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表忠心之后,再没有人讲话,隽岚觉得他有些奇怪。

过了一会儿,她没话找话,轻声问他:“《星火战线2》是什么啊?”

“一个游戏。”他并没有不理她。

“好玩吗?”她又问。

“不知道,我没时间玩游戏了。”他回答。

后来,隽岚才知道,郁亦铭这个人是说到做到的,他再也没找过她,不管是看电影,还是别的什么事情。直到几个月之后,她升入高二,教导处给他们开学习动员会,在那个会上,她才又一次听到郁亦铭的消息。

教导主任很激动的宣布:高三理科班的郁亦铭同学已经被美东的一所藤校录取,AP考试总共报了五门,成绩全部五分,等于已经拿到了三分之一的本科学分,按照每个学分1000美金折算,相当于净赚三十万,所以说,知识就是金钱啊!

而猢狲天才又回到了原先千年老二的位置,那间藤校原本也是他的第一志愿,但人家名校要保持多元化,不会从同一所中学招两个国际学生,奖学金更是不可能了,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转投别家,正式的录取通知还没有收到。老师提到他的时候,只能说“某某同学也取得了比较好的成绩”。

隽岚听得十分解气,却又有些失落,她不懂是为什么。

看到仍旧有人纠结这个问题,我觉得有必要申明一下:今后但凡在我写的故事里看到“教导主任”这个人物请自动推定为反面角色,对其言论一概不必当真。

举一个栗子来说——

初二下,教导主任突发奇想,召集全校女生开会,义正词严的指出:“有几个女同学不知检点,居然跟主动跟男同学讲话,还穿没有袖子的衣服,那个短裤短的,我都不好意思看!”

该言论显然是不代表作者立场的,因为作者就是这个不知检点的女同学。《小世界》文中此处也是一样,本来就是夸张的说法,请自动脑补同学们坐在下面窃笑。

当然,如果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很了解内幕,那就随意吧。我只能保证所写的符合事实,以及现实,虽然在校时间不超过一年,虽然现在基本就一家庭妇女,更加没资格做校友面试,但起码还认识一点内部人士,离上海招生中心也近的很。当然,2014学年之后会有什么改变,谁都不能保证,谢谢。

6

那次大会之后,郁亦铭在学校里很是红了一阵,就连他申请学校的essay也被传得神乎其神。

名校的要求总是别致而刁钻的,那一次的题目出得非常简短:假设你写了一部自传,请简述其中的一章。郁亦铭写的那篇,只有几个老师看过,全都觉得很神奇。文章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写得也十分切题,但其中没有自我推销,没有任何简历式的文字,也无关他申请的专业,真的只是自传里的一段而已,一般人是绝对不敢在申请材料里放这样的动机信的。如此另类的文章自然不适合拿来做范本,所以也没有登在校刊上。但这样遮遮掩掩的反倒让学生们好奇,隽岚也是一样,琢磨了许久他究竟写了些什么,却始终没机会读到。

眨眼又是五月份了,别的高三学生正在高考前的最后冲刺阶段,郁亦铭这样前程已定的却已经清闲了一阵子了。隽岚几乎没在学校里看见过他,只有周末回家,偶尔在电梯里遇到,也没怎么讲过话。一年前那场《大逃杀》之后,隽岚一直觉得郁亦铭跟她有些不对,但她也是有自尊心的,人家不理她,她也觉得自己犯不着贴上去。

直到有一次,隽岚从外面回来,走进电梯就看到郁亦铭也站在里面,肩上背着一只旧旧的黑色琴盒。

“你拿的什么呀?”她终于忍不住问。

“卡尔卡西。”他不知道她问的是琴盒里的东西,把卷在手里的那本八开大书展开来,在她面前晃了晃。

“你在学吉他呀?”她说了句废话。

“从前学过一点点,一直想练下去,现在总算有时间了。”他回答。

隽岚点点头,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的,电梯就已经到了郁亦铭家的楼层。

他走出去,轿厢门还没关上,却又回转来,对她说:“我读谱有点问题,你有没有时间帮我看一下?”

