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目确定后筹备钱粮再运过去,需要不短的时日,也效仿当年岳州,让甘州知府跟当地大户借钱借粮,先解燃眉之急。”温雅又道。

“太后说得有理。”孙智周忙说道,“不过甘州不比岳州,所有大户加起来也赶不上半个曾家,怕是不足。”

“幽云两府与甘州毗邻。”温雅手指在几上划着地图,“不足的让幽云两府补上,秋后赋税给他们减去就是。”

孙智周面有难色:“从太宗时起,幽云两府就是独自为政,钱粮方面只听镇国公支配,朝廷向来不管。”

温雅点头沉吟:“幽云总督,可有了合适的人?”

“还没有。”孙智周摇头,“臣将朝中能员问了一遍,苦寒之地,没人愿意去。何况有镇国公一门珠玉在前,都怕去了也是孤立无援,没人听命,政令出不了衙门。”

孙智周说着话,心里大骂围绕在身边那些官员,一群没出息的东西,不去做堂堂总督,非赖在京城贪图享受,吃不了苦还想升官发财?

“灾情就按说好的吩咐下去,动作要快,幽云两州的补给,我跟镇国公去说。”此话一出,灾情的奏报告一段落,温雅问道,“冯驸马的案子呢?怎么样了?”

徐泰正等着呢,前日张诚被撤,他一肚子气,回到府中就病倒了,昨日听到冯茂进了天牢,奇迹般好转,早起精神抖擞进了宫。

当即站起身义正辞严说道:“臣以为,驸马身为皇亲国戚,光天化日之下毒杀人命,还是个一尸两命的孕妇,此案在京城影响极坏,危及皇家声誉,定要严办。”

温雅嗯了一声,知道徐泰要置冯茂于死地,朝中官员也就孙智周能够与他抗衡,才特意派孙智周去刑部监督冯茂的案子。

方太师说话了:“冯驸马怎么会去亲手毒杀区区一婢女,何况这婢女还怀着他的孩子,臣以为此案疑点甚多,需要严查。”

“太师说得对。”孙智周说道,“不过此案罪证确凿,驸马又供认不讳,太难了。”

“现在查得怎样了?”温雅问道。

“昨夜里刑部熬了一个通宵,公主府里煲汤的锅里没毒,可盛汤的铜钵里有毒,要说碰过铜钵的人,那可就多了,公主府里的厨子,管洗碗的婆子,甚至早起给驸马牵马的马童,驸马的跟班庆喜,每一个都有嫌疑。”

“那婢女确实有了身孕?”温雅问道。

“仵作剥开看过了,确实有了身孕。”孙智周说道。

“中的什么毒?”

“鹤顶红。”

“和驸马招认的一样?”

“是,驸马先认的鹤顶红,然后才查验的铜钵和尸首。”

“怎么下的毒?驸马可说了?”

“驸马说,鹤顶红装在一个瓷瓶子里,经过汴河的时候,把毒/药倒入铜钵,瓷瓶扔进了汴河。那么大的汴河那么小的瓷瓶,要找到就是大海里捞针。”

“就是说,这案子钻进了死胡同?”

“没……”错字未来得及出口,太后向来平和的脸上现了怒容,厉声斥道:“我都能看出关键所在,刑部那么多堂官,竟看不出?难道又要我替你们审案?”

“太后息怒。”孙智周擦一下额头的汗,茫然得想,关键所在?在哪儿啊?

太后没说话,小皇帝喝了一声:“都退下。”

太后没等他们告退,起身拂袖而去,小皇帝蹬蹬蹬跟在身后,绕过屏风出了后门,温雅回身冲着他笑:“母后没有真的生气,吓唬他们的。”

“一群笨蛋。”小皇帝骂道。

“你姑父嘴不饶人,得罪了很多人,除去方太师,内阁都作壁上观,又有人从中作梗,恨不能置他于死地。不过你放心,我一定还你姑父清白。”温雅手搭上他肩头,“读书去吧。”

小皇帝信赖得点点头,唤一声来人,众人簇拥着往西暖阁去了。

温雅站了一会儿,待三位辅臣走了,殿内没了动静,又进后门绕过屏风,径直从大门出,看向大门外侍立的内禁卫:“翟统领呢?”

“启禀太后,翟统领就在殿角那儿。”内禁卫忙回道。

温雅看过去,殿宇一角阴影里一个人挺拔肃立,长腿窄腰肩背宽阔高眉深目一脸冷峻,身上的甲胄闪着凛冽的寒光。听到太后找他,大踏步走了过来,躬身问道:“太后有何吩咐?”

