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对面的人都看见了。”他回答,转身却过来吻她。她笑起来躲他,他却不放手,将她抱到窗台上,Bra也解了。

那窗帘其实只是一道薄纱,遮也遮不了什么,她贴在他耳边问:“你现在不怕被人看到了?”

后来,他的衬衣就总是拿回家来洗,不管是多少钱买的,也无所谓她烫得好不好。她其实是挺懒的一个人,又喜欢临时抱佛脚,周末贪玩,总要挨到星期天晚上才开始收拾他下周要穿的衣服,穿过换下来的一股脑丢进洗衣干衣机,选个快速程序,一次搞定。烫衣的技术也总不见长进,还喜欢把烫好的衣服穿在身上,再烫下一件,烫好了,就再套在外面,原本就烫得不怎么平整,这么一穿更没有骨子了,他倒也不在意,反倒很喜欢看她这样偷工减料的做事。说起来挺可怜的,跟她在一起之后,只有出差的时候,衣服都是在酒店送洗,他才能穿上烫得笔挺的衬衣。

叶嘉予可怜的地方还不止这一个,做他那一行,收入虽好,出差却也是家常便饭。而且市面不景气,公务舱没得坐了,即使是跨洲旅行也是经济舱的位子,一两个月飞一次,十足的体力活儿。除此之外,工作时间也很长,一年下来,不加班的日子数都数得出来。虽说每次加班过八点,便有四十美金的饭贴,但吃饭还是有一顿没一顿的,他有时候嫌麻烦就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些零食对付过去,有时候太晚了又吃不下,慢慢的,胃就变得不大好。隽岚就怕他这样下去会越来越严重,时常打着揩油的旗号,用那四十块钱买两份外卖去他办公室,和他一起吃,有时候吃得省一点,就连第二天的菜也可以一道买了。

旧同学中有知道叶嘉予底细的人,都觉得他与其这样辛苦,还不如回家去帮忙。只有隽岚理解他的选择,她实在难以想象他跟一帮土财主坐在一起,在酒桌上谈生意。

叶家在东莞有几间颇有规模的工厂,跟那里大多数工厂一样做的都是外贸订单,每逢旺季,流水线二十四小时连轴转。若是真的回去帮忙,肯定也不会轻松,但再怎么说也是自家的生意,不像在这里,为别人做嫁衣裳。有段时间,他家里人似乎也希望他回去,似乎也是因为经济危机的冲击,遇到一些麻烦,总算后来情况好了些,便又不了了之了。

那些日子,似乎就是这么在指缝间溜过去的,回想起来,就好像那句她很喜欢的广告语——“两人一世界”,外头金融海啸正如火如荼,隔三差五的在新闻里看到这家公司破产,那家的老板被抓,于她却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唯一留在她记忆里的,只有一个关于烫衬衣的笑话,说的是华尔街的投资银行家对市场的预期,如果他星期天洗完衣服,烫了五件衬衣,就表示他对后市走势持乐观态度,如果一件都不烫,就是彻底的悲观。

尽管有些冷,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听过了还是会会心一笑的,只因为那是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这样的笑话似乎一夜之间就在他们工作的圈子里风传起来,从一个邮箱抄送到另一个邮箱,看过笑过,却也有那么一点点不安留在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事情也会轮到自己头上,被老板叫去谈话,收拾好东西,等着拿人事部的大信封。而隽岚之所以记得这个笑话,却是完全不同的原因。

某个星期天,还是一样的laundry day,洗衣服的大日子,她也这样问叶嘉予:“下个礼拜要烫几件衬衣?”

他却没有告诉她后市走势如何,看着她问:“隽岚,如果我去香港,你会不会跟我一起去?”

