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张开双臂朝她这边走过来,嘴里大惊小怪的说:“呀你怎么在这里?!”

隽岚一惊,想不通此人为啥这么热情,直到看见那妞从她身边经过直奔郁亦铭,才知道是自作多情了。

有姑娘投怀送抱,郁亦铭哪会客气,伸手跟那妞抱了一抱,两人就跟见了亲人似的聊起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今天一早来上班的。”

“啊?我怎么没看见你?”

“…”

隽岚在一旁围观,接待员也还记得她,向她道歉:“我以为你是来做实习的大学生,真对不起。”

隽岚自然说不要紧,心中纳罕,我看上去有这么嫩吗。

郁亦铭在旁边笑:“你穿这么Hippie,没当你是送外卖的就不错了。”

她低头看看身上那件洗得退了色的外套,说:“还不都怪你,我说你小子不会是存心的吧。”

“你说呢?”郁亦铭反问。

“那就是存心的。”隽岚回答。

只是说笑的一句话,郁亦铭倒好像当真了,不再理她。

“你这人怎么说生气就生气,像小孩子一样的。”隽岚拿胳膊肘撞撞他。

“你离我远点,当心我害你。”他冲了她一句。

她气起来,冲回去:“你早上走的时候都不叫我一声,可不是害我嘛?!”

听她这么讲,郁亦铭也来劲儿了,回答:“按门铃没反应,打电话不接,你要我怎样?撬门还是爬窗?!”

隽岚还想再骂,却看到Blair端了餐盘走过来,只好收声了。

21

等他们都买好了东西,三个人刚好坐一桌。

Blair和July不熟,只能泛泛的客套几句,问了些诸如,“喜不喜欢纽约?”“觉得天气怎么样?”之类的问题。隽岚如实回答,她并不是第一次来,从前还在这里住过一年多。Blair又问她是哪一年的事情,聊着聊的就说到她前一份工作上去了。

回想起来那一定是她运气最好,过得最顺溜的几年。因为叶嘉予在纽约,她毕业之后也一门心思想在这里找工作。她念的大学很水,成绩更水,而且那一年经济危机还余波未尽,很多跟她差不多水平的人花了大半年,满世界的拉关系才找到饭碗,她却是一击即中,参加了一家银行的校园面试,很顺利就得到一份做信贷风险分析的工作,专业对口,顶头上司人很不错,虽说薪水不是太好,但养活自己还是够的,而且上升空间很大。只可惜所谓的“上升”始终存在于计划中,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她在那间银行只做了不到十个月,就辞职去香港了。

郁亦铭在旁边一直都没出声,听到这里突然开口问她:“既然这么好,为什么要去香港?”

隽岚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是为了叶嘉予才离开纽约的。当时金融业年景不好,叶嘉予那个行当更是如履薄冰,他在香港找到一个更好的机会,他家里也需要他相帮,而香港离塘厦很近。提出辞职之前,她也曾犹豫过,但那个时候,他们过得那样好,她不能想象与他两地分居,跟他去香港,似乎是唯一的选择。说起来就是这么简单,但这样的答案肯定是不上台面的。

“个人原因。”她笑了笑,想就这样混过去。

郁亦铭却不放过她,又问:“什么个人原因?”

她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给她出这样的难题,当着Blair的面,又不能对他说“关你屁事”。

“不用管他,”Blair笑着圆场,“Ming这个人是有些奇怪的,不过,他们那种人都这样,也难怪。”

“他是哪种人?”隽岚又来了兴致,斜睨着郁亦铭,反将他一军,倒要看看他在老板面前还敢不敢撒泼

“Ming这个人太学院派,不懂人情世故,”Blair道,“他初来JC的时候,我其实很意外他会接受这么一份工作,所有人都觉得他适合理论研究,他的大学教授对他喜欢的不得了,那推荐信写的,跟亲儿子差不多。”

开头还有点揭短的意思,后面的话却又是在夸他了,隽岚觉得没劲。就在此时,好像为了证明Blair对郁亦铭同学的认识是不正确不全面的,又有个姑娘朝他们坐的这一桌走过来,短发,穿套装,胸前吊门卡,看样子也是在附近大厦上班的,挂绳上的logo仿佛是一间律所。

女律师到底要比接待员内敛一些,没有再演一出久别重逢,只是跟郁亦铭打了声招呼,然后幽幽问他:“我的星盟里程卡还在你那里,什么时候还给我?”