“翟冲,刑部的天牢好进吗?”温雅压低声音问道。

“好进。”翟冲十分痛快。

“你去一趟,给冯驸马传我的话,就说公主无意杀人,其中另有隐情,让他翻供。”温雅轻声吩咐。

翟冲说一声遵命,很快消失了踪影。温雅又唤一声来人:“让薛明去镇国公府传旨,命镇国公进宫一趟。”

午时薛明回来,回禀说镇国公荣恪不在府中,延平正和温雅一起用午膳,不由啊了一声,蹙眉道:“这人可真不老实。”

温雅挑了眉:“可说去了哪里?”

“府里留一个半大小子,说是叫做秦义,倒是机灵,一听懿旨就急了,跟小的保证说是一个时辰之内准让镇国公进宫觐见。”薛明回道。

太后等了一下午,天色将晚的时候,荣恪行色匆匆,进宫来了。

第15章 请罪

进了垂拱殿长身跪地,磕了个头恳切说道:“太后容禀,臣擅自外出,是因为……”

“先起来说重要的事。”太后的声音平淡,听出不喜怒。

荣恪爬了起来,太后说声坐,他坐了个椅子边,偷眼觑着太后神色,灯影中看不清究竟,太后顿了一下:“甘州大旱,你听说了吗?”

“没有,臣一直在府里老老实实闭门思过,还没听说。”荣恪忙回道。

太后冷哼一声:“甘州五十日没有降水,朝廷正在准备钱粮赈灾,可路上难免耽搁,也发动了当地富户捐献银两,可甘州本就不富裕,富户财力物力有限,仅靠当地捐赠恐怕不够。”

“幽云两州与甘州毗邻,去年大获丰收,今年也风调雨顺,理应鼎力相助,臣这就给幽云两州知府致函,八百里加急送过去,不出五日,定有钱粮送到。”荣恪忙拿出十二分的诚意,抢在前头说道。

太后说一声好,吩咐拿纸笔来,对他说道:“就在这儿写,印章可带着了?”

“带着了。”荣恪说道。

太后嗯了一声:“写好之后盖上印章,给你的跟班,叫做秦义是吧?他可能办妥?”

“能。”荣恪一边写一边说,“交给秦义,他知道章程,就是和京城驿站不熟。”

“这个好说。”太后好整以暇端起茶盏,“让薛明跟着他一起办理。”

荣恪笔走龙蛇很快写好,欲呈给太后,太后摆摆手:“我不必看了,来人,交给薛明,让他和秦义一起去办,办好了回来告诉我。”

荣恪心想,看样子是不放我走?听说宫里爱打板子,我堂堂一等公,不会挨板子吧?若是小太后一声令下,我躲还是不躲?不躲,打着疼,躲的话,就怕躲不过,别说对付那一大队彪悍的内禁卫,单翟冲一个,我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正琢磨着,就听太后说道:“冯茂的案子,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荣恪顺水推舟为自己辩解,“臣今日外出,就是查这案子去了,想为驸马脱罪。”

“你觉得,人不是他杀的?”太后问道。

“冯茂打小爱哭,绰号小七,瞧见杀鸡都掉眼泪,何况杀人,他也就贪杯嘴贱爱吃肉,但是从来不敢看宰杀牲畜。”荣恪说道,“小时候臣总是欺负捉弄他,他也不记仇,我闯了祸,他还在我父亲面前帮我遮掩,我父亲讨厌我,但是很喜欢他,也信任他,臣因此躲过了好多次毒打。这次他犯了命案,臣心急如焚,一时间忘了太后的禁令,就跑出去了,还请太后恕罪。”

“那,你查出什么来了?”温雅问着话,想到冯茂绰号小七,忍不住有些想笑。

“臣到冯府看了看,又在四周走了走,打听了几个人,死者何五儿,冯茂大侄子冯骏院子里的杂役阮婆子,洒扫的王婆子,已经打听到一些事情,不过还需要进一步证实。”荣恪表功一样说着,心想只要哄得小太后高兴,不追究我擅自外出之罪就行。

温雅声音里带了笑意:“我不过是随便问问,没想到镇国公这样有心。镇国公以为,眼下该怎么办?”

“冯茂对罪行供认不讳,此案就成了死局,必须说服他翻供。”荣恪忙道。

跟我的想法一样,温雅心想。可是翟冲从天牢回来后,说冯茂一口咬定就是自己杀人,死活不肯翻供,就连翟冲这样面无表情的人,都被气得脸色有些发白,禀报后破天荒发一句牢骚:“大长公主怎么会选了他当驸马?”

延平当时也在,听到这话倒也不恼,反倒问了一句奇怪的话:“你的意思是,他比不上你哥哥?”

温雅疑惑看着二人,他们很熟吗?翟冲的哥哥又是怎么一回事?

延平又道:“翟冲,平日跟你说话,你从不搭理我,今日当着太后的面,我问你几句话,你敢不回答吗?”