之所以要去香港的原因,叶嘉予没有说过许多,只说是因为有份更好的工作在那里等着他,而且还可以兼顾到家里。

隽岚很想问:那我呢?他会怎么回答,她不确定。

在她长住过的几个城市当中,她觉得自己最喜欢纽约,倒不是因为这座城真的有多好多好,而是因为她在这里有过最好的回忆,最自由,也最完满,外加那么多间音乐厅,她最喜欢的吉他用品商店和摇滚酒吧。

但叶嘉予说要走,她就走了。

细想起来是有些奇怪的,他们似乎总是在岛上过日子,先是这里,然后又是香港,一样四面环水,一样人来人往,一样朝九晚五,一样坐地铁通勤,有些东西却变了,可能永远都不能再变回去。

那个时候,叶嘉予是先一步去香港的,她晚了几个礼拜才飞过去。他到机场来接她,车子经过青衣海滨公园附近的一个商场,她从车窗看出去,几个工人正在更换路边的滚动广告,其中一幅广告画的一角已经落下来,她看不真切,仿佛就是De Beers的“两人一世界”,后来想起来,就好象是一种征兆。

隽岚不知道自己在那个街角站了多久,看着,想着,直到对面五楼那扇窗里灯突然亮起来,一个人影从窗帘后面走过,仿佛是个女人。

那里是别人的家了,她对自己说,低下头拿出Blackberry,在上面上打字:

我在格林威治,我们的房子有人住了,那人把窗帘换成了罗马帘,还不如原来的好看,…

写到这里,又退回去,把关于窗帘的那句删了,改成:

还有,我爱你。

几个字打完,她犹豫了一下,发了邮件给叶嘉予。

发送键刚刚按下去,Blackberry突然震起来,吓了她一跳,差点儿就失手扔了。仔细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郁亦铭的号码,她迟疑许久,才接起来。

“我就想问问你好不好?”他说。

“现在好了。”她回答。

“刚才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以后别这样了。”

“玩笑总要开的。”

“不过分就行,”究竟什么算是过分?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好。”他回答,静了一下才又开口,却是完全不同的语气了,“但是你这样反应很伤我自尊的好不好。”

“那你说我该怎么反应?”她配合他,也换了玩笑的口吻。

“总该有点开心吧,当然也别陷太深,我不是个好人,可能算是个好人吧,但肯定不是好男人…”他又自夸起来,一点都不像被伤了自尊。

她打断他,冲了他一句:“这话你对自己说去,别陷得太深。”

突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又把她吓了一跳,这回真的把BB扔地上了,回头一看,竟然就是郁亦铭拿着电话站在她后面。

“你干嘛跟在我后面?!”她叫起来。

“你当我想跟啊?你不是没带钱包吗?打算走回去啊?”他反问她,弯腰替她把BB捡起来。

她没话说了。的确,他要是不来,自己只能走回去了。

“坐地铁吗?”他问她,提都没提她为什么突然发神经跑到这里。

她有些感激,说:“还是打车吧,我冷死了。”

“站了这么久,活该冻死你。”他又咒她,不等她想出词儿来反击,就跑到前面大路上去拦出租车了。

等他们坐上出租车,隽岚的电话又响了,这一次,是叶嘉予。

“纽约现在是晚上吧,你怎么还在外面?”他问她,应该是看到信了。

“马上就回去了。”隽岚回答。

“那路上当心。”

“好。”

“几号回来?”

“下周末。”

“隽岚。”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怎么了?”她问,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讲。

“我去接你。”

“好。”

又讲了几句,就道别了。叶嘉予那边先挂断,该说的似乎都说了,只是隽岚觉得心中空阔,她没有听到想听的话,当然,有些事强求就没有意思了。

次日去公司,一早便在电梯里遇到西海岸office的Jim,此人问郁亦铭:“昨天怎么没见你去酒吧?”

他笑了笑,说:“另外有点事。”

Jim又问隽岚:“July,你好像也没有去?”

“不舒服,回酒店睡觉了。”她回答。

说话间就到了JC所在的楼层,临出电梯,Jim又看了他们一眼,倒好像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八.香港,是世界上最大最繁忙的城市之一,全球仅次于纽约、伦敦的第三大金融中心。

两个礼拜的培训开始的仓促,结束的也同样的潦草。隽岚还没来得及把牛博士发给她的那张真心话卡用掉,一伙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就又散了。

回想起来,那两个礼拜真正放晴的天气只有两三天,其余不是下雪就是阴天,气温始终在零下徘徊,到了出发的前一天,更是降温加大雪。

回香港的飞机还是在肯尼迪机场起飞,一行人到达机场,随处可见的显示屏上几乎都转到了新闻台,不管是CNN、ABC还是Fox,不断滚动播出美国东北部冰冻天气警报,提醒民众取消一切不必要的外出计划,室外呵气成冰,大片大片的雪不停的落下来,像是要把机场整个埋了,跑道还在清理当中,航班自然是晚点了,什么时候能飞,谁都不知道。

