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淮进去行礼拜见过,低头弯腰站着,两腿打战得快要抽筋。

“赐座,”珠帘后传来和气的声音。

他抖着腿坐下,太后问过他的姓名年纪家乡何处,又问过他的父母妻子儿女,问到乌孙皇帝的时候,他的腿不抖了,声音依然发着抖。

“昨夜里,同文馆来了一名乐伎,对吗?”太后开始发问。

“是。”张淮打起精神,将与镇国公说过的话向太后说了一遍。

又问他几个问题,竟然与镇国公问的一模一样,问乌孙皇帝吹的什么曲子,琴箫合奏又是什么曲子,问他最爱吃哪一种糯米小点,张淮照着与镇国公说过的,又仔细说一遍,声音平稳下来的时候,太后的话也问得差不多了。

心里后悔不已,好不容易见着了太后,连个话都说不利落,活该多年憋屈在同文馆任主事,做一份无人愿做的闲职。

太后在珠帘后和气说道:“张淮,你办差很用心,我很满意,回头会有重赏。”

张淮忙起身跪倒下去:“臣谢太后隆恩。”

“以后同文馆的差事会越来愈多,你回去后多与乌孙人接触,多了解一些乌孙的风土人情,有什么想法可以上奏本给我。”

太后的话令张淮喜出望外,看来接待乌孙皇帝不是一锤子买卖,忙磕个头说道:“臣谨遵太后教诲。”

太后嗯一声:“回去吧。”

他又磕个头起身告退。

温雅僵坐着,两手紧紧捏在一起,紧蹙着眉头思忖着什么。

思忖一会儿让柳真撤去珠帘,唤翟冲进来吩咐道:“传旨四位辅臣和几位大学士,鸿胪寺卿与两位少卿,一个时辰后在垂拱殿议事。”

翟冲说一声是,领命走出。

午后议定了章程,傍晚时分薛明从同文馆归来,说是乌孙皇帝痛快答应,明日在大庆殿与殷朝君臣商讨邦交之事。

太后传令下去,集英殿夜宴时的王宫大臣都需前来。

这一夜京城中暗云翻滚,支持的反对的旁观的,一拨一拨秘密集会,聚在一处商量对策,准备着明日在大庆殿舌战各方。

荣恪也没闲着,在樊楼与几位籍贯岳州的官员喝酒闲谈,谈及岳州的风土人情,岳州的小吃,岳州的歌曲,岳州的种种传闻,岳州大户曾家。

提到曾家,在座的有一位姓高的兵部主事,跟荣恪因练兵相熟,摇头说道:“曾家乃是当今太后的母舅家,还是少说为妙。”

另一位翰林有了些醉意,知道的也多,笑说道:“说说有什么当紧,要说这曾家,大宅占地十余亩,宅院加上祠堂后花园大戏楼,绵延三四里,所处的地名也风雅,就叫做桃花渡。”

好一个桃花渡,荣恪猛然攥紧了手中酒杯。

第55章 商谈

次日一大早, 双方来到大庆殿,乌孙武将们与殷朝年纪轻些的臣子一回生两回熟,相互大声打着招呼,冯茂和乌孙人更不一样,十分热络,像是老朋友一样。

太后与乌孙皇帝乃是第二次见面,也不若集英殿夜宴时那样拘谨客套,彼此颔首为礼后入座,太后问道:“乌孙十年内乱终于平息, 如今情势如何?”

“不好。”符郁坦言道,“去冬征战平息后,战争中活下来的人们, 有一些却在雪灾中冻死,今年春日青黄不接, 又有饿死的。百姓受苦,乃是君主之过。”

“是以大战之后, 休养生息尤为重要。”温雅看着符郁,他神情依然平淡,语气中却颇为自责,并不若传言中所说,绝情冷酷。

“太后所言甚是。”符郁说道, “这一路行来,但见殷朝百姓安居乐业,处处繁荣昌盛, 更让我下定决心,停止兵戈杀伐,两国互利互惠。太后以为如何?”

温雅嗯了一声:“我也正有此意,是以邀请皇帝陛下前来……”

此言一说,底下嗡嗡声响成一片,都以为是乌孙来朝,没想到是太后主动相邀,我天/朝上邦,何以向蛮夷之国低三下四主动示好?