隽岚一向是很大方的,不介意帮他这个忙,只是怕看到他妈妈,就回答说:“那到我家去吧。”

到了她家,爸妈都不在,她领郁亦铭去自己的房间,地方很小,只有写字台前面摆着一张转椅,郁亦铭却没有去坐,一屁股坐在她的床沿上,非要隽岚推他,才肯换位子,他却好像挺高兴。

隽岚最烦他那样笑,从他手里扯过那本卡尔卡西,翻开来看。她自以为乐理扎实,读谱根本不是问题,直到这时才发现吉他琴谱跟她熟悉的那些乐谱完全不同,那是她平生第一次看到六弦谱,最多只能帮他解决几个节拍和五线谱上的问题。

他琴盒里的是一把民谣琴,钢弦比较硬,音色得变化也不及尼龙弦那么细腻,弹卡尔卡西那些古典练习曲是想练一下指法,却也不那么容易。隽岚拿过来试了一下,手指好痛,顿时没了兴趣,又塞还给他。

她突然想起来那篇迷一样的文章,就趁机问:“你那篇essay写的到底是什么啊?”

“你想看啊?”他抱起琴弹起来,笑得有些神秘。

隽岚愣了一下,他弹的是《暗涌》的调子。她忘了自己问过什么,静静听下去。她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听人家弹吉它,每一声细涩的滑音,琴弦的颤动,全都进到耳朵里。她觉得他弹得很好,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吉他的音色竟会有这样美。

客厅里传来开门的声音,她妈妈回来了。

隽岚回过神来,拉郁亦铭出去给她妈妈过目,随口找了个老掉牙的理由:“我电脑坏了,他来帮我修一下。”

他们回房间,妈妈也跟进来,靠在门口,看着郁亦铭道:“小郁啊,放暑假就要走了对不对?你成绩这么好,帮一下我们隽岚嘛,教她点学习方法什么的。”

郁亦铭低头笑了笑,脸上没有得意的神色,倒好像有些无可奈何,顿了一下才回答:“章隽岚比我聪明,我都是笨办法。”

隽岚的妈妈听他这么说,以为他就是不愿意,有点不高兴,话里话外的揶揄他:“噢哟,你还这么谦虚,要保密啊?…”

“妈你出去好不好?”隽岚出来打圆场,“他帮我弄好电脑就走,一会儿还有别的事情呢。”

她心里想,可能太多人这样问过他了,他也烦了,不过,他这个人也确实不会做人,碰到人家这样讲,随便敷衍两句都不会,就这样一口回绝了,不单是她妈,要是换了是别人,也肯定要想歪,觉得他考上名校就抖起来了,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这点忙也不肯帮。或许理科班的人就是这副德性,她觉得自己比他懂事多了。

“干嘛说我聪明?存心损我是不是?”她关起门来教育他。

“你不聪明,你笨死了。”他又反过来讲,脸上又是那样的笑,又坐在她床沿上。

她踢了他一脚,说:“对啊,我就是笨死了,你是天才,你走好,千万别跟我们这种凡人一起混。”

他抬头看看她,然后站起来开门走出去。她听到他在客厅里跟她妈妈说再见,还是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不欢而散了呢,想来想去也不是自己的错,渐渐就真动了气。

再看到郁亦铭就已经是七月了,学校已经放假,天气却还没有出梅,靡靡的雨雾从天上罩下来,所有地方空气都是湿的。那一天,隽岚跟着校合唱队去比赛,坐了很久的大巴,傍晚才回到家。她坐车坐的头晕,衣服都没换就往床上一趴,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门铃响起来,开门的声音,有人在门口讲话,