无数旅客滞留在航站楼里,有些人甚至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在附近的酒店里安营扎寨,几乎搞到一房难求的地步。隽岚他们没有别的办法,也只好耐心等待。打发时间始终是个难题,有人去逛街买东西,也有人去看免费电影,唯独她最上进,找了个地方加班工作,研究资产评估部即将经手的第一个案子,Crains.。

这是Blair为他们揽来的生意,某美国公司欲收购一个印度软件企业,需要他们出一份第三方评估报告。虽说Crains的规模不大,JC的赚头也有限,但开门第一桩买卖不管怎么说都是很重要的。

一开始Johnson还跟她一起,但毕竟是五十多的人了,坐的时间长了腰酸背痛,终于受不了,预约了一个水疗,做按摩去了。剩下隽岚一个人继续用功,一直做到夜里十一点多,候机室里闷热异常,她开始犯困,站起来伸懒腰,发现其他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只有郁亦铭坐在她斜对面的一个位子上,仍旧对着电脑奋笔疾书。他打字很快,看起来不像是在建模,倒像是在写什么东西。

若是从前,隽岚一定会悄悄跑过去拍他一巴掌,大喊一声:你整谁的黑材料呐?吓他一跳,但现在肯定不会这样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吻之后,她便有意识的跟他保持距离,他似乎也有感觉,没有再凑上来。

哪怕再傻的勾当,她都会跟冯一诺交待,但这件事却是任何人都没告诉,就当是烂在肚子里了。此时再想起前段时间对叶嘉予和薛璐之间的种种猜测,说到底不过就是捕风捉影罢了,自己倒真的跟别人玩起暧昧来,她悔不当初,同时又有些惋惜,似乎刚刚找回一些少年时的感觉,就变成了这样,可见玩笑是不能瞎开的,人长大了也不可能再像小时候一样。

一直等到深夜,他们那个航班才开始登机,又在位子上坐着等了许久,才有跑道空出来可以起飞。

隽岚给叶嘉予发了条消息,说自己已经登机,回信很快就来了。

“等你到香港,我们一起回一次塘厦好吗?”他这样写道。

这么急?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来不及回复问为什么,空姐已经走到跟前,关照她关闭移动通信设备。

飞机腾空,又是十几个小时越洋过海,热闹了一阵之后,灯光逐渐暗下去,邻座的人都睡了,隽岚也裹上毯子想睡觉,却怎么都睡不着,最后只好又打开电脑看Crains的资料,看累了又继续睡,结果还是徒劳,就这样一直折腾到赤腊角机场,走出机舱,外头艳阳高照,空气湿暖,感觉好像突然间就大地回春了一般。

排队出关,取了行李,一行人走到国际到达口。她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叶嘉予,也说不清为什么,整个人一下子就静下来,只余周遭嘈杂,随后发生的事却都不像是亲身经历,叶嘉予接过她的行李车,跟她说了句什么话,似乎还跟众同事打了招呼,她脑子里却满是混乱的画面,有远有近,可能只是因为太困了。

就这样和同事道别,跟着叶嘉予到停车场,坐上他的车,又开出一段路。

“隽岚。”他突然叫她的名字,就像那天夜里,他打电话给她,又欲言又止。

“怎么了?”她倏然回神,心想,他总算要说了,结果听到的却是完全没想到过的话。

“我想快一点摆订婚酒,你看好吗?”他这样问她。

她愣在那里,很久都不知该怎么回答,尽管她已经决定与他重归于好。决定再努力一次,好好跟他在一起。

“阿公中风了。”他告诉她原因。

她听了一惊,连忙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你去纽约之后,”他回答,“本来想电话上告诉你,但就是说了也不可能立刻赶回来,平白担心。”

她记起来,那个时候,她正站在街上,看着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想起他们曾经过的那样好。而他,也是想着她的。

“严不严重?”她又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还在医院里,病情已经稳定,只怕以后不能动了。”嘉予继续说下去。

“我跟你去看他。”隽岚主动提出来,虽然统共只见过几面,说话又是鸡同鸭讲语言不通,但她对阿公是有感情的。

“今天就可以去,”嘉予回答,又把刚才那个问题放到她面前,“阿公想看到我们结婚,办婚礼太仓促,而且我们那里的乡俗是要先订婚的,我想要么就先把订婚办掉,你说好不好?”

