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恪忙说臣遵命。

温雅唤一声上茶,对荣恪说道:“镇国公办差辛苦,坐着喝盏凉茶,听听我的乌孙语说得如何了。”

说着话捧起荣恪用乌孙文字给她写的小册子,照着叽里咕噜读了起来,荣恪笑看着她,不时轻声纠正,听她读完一篇,笑说道:“太后学得很快。”

“能不快吗?”温雅笑道,“我很用功,柳姑姑说最近说的梦话都是乌孙话呢。”

荣恪忍不住笑出了声,温雅捏一下手:“我还自己写了几句话,做为明日夜宴欢迎乌孙皇帝的开场,你帮我改改。”

荣恪接过去仔细看着,改动了几处笑道:“太后写得很好,文字没有谬误,还注意到了语气,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温雅笑着清了清嗓子:“你再听我说上几遍。”

荣恪笑看着她,说一声好。

翟冲背冲窗户站着,最近这三个多月,太后常常召见镇国公,谈的都是乌孙的事,可总觉得那儿不对。

究竟是哪儿不对呢?

翟冲拧眉思索,问题总归在镇国公身上,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你啊我啊得很随意,总是以臣自称,就是态度还不够谦恭,他一进东暖阁,气氛就会变得不一样,不再庄严肃穆,而是轻快活泼,太后总是笑着说话,拉家常一般与他商量国事。

可恨自己不会乌孙语,我要会,那能轮得着他来教太后?

更可恨的是,他说要顶替一名内禁卫保护太后,自己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他会乌孙语啊,万一敌人对个暗号,他能第一时间听懂,才能确保太后和皇上安全无虞。

他忍不住回头,一眼瞧见太后正冲着荣恪笑,笑容明媚而轻快,回过头叹一口气,也只有荣恪能让太后这样高兴。

还是那句话,只要紧盯着镇国公,就不会有事。

若是太后果真派他去乌孙和亲,那可就太好了,我一定亲自将他给送过去。

第53章 夜宴

入夜, 集英殿内张灯结彩丝竹声声,殷朝太后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乌孙皇帝符郁。

礼部拟定列席的王公亲贵文武重臣于黄昏时分进殿入席等候,待到天色黑透,随着礼赞官一声呼,乌孙皇帝带着十几名武将并数十名侍从,大步走了进来。

头戴金冠身穿玄色纱袍,脚蹬镶金乌舄,分明是殷朝的装扮。随着礼赞官指引盘膝坐下,武将们学着盘了几下盘不起来, 在他颔首默许下,或蹲着或直着腿坐着,呆在各自的几案后。

徐泰长子徐淳乃是郡马, 以皇亲身份忝然在座,当下高声嘲笑:“你们依着你们蛮夷的规矩来就是, 何必学我们天/朝上邦?学又学不像,瞧瞧, 直着腿坐着也就罢了,还有蹲着的。”

有人附和笑了起来,乌孙武将中有几个人面现怒色,符郁抬手轻轻下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深邃的目光超徐淳扫了过来,沉声说道:“原来是徐小公爷,多年不见。”

徐淳身子一缩, 我都没认出他,他竟然能认出我?

符郁唤一声小固,身后走出一位侍从,站到场中冲着众人团团作个揖,伶牙俐齿说道:“十九年前我主来到殷朝京师同文馆,徐小公爷听说那儿有一个蛮夷孩子,带着人从城东跑到城西,就为了朝我主扔石头,一扔扔上了瘾,觉得十分有趣,每日得空就去,带着一堆孩子围着我主,欺辱我主。”

小固说着话面现激愤之色,几步跳到徐淳面前:“小的是我主的侍儿,你们叫做小黄门,手无缚鸡之力,徐小公爷可敢下场跟我比试比试?”

徐淳看一眼小固,面黄肌瘦身形矮小,起身撸袖子道:“爷有什么不敢的?”

徐泰喝一声坐下,徐淳指指小固:“我怕他吗?我还打不过个他?”

“徐小公爷张口闭口打打杀杀的,可见十九年过去,你身体见长年纪见长,就是脑子没见长。”小固嘲讽笑道,“咱们以文会友,小的问徐小公爷一个问题,徐小公爷二十七岁,小的十七岁,再有多少年,小的就和徐小公爷一般大了?”。

“那当然是再有十年。”徐淳脱口而出。

众人哄堂大笑,殷朝的众位官员想忍,也忍不住。笑声中徐泰一张老脸通红,庄亲王站起身指着门口,大吼道:“徐淳,你改名徐蠢算了,你他娘的给本王滚出去。”

徐淳向来怕这个老丈人,朝着殿门外抱头鼠窜。一边跑一边嘟囔:“他这问题太简单了,我一时没有细想,脱口而出,我哪能不知道呢?我又不是傻子。”

小固退回场外,一本正经冲符郁躬身施礼:“启禀皇上,经小的查验,徐小公爷脑子确实没见长。”

符郁面无表情摆了摆手,小固乖乖站回他身后。

众人低下去的笑声又高了起来,庄亲王跳进场内大吼一声,“都他娘的别笑了。”指着徐泰蛮横说道,“卫国公,你下场跟他们的武将比试比试,给本王出出这口气。”

徐泰刚摆摆手,庄亲王横眉立目说道:“堂堂禁军都统,平日里吹牛皮都快吹到天上去了,今日见了乌孙人,怎么就怂了?”