“我打电话给你,一定。”郁亦铭不置可否,可能是因为当着Blair的面,他到底也是有些尴尬的。

“好,等你电话。”女律师又幽幽答道,瞥了一眼隽岚,就走了。

从头至尾,隽岚始终侧目旁观,心里想,Blair还说你学院派,你这分明就是妇女之友嘛。

却没想到还有更劲爆的,女律师走掉之后,聊天继续,Blair转向郁亦铭,说:“对了,见到你妈妈,代我谢谢她,这次培训准备时间这么短,若不是她帮忙,怕是请不到牛博士。听说这次JC协办那个研讨会,请的哪几个学术界的嘉宾也是她帮忙牵的线,是吗?”

这几句话里面信息量太大,隽岚的脑子差一点当机,细一想又有些纳闷,郁亦铭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唔了两声就过去了。

下午培训开始,牛博士在上面讲课,隽岚在下面开小差,Google了一下Dr. Neman以及郁亦铭老妈,发现他妈妈竟也在那间大学教书,已是终身教授,还得过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的一个什么奖。她不禁想起前一天夜里,他们俩在皇后区那间小店里吃牛肉面的时候,郁亦铭对她说的那些话。他把自己的大学生涯描述的那么可怜,没有机会做研究助理,为了挣钱要去开夜班出租车,实际上却是这样,存心骗她还是怎么着?她百思不得其解。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一班人又约了一起去吃晚饭,几个本地office的人提议了一个地方,竟是一间可以唱卡拉OK的夜店,隽岚没什么兴趣,无奈是集体活动,只能去参加。

电梯里人多眼杂没有说话的机会,直到出了公司,走到街上,她追上郁亦铭,问他:“你妈妈也在美国?”

“是,”他回答,“还是在大学教书,在长岛有个房子。”

的确,单国家科学基金会的那笔奖金就足够在那里买个海景别墅了。

“那你为什么要去摘葡萄?开出租车?”她又问,心想他们这么熟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有必然联系吗?”他却反过来问她。

隽岚愣住,不知道这话还怎么说下去,或许这就是分开太久必然会遇到的尴尬,各自走上一条不同路,做不同的选择,遇到个各种各样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在某个地方遇到,还能认出彼此,却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人了,就好像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放弃一份好工作跑到香港去,她也不懂他为什么会去开出租车,一定都有自己的理由,但又都不是一句两句话可以解释清楚的,是否要费这个功夫?全要看愿不愿意了。对方能不能理解?也不一定。

她不说话了,郁亦铭却又凑上来,问:“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生活的圈子特别窄?”

她瞥了他一眼,见他一副诚恳的样子,就勉强回答:“不觉得,香港到纽约十几个钟头飞机,我走的够远的了。还有,你听见Johnson说的那个Crains.的案子没?那间公司在班加罗尔,说不定还要去一趟印度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笑着打断她,“走再远,遇到的也是差不多的人,过的也是差不多的日子。”

“那你还想怎么样?”

“试试看走出去,过不一样的日子。”

“一年有二十天年假,尽管去旅游好啦。”

“我说的又不是跑去什么国家公园自虐,或者什么名胜古迹前面拍照。”

“哦,我知道了,”听他这样讲,她突然灵光一现,“你说的是去纳帕采葡萄,或者在纽约开出租车,对吧?”

“我还在Coney Island的游乐场扮过动物人卖过热狗,还在帕萨迪纳教过跆拳道…”他补充。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又来JC工作?”