“什么时候办?”她问。

“下周末怎么样?仓促了一点,但阿公看到一定很高兴。”

她还是没说话,叶嘉予看看她,也不逼她。

从机场到她住的地方,放下行李,又从那里赶去塘厦,她睡了一路,等醒过来,已经到了高速公路出口,身上盖着他的外套。

他看到她醒了,就对她笑,说:“这趟应该换一部车子的,你可以睡得舒服一点。”

他这个人别的地方都很简省,唯一一个嗜好,喜欢开车,同时有两三部车子在用,还总是在换最新的款式。

“纽约现在是半夜好不好,时差总要倒的。”她叫屈,又想起从前,他总是说她像小孩子一样,上了车晃两晃就会睡着。

“是我想得不周到,”他向她道歉,“这一阵事情太多,脑子都不够用了。”

“这个礼拜很忙?”她问他。

“是啊,”他回答,“老板盯得紧,连着几天加班,昨天夜里通宵,从公司出来就去机场了,衣服都没有换。”

她听得心痛,他经历的事情就好象也发生在她身上一样,似乎已经有很久了。

“是不是饭也没好好吃?”她又问。

“你不在这段日子,没人盯住我,总是忘记。”他坦白道。

“吃饭怎么也会忘?”她怪他,“饿了总知道吧。”

嘉予笑起来,道:“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盯着我。”

她听得心里高兴,却还是换了话题,问他:“这几天在忙什么?”虽然知道他是不会跟她讲工作的。

但这一次,却是料错了。

“你走之前跟你提过的,”他笑答,“那笔交易还想请你们出评估报告,下周约你老板聊一聊。”

“好。”她回答,不记得他们有多久没这样讲话。圣诞节前的事情,他虽然不再提,但似乎还是有变化的。

医院一眨眼就到了,叶家人都在,还有几个族里的亲眷过来探望。

阿公住一个单人病房,隽岚第一眼看到他,便吃了一惊,本来精神矍铄的一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身上氧气管、输液管林林总总接了许多。

“不肯吃饭,只好打营养针。”叶太在旁边解释给她听。

阿公是在老屋突发中风的,总算施救及时,没有性命之虞,但如今人瘫在床上,嘴歪到一边,已经不能说话,年纪这样大,复原的希望很小,不恶化已是最好的情况。他又是很要强的人,一向不要别人照顾,现在病到这样的地步,怕是比死还难受。

她总算知道嘉予为什么催着她办订婚,就是担心阿公觉得人生无趣,等不到他们结婚的日子。

她在床边坐下来,刚刚伸手过去,阿公便握住了,感觉却跟从前不一样了,是重病的人那种绵绵的,没有力气的握法。

“你看,隽岚下了飞机就来望你。”叶太俯在他身边大声讲,又端过一碗粥过来,“隽岚喂你,乖乖吃下去,不要又不肯吃。”

年纪大了,果然像小孩子一样。隽岚接过碗来,喂饭给阿公吃,一口一口,他咽得艰难。边上坐着族里的亲戚,都在讲:嘉予的老婆很好。她听了反倒觉得惭愧,阿公病了这么久,她第一次过来探望。

吃完那碗饭,阿公嘴动了动,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她本来是听不懂,此时却是这样明白,他要她和嘉予好好在一起,白头到老,生许多小孩子。

她也动了感情,眼泪落下来,点头说:“好,我们一定会好好的在一起。”

听她这样讲,嘉颖扑过来,张开手臂抱她:“隽岚姐,你真的要变成我们家里的人了,太好了!”

叶太开始翻手机里的通讯录:“订婚酒摆在湖边那个酒店好不好?我好象有那家经理的名片,回去找一找。”

“老屋里肯定也要摆,街坊都会来贺。”一个年纪挺大的亲戚这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