“隽岚你出来一下。”爸爸在外面叫她。

她晕头转向的出去,看到郁亦铭站在门外,手里还是提着那只黑色尼龙布的琴盒。

他叫她去消防通道,对她说:“上次是我不对。”但语气一点不像是在认错。

“什么不对?你说哪次?”她倒是真的不记得了。

“就是说你笨的那次,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继续。

“我怎么记得你是说我聪明,你自己都是笨办法?”她想起来了,很小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要提,“到底是什么笨办法?你告诉我,说不定我学会了,也可以考名校。”

他看着她,没有讲话。雨天,楼道里光线不好,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突然觉得,他或许是很孤单的,这么多人羡慕他,但他倒想变得普通一点,有点小聪明,偷点小懒,就像她。

好像过了很久,他才回答她的问题:“就是一道同样的题目非要想三五种解法,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非要推导个公式出来,结果弄得谁都看不懂。”

她不懂他什么意思,又实在没精神去想,就那样傻站着,直到他把琴盒给她,对她说:“这个琴很旧了,尺寸也小,我不想带走,你如果要就留着,不想要就扔了吧。”

“不带走你就放家里嘛。”她回答。

“我家就快搬了。”他解释。

“也行,那我帮你留着。”她以为他是很喜欢这把琴的。

他低头静了一下,好像是在下决心,但最后只是伸手在楼梯扶手上拍了拍,对她说:“那我走了。”

“好,再见。”她回答,只想快点回去睡觉。

“再见。”

他转身下楼,她以为他是回家去了,直到第二天,才听妈妈说,楼下的小郁已经坐飞机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隽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她和郁亦铭的交情就是那么浅,也可能是因为她得了重感冒,头晕鼻塞的感觉比什么都要直观的多。那场病反反复复,两个礼拜才完全好,她一直觉得,是因为学校大巴上的空调开得太冷了。

三.塘厦,东莞市东南部,面积128平方公里,55万人。

隽岚每次去叶嘉予家,都有种错觉,就好像一步踏错,走进了某个TVB连续剧。

塘厦镇隶属东莞市,位置却与深圳更近些,离罗湖也不过两个小时路程。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叶家年轻的一辈都很香港化,无论是穿着还是口音。

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人物,莫过于叶嘉予的妹妹嘉颖,小姑娘今年十九岁,名义上是在澳洲念大学,却空闲的可疑,隔三岔五的坐十个钟头的飞机飞回来,家里住几天,香港住几天,中环那些名店的SA鲜有几个她不认识的。

和嘉颖相比,嘉予的爸爸倒是很少出现,普通生意人的样子,穿的不出众,戴很好的表,每次见到隽岚,总是对她笑笑,温和而疏远。

叶家的房子在一个高尔夫球场边上,朝西的房间推开窗可以看到球场的果岭,东面的房间对着一大片湖水。明媚无风的日子,湖面波澜不惊,映着岸边茂密的树林,其中许多是很特别的南粤植物,就像木棉,还有刺桫椤,时不时地有一两只叫不出名字的黑白色大鸟在林间飞过,发出一阵哨音般的啼鸣。所有这些,都美得让隽岚意外,直到嘉予告诉她,湖是人工挖的,树是移栽的,就连鸟也可能是房产商放养的。隽岚知道之后有些失望,虽然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现在到哪里去找真正的伊甸园呢?而且,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跟她在此地所见的其他东西更加匹配。

唯一原生态的只有叶嘉予的外公,老人退休前做过村支书,在当地很有些威信,现如今已年过八十,但名义上仍旧是一家之主,平日什么事都不必做,有两部沃尔沃巴士供他随便支配,身体不错的时候,就会带着一班乐师、票友、锣鼓家什,走乡穿镇,搭起台子来唱粤剧。

隽岚第一次见他,是在乡下老宅的客堂里,房子是许多年前盖的,虽然经过几次整修,但还是保留了原来的结构,日光从天井照进来,就好像是从时光之外穿越而来。室内的陈设大多也是旧的,八仙桌,太师椅,外公很严肃的坐在那里。初见,隽岚以为他很凶,嘉予领她走过去,她心里还有些怕,紧握着他的手。