“这跟我刚才说的不矛盾,”他笑了笑,回答,“除非你否认做小白领也是一种人生体验。”

她听了就来气,无端端跑来与她抢升职机会,原来只是他众多“人生体验”中的一种罢了。

“好,那这一次你打算体验多久?三个月,一年?完了之后再去哪里?去山东种土豆,还是阿拉斯加做渔夫,还是,还是…”她莫名其妙激动起来。

他却静下来看着她,一路走着都没有再讲话,直到走进地铁站,突然停下来,对她说:“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她问,

“上午培训的时候输给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她莫名其妙,很想冲他一句,知道你聪明,不用总是出来现了!

他却还要卖关子,四下看了看,说:“这里人这么多…”

正是下班时间,地铁通道里人来人往,走得慢一点都有可能被人家撞到,见几步之外有个快照亭,他拉她进去,顺手放下门帘。亭子里就那么巴掌大一块地方,板凳刚刚够两个人并排坐,也得紧紧挨着才行。

郁亦铭侧过身,看着她说:“我出过一场车祸,撞得不巧,伤到头,恢复的不好,有时候脑子一片空白,没有思维能力。”

“啊,真的?撞哪儿了?”她吓了一跳,凑上去扒拉他的头发。

他怕痒,抓住她的手大笑,她知道上当了,手腕又被他抓的很痛,登时火冒三丈。

“你别急啊,开玩笑的,”他拖着她不让她走,继续说下去,“其实,我是不想得罪人,你跟西海岸office那个Jim争得那叫一个脸红脖子粗,吵赢了有意义吗?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你知不知道?”

“啊?真的?”她又是这一句,她是社交白痴,情商几乎为零,也知道自己三不五时的得罪人,却还是嘴硬,“我说郁亦铭,你哪里学来这些?Blair还说你学院派,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世故?”

他又低头笑,好像在为她的智商着急,笑了一会儿才承认说:“还是骗你的,”

“你怎么这样啊?!到底为什么?有话快说,不说我走了。”她这人本来就没什么耐心。

“哎,你别急,这次是真的是真的了,”他清了清嗓子,“输给你是因为我知道你的脾气,你这个人像小孩一样,玩起来容易当真,而且非赢不可,输了会恼羞成怒,赢了就会很开心,我喜欢你,所以,想让你开心。”

“什么跟什么啊,我哪里有当真?你还好意思说我像小孩子?!”隽岚觉得他很荒谬,刚想要反驳,却突然意识他说了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她盯着他问。

“哪一句?”他反问她。

“让我开心前面。”

“你这个人输了会恼羞成怒。”

“不是这句,是另一句。”她急起来,又不知该怎么说。

“我喜欢你?”

“对,就是这句。”

“怎么了?”

“你为什么说喜欢我?”

“因为我喜欢你啊。”

“你说喜欢我,意思其实是我这人还行,不讨厌,对不对?还是…”她不知道怎么解释,看郁亦铭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真是小题大做了,“我就当你是随便说说的,我们走吧。”

他还是拉着她不让她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章隽岚,我喜欢你。”

“胡说八道有意思吗?!”这下她知道他不是随便说说的了。

“否则我干嘛熬夜帮你做事,跟你抬杠,带你去吃牛肉面,替你操心,随便怎么无视我,怎么扫我的兴,还故意输给你?”他似乎有理有据,“我对随便哪个‘还行、不讨厌’的人都这样,吃得太空吗?”

隽岚傻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才笑起来,这回她肯定不会再上当了。

“你骗人。”她巴拉巴拉的说下去,“搞了半天,你跟我抬杠还是看得起我咯?你替我操心?我有什么事情让你操心啦?还有还有,那碗牛肉面,钱还是我自己付的,就连去Queen’s的出租车钱,你也要跟我劈硬柴…”

郁亦铭无可奈何的看着她,叹了口气,伸手把她拉近,吻在她的嘴上,总算让她停下来。

“现在信了吗?”他低声问。

她还是摇头,不是说不信,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看着他,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装这么无辜干什么?!”他又对她凶起来。

“你还问我?!”她推了他一把,“你亲我干什么?”