孙智周正冷眼看热闹,一看徐泰也急了,忙过来摁住他肩,笑对庄亲王说道:“今日太后设宴款待乌孙国皇帝陛下,不是比武练兵,还请王爷坐回去。”

庄亲王嗤得一声冷笑:“孙相国?孙智周,整日笑哈哈假装弥勒佛,装糊涂和稀泥,你也敢管本王?”

孙智周也有些气,坐回去不理他了,袖手等着他出更大的丑,庄亲王在场中转个圈看向符郁:“本王跟着三代皇帝,见过无数次番邦来朝,比文斗武,我朝从未输过。符郁,你敢不敢跟本王比试比试?”

符郁没理他,小固跳了出来:“比赢了我,才能跟我主比试。这位王爷,就跟小的比试猜谜语可好?”

礼部尚书鲍正清一看庄亲王也要出丑,忙起身说道:“因三月份那次早朝的事,此次礼部拟定列席的名单中本没有王爷,可太后说王爷乃是皇族中辈分最高的长者,一定要让庄亲王来。王爷若是真有比试的兴致,等太后来了再开场不迟。”

庄亲王气焰矮了下去,退出场外回到座位上做好,对符郁说道:“不是本王不敢跟你们比试,等太后皇上来了再说。”

十九年前就曾听说过这位纨绔王爷,据说是天不怕地不怕皇帝也不怕,怎么?竟然怕他们的小太后?符郁起了些兴味。

就听门外礼赞官一声宣,太后驾到,皇上驾到。

长公主驸马冯茂和太师方贻直在前,十数名内禁卫在后,簇拥着一位女子,女子身形高挑腰身细瘦,穿青色翟衣,头戴翠色燕居冠,冠顶薄纱垂下,遮住她的面庞,却不掩其气魄,尊贵典雅,从容不迫。

她拉着小皇帝的手,径直向他走了过来。

符郁站起身,右手放于左胸,躬身为礼,温雅示意小皇帝拱手回礼,自己则左手握拳,右手覆于其上,却不屈膝,行了半个万福礼。然后微笑看着符郁,用乌孙语说了一番话表示热忱的欢迎,符郁讶异着用简略的乌孙语致谢,身后众位武将和侍从激动起来,得到符郁首肯,单膝跪下去手摁在胸口,行了乌孙的大礼。

温雅颔首示意,笑说免礼,依然是乌孙语,小固爬起来机灵说道:“太后这口流利的乌孙话惊着我们了。”

他说的是汉话,温雅笑问:“你是汉人吧?”

“是。”小固笑说道,“乌孙生活着很多汉人。”

“都过得好吗?”温雅笑问。

“有好的有不好的,就和乌孙百姓一样。”小固觑一眼符郁的脸色。

温雅嗯一声:“看来他们把乌孙当做了家,这一样我朝做的不好,我朝百姓对乌孙多有误解,蓝眸竟被视为妖孽,不过我有决心让百姓改变观念。”

符郁更为讶异,用汉话说道,“太后高瞻远瞩深明大义,我十分钦佩。”说着话比手道,“太后请坐,皇帝陛下请坐。”

温雅牵着皇帝到几后跪坐了,声音略高说道:“今日我设宴款待乌孙皇帝陛下,礼部和鸿胪寺已备下歌舞助兴,无需比文斗武,各位贵客和列位臣工将诸事放下,尽情畅怀吃喝。为表诚意,我先喝三盏。”

说着话一手端起酒盏,一手掀起面纱,别过脸去连喝三盏。

乌孙众位武将哄然喝彩,符郁也连喝三盏,冯茂带头起哄,年纪轻些的臣工跟着鼓噪起来,冯茂又带头给几位乌孙武士敬酒,乌孙武将回敬,几巡酒过后,双方开始推杯换盏,气氛轻松许多。