外公有些耳背,嘉予介绍她的时候说的很大声:“阿公,这是我女朋友,她叫章隽岚。”

阿公对她笑,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叫她的名字,又对她说了许多话。阿公的口音和她惯常听到的粤语有些不同,她听不懂,转过头看着叶嘉予。嘉予只是笑,不说话,看起来倒有些不好意思。

“阿公说什么?”她追问,愈加好奇。

嘉予看着她,缓缓道:“白头到老,生许多小孩子。”

这句话,她记得的那么清楚,或许此生都不会忘记,只因为那一刻,她好像真的能看见自己同嘉予白头偕老,儿女成双。从那一天开始,她便跟嘉予一样叫他“阿公”,她每一次去,阿公都会到街口来迎,嘉予的妈妈劝过也骂过,全都没用,吃饭总要她坐在边上,夹许多菜到她碗里。

阿公不会讲普通话,隽岚也说不来粤语,两人其实并没有说过几句话,但阿公很喜欢她,从第一面开始。她也不懂是为什么,可能只是因为她不化妆,头发剪到齐耳,不染不烫,也可能是因为听嘉予说她会弹钢琴,父母都是老师,又或者是因为她名牌大学毕业,还留过学。“”、“大家闺秀”,这是阿公说的不多的几个不用嘉予翻译,她就能听懂词,她受宠若惊,却又觉得难得的亲切,也许原因比她想的要简单吧,只是人与人的缘分罢了。

从她和叶嘉予在一起,到她第一次去叶家拜访,这中间有一年多快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他们是在美国开始的,她爸妈很早就知道她有男朋友了,都不用她说,打电话到她住的地方,听到边上有男声,妈妈就问了:“是不是交男朋友了?叫什么名字?哪里人?父母是做什么的?…”第六感比雷达还灵敏,三百六十度的问题比查户口还细致。面对这些,隽岚不是招架不住,而是觉得迟早都是要说的,晚说不如早说,早点挑破,以后无论做什么还方便些。

而叶嘉予一直没有跟家里提过有她这么一个人,她脑子里还是学生时代的那一套,从来没想过见家长的事情,倒是她妈妈三天两头反反复复的问:“你们到底怎么打算的?”或者“什么时候带他来给我和你爸看?”她听了,觉得烦,又怕嘉予多心,只跟冯一诺抱怨过。一诺反倒比她着急,想法竟然跟她妈妈差不多,总觉得这是个问题,特别是他们这样的状况——她追了他这么久,两个人才在一起。

后来,他们从纽约搬到香港,嘉予是过去高就的,离家也近了许多,而隽岚却要重新找工作,找房子,一切从头开始。那个时候,她不是没有过怨意,或许也是因为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年纪大起来,渐渐的就会去想一些从前没有想过的事情。但她还是没有跟嘉予说过什么,为什么不说?是怕他不肯?怕结果不好?还是在等他提出来?隽岚自己也说不清楚。

到香港几个月之后,她开始在JC上班,有租房津贴,薪水也还过得去,零零碎碎地一切都安顿下来了。某天夜里,她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他从外面回来,她已经睡着了,他在她身边坐下,摸摸她的脸,把她叫醒,突然对她说:“找一天跟我回家吧,外公身体不好,我想去看看他,我家里人也都说想见你。”

隽岚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见家长的事,按照嘉予的说法只是因为阿公身体不好,但后来又听嘉颖说,是因为她过生日,大哥问她要什么礼物?她说:“礼物就免了,你带个女朋友回来吧。”所以,一切都要谢她。为阿公探病,给妹妹的礼物,可能就是一半一半吧,到底为什么似乎也没什么可穷究的,毕竟这也是迟早要做的事情。