“别搞得好像我非礼你,你也Kiss back了好不好。”

“你乱讲,我哪有回吻你!”

“否则怎么会这么久,你推开我不就行了嘛?”

的确,推开他不就行了?她有些糊涂,自己这是怎么了?!

还有,真的很久吗?她究竟在干什么?!

22

隽岚不敢再想下去,一下子站起来逃出去,衣服上的拉链钩到快照亭的门帘,差点把整块布都扯下来。郁亦铭跟着跑出来,在闸机口追上了她。

“我有男朋友的。”她低头翻包,一边对他讲。

“我知道,上次看到过的。”他回答。

“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已经在商量结婚的事情。”她继续说下去,手提包已经彻底翻过一遍,钱包还是没找到,一定是早上出来的时候太急,根本就是忘记带了。

他没再说什么,拿出钱来买了两张单程票。两个人进站上了车,找位子坐下,似乎很有默契的不提刚才的事情。纽约的地铁还是她熟悉的那副老样子,列车行进发出的轰鸣在隧道里回荡,半路有拉手风琴的人上来,唱着东欧风情的民歌讨钱,周遭这样吵闹,倒也省去了讲话的必要,免得尴尬。

行至两站中间,车厢里的灯突然闪了几下,一下子全暗了,几秒钟之后又有几盏亮起来,或许是因为看过的惊悚片太多,隽岚一直很怕这样的状况,下意识地抬头去看郁亦铭,明灭之间,他似乎也正在看她。

对视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列车便靠站了,灯光总算全部恢复正常,隽岚看到站台上熟悉的站名。曾经有几个月,每天傍晚下班,她坐地铁到这里,下了车再走十分钟,便到家了。

她站起来,郁亦铭伸手拉了她一下,对她说:“还没到。”

“我不太舒服,不去了,你替我跟他们打声招呼。”她回答,头也不回的走出去,只比他快了一点点,她刚下车,车门就在他面前关上了。

出了站,天已经全黑,又飘起一点小雪,落雪天看不见星星月亮,黑得深不见底,宛如一个虫洞,而雪花就好像是从宇宙另一边穿越而来的。她低着头,冒雪往前走着。那条路,她熟的不能再熟,几乎不用看,走过一个街区,那座房子就在眼前了。

她站在街角,隔着一条马路往上看,五楼那个窗口没有亮灯,但窗帘的样式仿佛变了,一定是有人住着的。那种感觉有些奇怪,那间公寓曾是她当作家的地方,其中的格局她还记得一清二楚,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如今却已经是别人住的地方了,所谓物是人非可能就是这样。

那扇朝北的窗后面是厨房和小餐厅,旁边有个很小的房间,是他们用来放洗衣干衣机的,她总是在那里烫衣服。她自己是不怎么打扮的,叶嘉予也不是讲究穿着的人,但因为工作需要,每个礼拜总有五天西服革履。公司同事都是拿出去洗烫,跟她在一起之前,他也是这样的。

“老婆娶回来是享福的,不是洗衫的。”他这样对她讲。

这种话听着总是开心的,但她还是想帮他做些事。用冯一诺的话来说,此种心理就象是动物在宣誓自己的领地。某些女人厨艺好,可以说:我占领了这个男人的胃。她这个人手比较笨,不会做饭,更加不会烤蛋糕,也只有洗衣服还能凑合一下,实在不行,不是还有洗衣机嘛,至于烫衣服,她从前没有试过,但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心里估摸着应该不难,至少这件事情,她可以帮他做。

第一次烫衬衣是在夏天,尽管开了空调,她还是弄得一头大汗,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干脆就把身上的T恤和短裤都脱了,只剩Bra加内裤,烫衣板就支在那扇窗前面。

烫到一半,叶嘉予从外面回来,见她这副德性,赶紧跑去拉窗帘。

“怎么啦?”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