一位御史站起身指着符郁大声说道:“自我朝立国,乌孙屡屡犯我边境,多少将士血染沙场,幽云二州百姓饱受战争之苦,乌孙国是我朝世世代代的敌人,你们如今被我朝天威震慑,痛改前非主动来朝,我朝以宽大之心接纳,你们就该识抬举,以后臣服我朝岁岁进贡,才是你们的出路。”

符郁面无表情,没听到一般。

他身后小固低声叽里咕噜,乌孙武将们露出不平之色。

“我的话没有说完,你竟出言打断。本朝臣子都目无君上,还指望着他国臣服?”太后缓声说道。

周御史忙躬身说道:“臣知罪,臣万死。”

“你是御史,熟知朝廷纲纪,目无君上该当何罪?”太后问道。

“大臣在朝堂之上藐视君上,施廷仗之刑……”周御史硬着头皮说道。

“那就廷仗二十。”太后吩咐一出,几名内禁卫过来叉着周御史出了殿门,噼里啪啦廷仗声一起,众大臣变了脸色。

太后垂帘听政后,虽执政严格言辞锋利,却从未在朝堂上责罚过大臣。今日却因乌孙之事对御史施以廷仗,可见太后之决心。

本打算好慷慨陈词的,多数偃旗息鼓,也有少数面现激愤之色。

温雅没有理会,继续对符郁说道:“没曾想皇帝陛下痛快答应,出乎我的意料。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乌孙国谁在主持政务?”

“是我的妹妹琼华公主,她擅于主持朝堂政务,太后是女中君子,她是女中楚翘。”符郁说道,也像是周御史的事未发生过一样。

“皇帝年纪小,我受先帝之托听政,乃是无奈之举。”太后微笑看向底下众位臣子,“主要还是靠着众位股肱之臣,只有上下一心,才能家国兴旺。”

大臣们因为周御史受伤的心灵受到安慰,精神上重新振奋。

“乌孙皇帝陛下此来,只带武将未带文官,为何?”温雅问道。

“大战之后百废待兴,正是文官大力施展的时候,让他们在国内受琼华调遣,和平时期武将容易生事,带在身边既能做护卫之用,又能束缚他们不生祸端。”符郁说道。

温雅哦一声:“乌孙国内可有文臣中枢?比如我国,就以内阁为中枢,如今非常时期,又有四位辅臣。”

“眼下正在考察,尚无中枢,先效仿殷朝设了六部。”符郁说道。

“可有相国或者帝师吗?”温雅问着话微笑道,“我是不是问得太多?”

符郁摇头:“太后的问话,正说明两国久无邦交,相互所知太少。并无相国或者帝师,我能凭借的,只是我在洞庭书院所学。”

孙智周端坐着,脸上带着微笑,心里却如巨浪翻滚,周御史胆大嘴利,是他暗示他反驳小太后的,难不成小太后看出来了?一再问乌孙皇帝中枢和相国,这会儿听到乌孙皇帝说没有相国,没有相国什么意思?不需要?

他想要大声反驳,相国乃是群臣之首,一国怎能无相,可有周御史前车之鉴,小太后没让他说话,他还是闭嘴为上,免得挨了廷仗,在众臣面前丢脸。

瞄一眼庄亲王,正眯着眼睛打盹儿,这位老亲王无事闹腾还行,一说朝堂正事就昏昏欲睡,再看众位大臣,被那二十廷仗一打,又被太后温言温语一揉,都老老实实听太后与乌孙皇帝交谈。

符郁开始发问:“刚刚太后提及股肱之臣,怎么不见镇国公?”

“我对他另有差遣。”太后轻描淡写。

荣恪站在柱子后的角落里,心中暗笑:“我奉太后之命,与你捉迷藏呢。”

一直乖乖坐着的小皇帝突然发问:“乌孙皇帝陛下有几个孩子?”

“我尚无子嗣。”符郁说道。

“那你宫中有多少后妃?”小皇帝又问。

“乌孙国一夫一妻,我尚未婚娶。”符郁又道。

殷朝臣子们大为惊讶,小声议论起来,庄亲王来了兴致,起身问道:“一个茶壶配一个茶杯,够用吗?”