而且,在这件事情上,叶嘉予做的是很周到的。带隽岚回家之前,他特别空出一周时间,跟她去了一趟上海,拜访她的父母。一家人坐在外滩江边的餐馆吃午饭,初秋,难得的湛蓝的天,江面上空气澄澈。那间餐馆,他们几年前就来过,如今再来,却是全然不同的感觉。

爸妈对嘉予很满意,饭桌上,所有人都表现良好。直到最后,妈妈话多起来,拉着嘉予,不停地说自家女儿有多好多好:“嘉予啊,我跟你说,你可要好好对我们隽岚,现在外面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有几个?从小到大就是读书练琴,练琴读书,从来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也是因为我们对她管教的严格,我跟她爸爸一直觉得,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情,高中里应该念书的时候就认真念书,等上了大学可以开始交朋友,大学毕业嘛就应该开始考虑成家立业的问题了,你说是不是?”

嘉予在一旁听着点头,隽岚看看他,有些尴尬,觉得妈妈好象王婆卖瓜,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套“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情”的理论,她好像从来都没听见过。

他们在上海总共待了六天五夜,嘉予就住在她家,夜里就睡客厅。他身材高大,躺在那张三人沙发上,腿都伸不直。隽岚的爸妈知道他的家境,觉得有些不过意,他倒没什么,好象这是很自然的事情。隽岚也不原意他去住酒店,爸妈在这里,她肯定不能跟他住过去,倒不如就这样,朝夕都能见到,更像是一家人。

离开上海的前一天,半夜,她溜出去,把嘉予叫醒,带他去她的房间。这样偷偷摸摸的反倒有种别样的刺激,她差一点叫出声来。事后,他躺在她身边,床很窄,两个人并排睡着几乎严丝合缝。

“这把旧琴你还留着?”他看到挂在墙上的吉他。

“嗯,离开纽约的时候一起打包寄回来的。”她回答。

“不是买了新的了嘛,我以为你丢了呢。“他又说。

“没有,”她摇头,迷迷糊糊的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临走之前,妈妈叫隽岚去房间里,拉着她的手,对她说:“要是他家里人不喜欢你,你就回来噢。”

隽岚觉得这话有点搞笑,看妈妈眼泪挂在眼眶里,突然也动了感情。这或许就是人生中必须经历的事——二十多年被珍爱的孩子,长大,离家,是否还能被别人继续这样珍爱着?对为人父母者来说,这是一个哪怕只是想一想,心都会抽紧的问题吧。

就这样,隽岚第一次上门,一切顺利,皆大欢喜。那之后,所有人总算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包括她爸妈,还有冯一诺。

隽岚把阿公的话告诉一诺。一诺听了就笑她,叶家的媳妇怕是没那么好做,嘉予的阿公这么说,意思很明白了,要做叶嘉予的老婆,最重要就是会生养,生的多,而且一定得有男丁。

8

结婚之后,是不是真要生到儿子才能收手,倒不是隽岚眼下想的最多的问题,她唯一关心的是嘉予对她的态度。自从见过双方家长之后,或许更早,从他们来到香港开始,他们之间就有些东西在迅速的冷下去。她不太会总结,却记得那些细碎的小事,比如他发给她的短信,从最开始的“北鼻我今晚加班不能和你一道吃饭你早些回家路上小心”,到现在简简单单几个字“加班不用等我”,越来越简短,就好像是在拟电报。

这种事,她只对冯一诺说过。一诺安慰她,一段感情里总有起落高低,老夫老妻了,不可能总是如胶似漆。这都是些套话,她也懂的,如果换了是一诺遇到这样的事,她大概也会这么说吧。但事实上,她和嘉予并非老夫老妻,他们认识有五年,在一起的日子尚不到三年,前面还有漫漫的岁月摆在那里,而可供消磨的幸福却像是烈日下面的水洼一样干涸下去。

隽岚觉得,她所需的真的不多,卑微到只是想和他多说些话而已。但嘉予几乎从不跟她讲工作上的事情,她自己过的也是上班下班两点一线的生活,可以拿来聊聊的也就是公司里的那些见闻。

