跟工友借的。我的孩子才一岁多,老婆正等着我回家送奶粉钱呢,诸位好心的帅哥美女能不能帮帮忙,给我的女儿买袋奶粉,我的一家人都谢谢你们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几排乘客都听清楚,有人露出动容之色,拿出钱包给了钱。许是因为刚才得到了范总的指点,小朱向每一个人都诚恳地道谢。有些本来没掏钱的人,见小朱也向自己道谢,感觉颇不好意思地也掏了钱。

一节车厢走到头,小朱停下来诉说的次数要比方才小袁少得多,收到的钱五块、十块都有,还有几个是给五十的,甚至还有人给了一百。

等他回来之后,在范总面前点了点刚才收的钱数,一共是四百三十块。范总看着几名下属道:“你们知道,为什么小朱来的钱要比小袁多得多吗?这就叫引导消费升级,因为消费者购买的产品、所满足的需求是不一样的!

小袁只是丢了钱包,想借点钱吃饭坐车,帮助他只是临时帮一个人;而帮助小朱,则是在救助一个家族,甚至是在挽救一个孩子!还有一点值得表扬,小朱讲了一个故事,是真正投入进去了。

真正的市场营销大师,推荐的不仅是产品,更重要的是项目。能讲出这样一个故事,小朱就是把这件事当成一个项目在做。讲故事要注意,细节描述得越清晰,就越能取得别人的信任,这一点是要继续加强的。

小朱啊,你刚才说出门打工,大半年都没收到工钱,这很好。让好心人帮忙给一岁的女儿买奶粉,这也不错。但你如果再加一点细节,说是孩子在家里得了重病,没有钱去医院,恐怕收到的就不止这四百多了。”

小朱一怔,微微皱了皱眉,又陪笑道:“范总啊,我是怕真遇到那样的好心人,要留我的姓名、地址和联系方式,打听我家的详细情况,给我组织社会募捐啥的,那样不就是穿帮了?毕竟我们今天只是一次培训和考核。”

刚刚还挺高兴的范总又露出不满之色道:“小朱啊,我表扬你是真正的投入进去了,但你还没有全身心的融入,虽然表现很好,但对工作本身还怀有疑虑。今日看似只是一次培训与考核,但当你站到那里的时候,目标就成了让每一个项目进行到最完美……”

很多人坐火车时都有一个经验,列车开动后,那单调的铁轨声令人昏昏欲睡,只要找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很容易就睡着了。但这种睡眠相对较浅,仿佛半梦半醒之间,一旦停车或到站,那种噪音消失了,人往往就会莫名醒过来。

列车开始减速,缓缓停靠在宛陵市与境湖市之间的花沚站。车厢连接处发出金属响声,丁齐突然就醒了。他感觉自己刚才朦朦胧胧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件很有趣的事,假如不是做梦的话,怎么连前后相邻两节车厢里发生的事情都知道了?

恰在这时,他又听见“梦”中的那位范总压低声道:“到站了,我们休息一会儿。小马,你待会儿去观察一下乘警和各节车厢乘务员的位置,等时间合适了我们再继续。”

丁齐吃了一惊,方才还有些迷糊,此刻完全清醒了。声音是从与他背靠背的座位那边传来的,原来梦见的事情是真的,可能就是因为睡梦中听见了声音,所以梦境与现实交错。至于其他的很多细节,比如相邻的另外两节车厢中发生的事,可能有梦中的脑补成份吧。

等列车重新开动之后,丁齐也竖着耳朵注意倾听后面的动静,就听范总又说道:“小沙,轮到你了,换一节刚才没去过的车厢。小马,哪节车厢现在没有乘警和乘务员?”

小马:“往前走,过了刚才那节车厢的第二节,乘务员锁上门就走了,乘警还在后面呢。”

听见这句话,丁齐抓起桌子上的水杯起身就先走了,抢在那位小沙之前。他不想让人误会他是偷听到了刚才的事情,但也想见识一番、看个热闹,所以提前去占好位置。丁齐连续穿过两节车厢,站在了那节车厢的另一端,望见小沙来了,而那位范总和小袁、小朱、小马等人则停在了对面的车厢连接处。

小沙摸了摸前两天刚剃的小平头,微微一笑,随即便敛起了笑容,昂首挺胸前走几步朗声开口道:“各位老板美女、各位叔叔婶婶、各位兄弟姐妹,不好意思,今天打扰大家了!我是刚从宛陵监狱刑满释放的犯人。

三年前我做错了事情,被送进了监狱,这是我该受的惩罚。这三年我在监狱表现很好,终于减刑一年提前出狱了。可是我的父母不愿意再见我,老婆也跟别人跑了,我现在无家可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不想再做错事情了,更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了,但我也要好好的生活下去。我打算租一个小房子先安顿下来,然后再找一份正经的工作,哪怕只是力气活。可是我现在不仅无家可归,而且身无分文,希望大家能够帮帮我,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与其说这位小沙是来要饭的,还不如说他在搞一场演说,声情并茂,神情语气非常诚恳、极具感染力。假如丁齐事先不明内情,恐怕也会被他打动,而此刻也几乎忍不住想为他鼓掌,这番演说确实精彩,表现得太投入、太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