“谁是茶壶谁是茶杯呢?”小固又跳了出来。

“那自然男人是茶壶,女人是茶杯。”庄亲王道。

“为什么不是女人是茶壶男人是茶杯?”小固笑问,“又或者,夫妻两个是两只一样大的茶碗。”

温雅看向符郁:“就当做中场休息吧。”

“也好。”符郁看向场中。

有侍从鱼贯而入,进来递汗巾上凉茶,众人喝着凉茶看向庄亲王。

庄亲王歪头想了想,指着冯茂道:“冯驸马嘴皮子溜,你跟他说。”

“我家本来就是两只一样大的茶碗。”冯茂袖手旁观,“我没法说。”

众人哄堂大笑,庄亲王指指徐泰:“你家里姬妾成群,你说。”

徐泰如今在太后面前小心翼翼,扭脸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庄亲王唤一声徐蠢,徐淳一个激灵,他在夜宴的时候丢人现眼,太后今日依然让他前来,受宠若惊之余,一直老实坐着没抬头也没说话,可老丈人叫他,他不敢不起来,站起来小心翼翼说道:“那个,自古以来男尊女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人三妻四妾乃是为了传宗接代,另外一夫一妻的话,难免日久生厌,没了新鲜……”

“放你娘的狗屁。”庄亲王骂道,“你对丹阳没了新鲜?在外面有了人是不是?丹阳没给你们老徐家生儿子?别人家男尊女卑,你们家可是女尊男卑,各家情况不同……”

翟冲走过来打断他:“太后让你坐下。”

庄亲王嘟囔一句,坐下了,徐淳忙跟着坐下,小固也站了回去。

“庄亲王的话有理。”太后缓声说道,庄亲王闻听得意笑了起来,太后又道,“各家情况不同,各国情况也是不同,历史渊源不同,风俗习惯各异,并无谁对谁错,求同存异才是正理。”

“太后远见卓识,令人心智大开。”符郁说道,“乌孙愿与殷朝建立邦交互派使节,边境允许百姓互市交易,两国间互通有无,殷朝粮食丰足果实多样,盛产绸缎瓷器,我国则盛产良马,遍地牛羊,毛皮银矿众多,另有许多珍稀药材,取长补短互惠互利。”

“乌孙皇帝陛下跟我想到一起去了。”温雅颔首看向众位臣子,“你们有话,尽管说。”

很快分为三方,和平派主战派中立派,三方唇枪舌剑势同水火,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温雅举起茶盏示意,符郁举盏一笑,饶有兴味听着。

舌战两个时辰方歇,太后笑问:“你们可吵出结果来了?谁说服了谁?”

没人说话,太后点头:“不过,我已明了各人所想。”

众人一惊,尤其是那些激烈主站的,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后悔刚刚口不择言不知收敛。

“赞成也好反对也罢,我意已决,也早与辅臣内阁各部堂官达成一致。就按乌孙皇帝陛下所说,两国互派使节,边境互市,互通有无互惠互利。”太后缓声说道。

“具体细节由鸿胪寺牵头详谈,定出章程给我。”太后吩咐过站起身,声音略高说道,“战争是最愚蠢的行为,历来无论胜负,皆是两败俱伤。以前外敌侵犯,我朝自加倍还击,以后也是一样。眼下两国都意在和平,为今之计,当齐心协力维护和平之局,造福天下造福万民。”

说完冲符郁微微颔首致意,牵起小皇帝的手昂然而走,众臣在身后山呼:“臣等恭送太后,恭送皇上。”

众多内禁卫簇拥着太后皇上,出了殿门跨上丹樨,乌孙皇帝一行也走了出来。

感觉如芒在背,荣恪在内禁卫队伍中下意识回头,正对上符郁的目光。

目光如炬,却不是看他。

符郁叉着手一动不动站着,遥望着太后的身影越来越远。

乌眸沉沉,若有所思。

第56章 游戏

回到垂拱殿东暖阁, 温雅回头吩咐一声:“镇国公进来。”

荣恪跟着进去,温雅赐了座,又唤柳姑姑上茶。

她身子略斜坐在榻上,手臂倚靠着扶手,有些慵懒说道:“今日很累,你也随意些。符郁此人,与传言大异,倒令我刮目相看。”