郁亦铭来了之后,能说的话题倒比从前多了许多。不是因为她特别注意他,而是他这个人实在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了,今天要换立式的写字台,明天叫女同事帮她打领带,后天又买一副拳击手套回来,戴在手上,在办公室里晃来晃去。可能是她不太擅长讲故事吧,原本觉得有些意思的事情,经她的嘴讲出来,好像又没什么意思了。

这一次从塘厦回香港,两个多小时的路,她也是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絮絮地跟嘉予说话。

直到嘉予突然打断她,笑问:“这个郁亦铭是何方神圣?怎么一直听你起?”

她浑然不觉,连忙否认:“不就是公司里一个讨厌的人,我哪里有一直在说?”

嘉予笑了笑,没有再问下去。

她有些尴尬,想要换个话题,搜肠刮肚的总算想出来一个,对嘉予说:“我们部门刚成立,你手里要是有资产评估的事情千万介绍给我。”

嘉予轻笑道:“现在搞到连生意也要你们自己揽?你这份工的性价比真是越来越低了。”

隽岚看他不太上心,赶紧把重要性分析给他听:资产评估部才刚开张,人都已经招到了,工作却不多,公司里大小老板都在到处揽生意,如果她能找到个客户,无论大小,一定是大大的加分,那个高级经理的位子也就不用怕争不过别人了。

“还有谁跟你争这个位子?”嘉予笑问,仍旧像是在听一个小儿科的故事。

隽岚脱口就要讲,却又生生的咽回去,换了一种说法:“就是一个跟我差不多级别的人,你不认识的。”心里却在想,郁亦铭,又是郁亦铭。

此时已是是岁尾,眼看着又是一年过去了,上海早就入冬,纽约一定已经下了好几场雪了,香港却还是热的反常。圣诞节假期之前,资产评估部的新人基本已经到位,Johnson邀部门全员聚会,地方定在一间名叫Bron Sugar的酒吧里。

那一天恰逢周末,嘉予午后去加班,傍晚打电话回来,说是有一个电话会议,一直要开到晚上。隽岚一个人吃过晚饭,在常去的那间琴行消磨时间,看着店老板给她的吉他擦柠檬油,然后一根一根的换弦。

入夜,她离开琴行,背着琴盒走路去酒吧,踏进“棕糖”,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看到。这个钟点对她来说已经是上床睡觉的时间了,若论夜生活,却还嫌太早,场子里人头稀落,只有吧台那里坐着几个人,酒保还在抹桌子、收拾东西。

隽岚正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吧台边倒有个人探头探脑的对她挤眉弄眼,细一看竟是郁亦铭,身边还坐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身上穿一件抹胸式的超短裹身裙,大半酥胸,两条长腿,统统露在外面,头发全部烫卷,吹得老大,刚好挡住旁人的视线,所以刚才隽岚才没看见他。

见隽岚已经看到自己,郁亦铭还是不跟她打招呼,继续努嘴摆手。

隽岚觉得奇怪,跑过去问他:“郁亦铭,你在干嘛?”她还是学校里的旧习惯,喜欢连名带姓的叫他。

他突然一脸懊丧,好像她坏了他什么好事。隽岚正一头雾水,旁边的艳女倒先站起来了,转头问郁亦铭:“你到底有几个名字啊?”说完仰头笑笑,踩着高跟鞋走了。

等艳女走远,郁亦铭一把拉隽岚坐下,说:“你看,你坏我的好事。”

隽岚猜到不是什么“好事”,鄙视的看看他,说:“我怎么知道你在耍什么花样?”

“你这个人什么都不懂,出来玩,怎么可以叫名字?!”他批评她。

隽岚无语,只能嘲他:“你倒还蛮懂的。”

郁亦铭却浑然不觉这是讽刺,谦虚道:“也就是一般吧。”说完伸手叫酒保过来,熟门熟路的替她点了一杯黑巧克力马天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