翟冲说声不敢。

延平问道:“二老可好?”

“都好。”翟冲回两个字。

“还怨着我吗?”延平眼巴巴看着他,“每逢年节的时候,我想去瞧瞧二老,可又怕他们讨厌我。”

“哥哥去的时候,我年纪幼小,父亲体弱多病,家里全靠母亲艰难维持,亏了公主照拂我才能读书习武,也多亏公主派去的太医,我父亲的病才能大好。”翟冲依然面无表情,也没有半分感激的意思。

延平松口气,带些欣喜说道:“等驸马的案子了了,我一定登门拜访。”

“还是免了。”翟冲硬声说道,“父母亲不敢讨厌公主,可他们瞧见公主,难免想起伤心事,何必惹得彼此不快。”

延平说个你字,红了眼圈。

翟冲躬身行个礼,退出殿门。

温雅看延平陷入痛楚,也没追问。

温雅收回思绪,瞄一眼荣恪问道:“驸马死活不肯翻供,你觉得,他为什么非得说是自己杀了人?”

“他傻。”荣恪咬一下牙,“他缺心眼儿认死理,至于这次认的什么理,臣也不知道。有心当面问他,进不去天牢。”

“这么说,镇国公想进天牢?”温雅问道。

荣恪一惊,忙摇头道,“臣不想进去。”说话间添几分小心,“臣擅自外出,太后就算治臣的罪,也不至于关进天牢吧?那可是关押死囚的地方。”

“那,你觉得该怎么罚?”温雅问他。

“听说宫里爱打板子……”话一出口,荣恪后悔得紧抿了唇,这不是提醒小太后打我板子吗?万一是脱了裤子打,那也太难堪了,还不如进天牢。

温雅忍不住笑了:“再怎么也不能对堂堂镇国公打板子,士可杀不可辱,对吧?”

荣恪松一口气,可那个杀字让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忙拱手道:“臣已经知道错了,臣请求将功折罪。”

“怎么个将功折罪法?”

“臣请求主审冯茂的案子,定洗刷驸马冤屈,让案情真相大白。”

“你来主审?刑部的堂官愿意吗?”

“自然愿意,案子涉及皇亲国戚,他们巴不得远远躲着看热闹,臣与刑部黄忠魏如两位主事相熟,请求他们做副审。还有,孙智周虽与徐泰不和,但也对冯茂不满,这案子,他与徐泰都不能掺合。”

温雅说声有理,她让孙智周监审,是因为李德敬是孙智周的门生,唯他马首是瞻,如今有了荣恪,不用李德敬,孙智周也就可以撇开了。

太后一声有理,荣恪松口气,违反禁令擅自外出这事,总算过去了。

太后说声上茶,柳真端了茶进来,茶香扑鼻入口沁凉,荣恪心里赞一声好茶。

温雅瞧着灯影下的他,悠然品着茶,一副轻松惬意的模样。

也不去管他,自顾拿一本书过来翻看,荣恪喝一盏茶下去,随口问道:“还有茶吗?”

“有啊,管个够。”一个声音说道。

荣恪吓一跳,忙起身说道:“臣一时失仪,乞望太后恕罪。”

“讨盏茶喝有什么罪,本想给镇国公赐宴的,改日吧。”太后微笑着。

话虽如此,却没有再吩咐给茶,慢慢收了脸上笑意,紧绷着脸说道:“来人,镇国公本该在府中闭门思过,可他不顾禁令跑出去闲逛,我命人召他进宫,该午时来,他拖到了黄昏。如此目无君上,把他关入天牢治罪。”

荣恪有些发懵,不是说好了吗?怎么突然翻了脸,忙说道:“太后,臣冤枉……”

温雅举起手指压在唇上嘘了一声,示意他噤声,他固执张口:“太后,臣……”

话没说完,翟冲领着一队内禁卫奉命冲了进来,温雅摆摆手:“把他和冯茂关在一起。”

荣恪突然就明白了,这是让他进天牢劝冯茂翻供呢,忙躬身下去说道:“太后英明,臣遵旨,臣万死不辞。”

温雅点头示意。

看着一行人出了殿门,不由往榻上一歪,手支了颐笑了起来。

柳真端了饭菜进来笑说道:“都过了晚饭的时辰,姑娘快用膳吧。”

温雅拿起筷子时依然在笑,柳真为她布着菜笑问:“姑娘这样高兴,看来是冯驸马的案子有了着落。”

温雅收了笑容:“延平呢?”

“这一下午都不高兴,永安永宁下学后过来看她,脸上才有了些笑容,晚膳在丽贵太妃那儿用的。”柳真回道。

“今夜里让她宿在宁寿宫吧,我有些乏了,想一个人清静清静,她总拉着我说话,夜半都不让睡。”温雅脸上浮起一丝嗔怪的笑意。

柳真忙说一声好,心想好不容易夜里有个人陪着说说话,是好事啊,怎么还把大长公主轰到宁寿宫去了?