荣恪点头:“确实,臣也受传言之误。”

“楚子都口中心狠手辣令他闻之颤栗的主公, 会不会另有其人?”温雅蹙眉思忖。

“是以太后才试探乌孙国是哪位能臣主政?”荣恪问道。

“你猜出我的用意来了。”温雅看着他笑,“符郁十八岁回到乌孙,一位早已被舍弃的皇子, 能迅速崛起,与大皇子成鼎立之势, 最终夺取帝位,他的背后, 定有人出谋划策。”

“乌孙人擅争斗不擅谋略,如果有人,定是殷朝人。”荣恪说道。

“符郁曾在岳州洞庭书院读书六年,六年中他与谁最亲近,也许该打听打听。”温雅说道。

“臣已托人去往岳州查探。”荣恪看她脸上现了惊疑之色, 问道,“那名叫做莲莲的乐伎,是怎么回事?太后特意找了她来试探符郁吗?”

“你派人去岳州做什么?你先说。”温雅有些不悦。

“洞庭湖, 岳州,糯米团子,桃花渡,曾家。”荣恪看着她,“符郁在洞庭书院时,和曾家有过什么纠葛吗?所以太后提起他时,才咬牙切齿?”

“你托了谁去?”温雅问道,依然不回答他的问题。

“刑部员外郎黄忠和魏如。”荣恪说道,“去年武陵发生一桩疑案,历时半年没有告破,当地知府求助于刑部,刑部派了黄忠和魏如前往,武陵离岳州很近,是以臣托他们前去查探。”

“查探什么?”温雅盯着他。

“查探符郁在洞庭书院的行踪。”荣恪说道。

“为何不事先跟我商量?”温雅咬了牙。

“臣问过太后,为何让符郁前来,太后的回答冠冕堂皇,令臣无话可说。”荣恪叹一口气压低了声音,为了不让翟冲听到,翟冲若知道了,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太后找来的那位乐伎,眉眼与太后有几分像,臣不知太后要做什么,可事关太后,臣心急如焚,碰巧遇上张淮问了几句,符郁对那莲莲欲迎还拒,更加让臣忧心,是以,臣根据自己的推断做出行动。”荣恪看着她,“你别生气,我自会帮到你,不会碍你的事。”

“这件事,我不想让你帮忙。”温雅断然说道。

“又说让我伤心的话。”荣恪瞧着她,“不让我帮,让谁帮呢?”

“这件事,我要自己来做。”温雅坐直身子,微抬了下巴。

“臣谨遵懿旨。”荣恪站起身,弯腰拱手说道。

她放松下来,又略斜了身子靠着扶手:“冯茂告诉你了?”

荣恪点头。

“他给你看过画像了?”

荣恪嗯了一声。

“你坐下吧。”她叹口气,“我再怎么说,你依然会照自己想的做,对不对?”

他坐下去,说一声对。

她无奈摇头:“你做你的,我做我的,谁也别管谁。”

他说好。

“若有一日你能帮上忙,那自然最好。若坏了事,唯你是问。”她绷着脸。

荣恪一笑:“行,唯我是问。”

她这才作罢,笑容又回到脸上,恢复闲谈的模样:“乌孙国果真是一夫一妻?”

“也不全是。”荣恪笑道,“有些部落中,一妻多夫。”

温雅大感兴趣:“怎么个一妻多夫?家里谁说了算?妻子吗?几个男人的地位如何?也像我们这儿,有妻有妾?儿女呢?也分嫡出庶出?”

荣恪本来只是哄她,给她说些奇闻,看她兴趣满满,笑问道:“太后竟不反感吗?”

“不反感啊。”温雅捏着两手,“男人才反感吧,女人高兴还来不及。”

荣恪瞪大了眼,温雅就笑:“我要是去乌孙做个部落女首领,娶了谁才好?”

太后跃跃欲试,竟扳着手指头数了起来,荣恪看向窗外,翟冲今日不知何故,离得远远得,荣恪笑问:“太后数的人里,可有翟冲吗?”

“那自然有。”温雅接着扳手指头。

“有臣吗?”荣恪又问。

“有啊。”温雅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