符郁对着温雅遥遥举杯,温雅又喝一盏,数名乌孙武将挨个向她敬酒,温雅照喝。

荣恪站在她身后柱子阴影里,看她频频举杯,斜眼看向冯茂,冯茂正喝得欢,根本顾不上看他。

再找翟冲,翟冲出了殿门巡逻,不在殿中。

从阴影里走出,缓慢踱步至小皇帝身后,对侍奉酒菜的崇福低声说道:“歌舞,该歌舞了。”

崇福弯下腰在小皇帝耳边一说,皇帝看向温雅唤一声母后:“母后,儿子想看歌舞了。”

太后一声吩咐,丝竹管弦齐奏,两队美艳的舞伎从侧门走进,在灯下随着音乐翩翩起舞,这些舞伎乃是精心挑选而出,个个美艳绝伦,舞姿曼妙动人,席间渐渐安静下来,人们忘了吃喝,目不转睛欣赏舞蹈。

荣恪看没人再向温雅劝酒,站回阴影里满意而笑。

一曲终了,舞伎退出,一位穿着乌孙衣衫的女子怀抱琵琶走了进来,站在场中行个福礼,站直身子铮得一声拨动了丝弦,奏响乌孙老少皆知的曲子“黑走马”,节奏强劲欢快,若骏马奔腾,数位乌孙武将下场随着节奏边歌边舞,冯茂带头起身喝彩,年轻的臣子跟着鼓掌,几位老臣觉得有趣,脸上也现了笑容,庄亲王看着场中跃跃欲试,被身后亲随劝住了。

温雅透过面纱看向符郁,盘膝坐着,敛着双眸微低着头,似乎周围嘈杂与他无关。

琵琶奏罢,接着是古琴曲《春江花月夜》,然后一队歌伎进来献唱,乌孙与殷朝的歌曲各唱两首,此时气氛已是高潮,在座的人们都有了醉意。

醉意朦胧中远远有箫声传来,其声清幽呜咽如隔云端,众人引颈远望,箫声渐近,一位女子娉婷而来,刚走进场中,一曲终了箫声止歇,听者意犹未尽,齐齐看向吹箫的人。

削肩细腰体态轻盈,微低着头,袅袅站在场中。

“抬起头来。”静默中符郁突然出声。

女子依言抬起了头,面庞娟丽五官清秀,柔美温婉,楚楚动人。

符郁盯着那女子,竟有些痴了。

荣恪站在阴影里看得清楚,不由一笑,这下看出符郁的喜好来了,女色。

一笑又皱了眉头,仔细看这位吹箫的乐伎,眉眼竟和太后有些像。

薛明也看出来了,指着那位乐伎大声说道:“退下。”

乐伎忙忙福身后退,太后却发话了:“等等,我有几句话要问她。”

第54章 乐伎

让乐伎走近几步, 声音和煦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叫做莲莲。”乐伎轻声回话。

“莲花的莲吗?”太后问道。

女子说是。

太后又问:“多大了?哪儿的人?”

“奴打小被卖,不记得是哪儿的人,师娘说奴家应该是一十八岁。”莲莲回道。

太后点点头:“你的箫声十分动听,深得乐曲精髓。”

莲莲忙道:“太后过奖了,是师父教的好。”

太后唤声来人,吩咐道:“重赏。”

薛明捧过一个锦盒,揭开来是一窜硕大的珍珠,在灯下煜煜夺目,莲莲忙跪下称谢。

她问话的时候, 符郁一直目不转睛盯着莲莲,看她领赏告退,身子前倾着嘴唇微动, 却又没有出声,直到那个轻盈的身影退出远走, 方收回目光。

温雅一笑,扭脸看向皇帝, 轻声问道:“可困倦了?”

小皇帝嗯了一声:“眼睛睁不开了,母后。”

温雅唤一声崇福,崇福会意向礼赞官做个手势,丝竹管弦之声又起,温雅跟符郁寒暄几句, 起身牵着小皇帝的手,在众人簇拥下出殿门而去。

符郁也起身向外,乌孙众位武将侍从紧随其后, 瞬间走得干净。

荣恪护送太后进了紫宸门,折回来找冯茂,不见他的人影,满心疑问没处问去,闷头回了府中。

第二日一大早等在公主府外,卯时冯茂出来刚要上马,荣恪横身挡在面前,劈头盖脸问道:“那个莲莲,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冯茂装糊涂。

“她的眉眼和太后有几分像。”荣恪瞪着她。

“那儿就像了?她有太后的气势吗?有太后的尊贵威严吗?”冯茂继续装糊涂,“你可别瞧见好看些的,就觉得像太后。”

荣恪咬了牙:“再装糊涂我自己问太后去。”

“别。”冯茂连连摆手,“是太后的吩咐,不许我告诉任何人,包括延平。”