其实温雅是害怕自己忍不住好奇,会问延平怎么会和翟冲相熟,她和翟家有怎样的过往?翟冲的哥哥又是怎么回事?她相信自己若问起,延平会说,可是难免伤心,又何必去招她?

隔窗向外望去,翟冲正在丹樨上踱步巡逻,昂首阔步,眉目冷峻。

还是算了,他不想说的话,面对先帝都敢不做声。

她没有把握让翟冲开口。

第16章 天牢

荣恪进天牢的时候,冯茂正准备就寝,庆喜指挥着四名小厮忙进忙出,洗脸水一趟洗脚水一趟毛巾一趟痰盂一趟,热汤凉茶漱口水都预备好了,冯茂窝在草垫子上不动,说是草垫子,瞧上去厚实干爽,也只是挨地铺在下层,上面还铺着好几层锦褥,最上面铺着象牙席。

“公主吩咐了,如果照顾不好驸马爷,让驸马爷胖了或者瘦了,都要小人的脑袋。”庆喜哭丧着脸哀求冯茂,“驸马爷,求您老动上一动,奴才好伺候您洗漱就寝。”

冯茂动了,翻个身脸冲着墙,不搭理庆喜。

就听身后有人轻笑说道:“难怪驸马爷赖在天牢不走,早知道这样舒服,我也愿意过来住着,我那书房漏风漏雨,比这儿可差得远了。”

“你来做什么?也跟翟冲一样奉了太后懿旨,让我翻供?”冯茂脸依然冲着墙,有气无力说道。

“想多了。”荣恪拖一把凳子过来坐下,冲着他后背说道,“太后不是罚我闭门思过吗?我想着她也就说说,不会让人看着我,就出去闲逛去了,没想到有人告我一状,太后一生气,把我关进了天牢,我想,她就是吓唬吓唬我,还能处死我不成?”

“别一口一个她。”冯茂翻个身坐了起来,指着荣恪说道,“活该,延平不是告诉你了吗?徐泰肯定会盯着你不放。”

“我错了。”荣恪一脸不在乎,“进了天牢后正闲得无聊,就听见隔壁有人喊庆喜,我突然就想起来了,你的跟班就叫庆喜,探头一看,还真是这小子,你说巧不巧,我们两个住隔壁,是邻居。”

冯茂翻个白眼,荣恪喊一声秦义,揉着肚子说道:“被太后叫进宫好一顿训斥,误了晚饭时辰,饿得前心贴后背。”

秦义和庆喜一前一后进来,秦义端着一张小几,上面是各式冷菜,有荤有素,庆喜则小心翼翼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只玉壶和两只夜光杯,荣恪接过来摆好了,放在冯茂面前,倒着酒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你来不来?不来的话,我自斟自饮,你看着。”

“西域来的葡萄酒?”冯茂难耐美酒诱惑,端起一只盛满酒的夜光杯,迎着灯光转着手腕反复端详,玲珑剔透的青玉酒杯,杯壁薄如蛋壳,灯光透进去映着美酒,但见其色如碧波光粼粼,感叹道:“玉液琼浆,原来如此。”

感叹着跟荣恪碰一下杯,几杯下肚笑了起来:“这酒啊,听说过没喝过,据说是乌孙宫廷御酒,琼华公主送给你的?”

荣恪笑笑,问他道:“你赖在天牢不走,就不想你的公主?”

冯茂手攥紧酒杯:“想啊,自从跟她成亲后,没有她在身旁,我睡不着。”

“既然那么恩爱,你碰那五儿做什么?”荣恪瞧着他。

冯茂瞪大了眼,气呼呼说道:“你也不信我?我要想碰她,早就碰了。我和延平认识前三年,她一直住在我院子里,很多次夜里我睡下了,她悄无声息进来,散着头发敞着衣襟,开头我很紧张,不知道怎么做,又觉得她身上脂粉味儿熏得我难受,后来祖母总骂我,又让我大侄子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给我开窍,我想着要不试试吧,可是头一次总得慎重,我就去大相国寺求了个黄道吉日。那天皇上召我大哥进宫,我跟着去凑热闹,在垂拱殿丹樨上与延平不期而遇,从那天起,我的眼睛就粘在她身上挪不开了,再不会去碰别的女人。”

“可你当时喝醉了,那五儿不是说了吗?你把她当成了延平。”荣恪端详着他的神色。

“喝醉了也不会错,我怎么会把别的女人当成延平?”冯茂嗤了一声。

“那天在我书房里喝烧刀子,你喝多了,抱着柱子喊着延平就亲了上去。”荣恪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