“怎么吩咐的?”荣恪问道。

“太后拿出一副小像,跟我说找一个脸庞五官相像的,会吹箫的,身段气韵像贵府月婵嫂子的。”冯茂说着话从怀中掏出小像递了过来。

荣恪仔细看着,画像上的女子气韵柔婉,那莲莲虽像,却只能及上四五分,冯茂在旁说道:“我就照着这画像找的,找了三个,太后派芳华来看过,芳华指定的莲莲。开头没觉得跟太后相像,昨夜里薛明提醒我之后,才觉得有些像。知道你会找我麻烦,早早逃回了府中。”

荣恪没说话,冯茂指指他:“太后有太后的盘算,你别胡乱问去,也别小题大做。”

“画像上的人更像太后。”荣恪说道。

冯茂一把将画像夺了回去塞进怀中:“说些别的,关于符郁的。”

“关于什么?”荣恪心不在焉。

“你猜。”冯茂卖个关子。

“爱说不说。”荣恪回头唤秦义牵马。

冯茂一把拉住他:“昨夜里符郁身旁那个叫做小固的侍从,到我家来求见,说是愿意不惜代价,让莲莲姑娘去往同文馆陪伴他家皇上。”

“去了吗?”荣恪挑眉。

“那自然是去了。”冯茂一笑,“莲莲的师娘狮子大开口,那小固也不含糊,给了八百两白银,带着莲莲回同文馆去了。”

二人说着话骑马往大内而来,到了宣德楼前刚下马,一人迎面而来,对着冯茂躬身施礼:“下官张淮见过驸马爷。”

“免礼免礼。”冯茂笑问,“你怎么在这儿?要进宫去?”

“太后召见下官。”张淮望了望宣德门,“下官害怕呀,这两腿抖得都快站不住了。”

“别怕,太后很和气,官越小越和气。”冯茂笑着回头对荣恪道,“他是同文馆主事张淮。”

“见过。”荣恪点头。

“这位是镇国公。”冯茂指指荣恪对张淮说道。

张淮忙忙施礼:“久仰久仰,公爷见过下官?恕下官眼拙,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荣恪一笑:“想不起来算了。听说乌孙皇帝买了一个女人,是真的吗?”

“是真的。乌孙皇帝身旁一名叫做小固的侍从带回一个女子,说是叫做莲莲,挺美的女子,谁知送进去就被轰了出来,那小固还受了训斥,不过那小子脸皮甚厚,笑嘻嘻没事人似的,倒是那莲莲吓得直哭,乌孙皇帝在房中独自饮酒,凌晨时又叫那莲莲过去,让她坐着,乌孙皇帝吹箫给她听,吹完问她可会吹笛,莲莲说会,二人箫笛合奏,不过半支曲子,乌孙皇帝骂一声蠢货,又将那莲莲轰了出来。”张淮说得甚是仔细。

冯茂笑道:“张淮,你这主事专管听房?听乌孙皇帝的房?”

“不是不是。”张淮嘿嘿笑道,“下官也是得了上锋吩咐,让盯着乌孙皇帝的一举一动,乌孙皇帝每日读书至夜半,都要吃一些糯米做的夜宵,下官趁机安插了一名擅长做各式糯米小点的厨子进去,那厨子装作又聋又哑,其实能听懂乌孙话。”

“滑头,会办差。”冯茂屈指弹一下他官帽上的纱翅,“前途无量,太后会重赏你的。”

“驸马爷过奖了。”张淮连连拱手。

“乌孙皇帝吹箫给莲莲听,吹的什么曲子?”一直沉默的镇国公突然问话。

“《洞庭渔歌》,此曲流传甚广,下官倒是听过。”张淮忙笑道。

“琴箫合奏呢?是什么曲子?”镇国公又问。

“是《桃花渡》,那厨子说是他们家乡的小曲。”张淮笑答。

“乌孙皇帝爱吃糯米小点,最爱吃哪一种?”镇国公问道。

“糯米团子。”张淮肯定说道,“糯米团子本是岳州小吃,那厨子就是岳州人,做的糯米团子最为地道,本来那小固对厨子不放心,可乌孙皇帝对他做的团子十分满意,就让他留下了。”

“洞庭湖,桃花渡,岳州,糯米团子……”荣恪自语着疾步走了,将二人远远甩在身后。

冯茂将张淮送往内阁,方往荣恪的值房而来。

人却不在,问过杂役,说是到垂拱殿点了个卯,对方太师说有要事去趟吏部,就匆忙出宫去了。

去吏部做什么?冯茂琢磨片刻,摇着头笑,反正也想不出来,回头问他就是。

去小校场蹓跶几圈,到了时辰回到西暖阁,因方太师严重拖堂,他闲着无事,去跟翟冲逗一会儿闷子,正遇上张淮被带进了东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