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想父亲说的话。

父亲提醒她因为太过宠信荣恪,打破□□开国以来文臣武将相互制衡的朝堂格局,任荣恪一人独大。父亲说任何人身居高位威权太炽,都难免得意忘形,即便是荣恪也不例外,父亲告诫她要制约提防荣恪。

这些她都想过,她也有足够的把握,因为她自己就是制衡约束他的那个人。

她在想父亲另外的话。

父亲提起荣恪的大业,父亲说他孜孜经营十年,绝不可能因为喜欢太后,就彻底放下,他定会保留人马备着后路。

温雅摇头:“他答应过我,我相信他,绝不可能。”

“太后若不信,我会派人追查,一旦查到蛛丝马迹,立马禀报太后。”

“我自会派人去查,不敢烦劳父亲。”温雅笑道。

温总督点头作罢。

她不让父亲追查,自己也不打算追查,究竟是信赖他,还是害怕结果如父亲所料,她质问着自己,竟一时恍惚。

荣恪坐下唤声雅雅,她抬眸看向他,目光中似嗔怪似怨责,荣恪忙问:“雅雅为何事忧心?”

她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沉默半晌摇头道:“父亲与兄嫂不日离京,我心里不是滋味。”

荣恪忙起身过去圈她在怀中轻声哄劝:“再过几年,我带着你游历天下,江宁还是巴州,你想去那儿就去那儿。”

“我信你。”她靠在他怀中,两手环上他腰,“我信你,荣恪。”

他蹲下去亲亲她额头,看着她笑了起来:“多谢你教训温瑜,为我解围。”

“哥哥打小爱闯祸,他心中自有一套道理,连父亲都不怕。召他进宫前,我还真有些摸不准管不管用,没想到一搬出玉娥,野豹子变成了小乖猫,说什么听什么,还真是一物降一物。”提起哥哥,温雅放下刚才的心思,翘唇笑了起来。

“柳姑姑要跟着温总督回江宁,芳华侍奉得可妥帖?”

“芳华打小跟在我身旁,自然妥帖。”

“到底年纪轻,你身旁还得有个老成持重的人。”

“宫里那么多女官,我再挑选一名顶替芳华,芳华顶替柳姑姑。”

“我不放心。”

“柳姑姑对芳华千叮咛万嘱咐的,你就放心吧。”

“我还是不放心。”

“怎样才能放心?”

“我嫂子温柔心细,又照顾过你两日两夜,让她进宫最为合适,可她舍不下荣开。”

“竟然想到让月婵嫂子进宫?”温雅失笑。

荣恪点头:“又不用做什么,只是陪伴,我那天顺口一说,她也说要不是荣开,她一定进宫来。”

“嫂子这儿不行,你一定又想了别的法子。我说得可对?”

“不错,我托付了延平,她正在物色合适的人。”

“延平可靠,这下放心了吧?”

“延平确实可靠。”荣恪这才点头,“不过,就算是她物色的人,也得让我过目后才能来你身旁侍奉。”

温雅靠在他怀中笑着闭了眼眸,相爱相知到如今,该相信他才是。

相依相偎片刻,坐直身子笑道:“咱们说说正事。”

荣恪回身在椅子上坐了:“南诏国的事吗?”

温雅嗯一声,看着他笑了,她想些什么,他准能知道。

“南诏国风景秀丽四季如春,历代国王对外臣服殷朝,对内奉行重文轻武的国策,数百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王族姓君,这一代国王叫做君晸,君晸年纪刚过六旬,治国不好不坏,因纵情声色毁了身子,如今已病入膏肓,膝下皇嗣单薄,只有太子君泽。”

“这么说,君泽会是未来的南诏国王,他怎么样?”

“擅长诗词歌赋的文弱书生。”

“那能当得起一国之君吗?”

“君晸的弟弟,君泽的皇叔叫做君衍,此人文武兼修,只是从上一代国王起就遭打压,君晸登基后,纵情山水游历天下,几乎不回南诏国都。”

“如此方能自保,倒是聪明人。”

“君泽与他有些私交,传言说他一旦登上王位,定会请这位王叔回来在身旁辅佐。”

“不一定,位置一变,想法就会变。”

“那倒也是。”

“那君泽可有子嗣?”

“听说太子妃和几位姬妾,都不曾有子嗣。”

“是以,琼华公主对后位势在必得。”

温雅递过一封书信:“你看看吧。”

荣恪打开来一瞧,是符郁的来信,信中说他一再阻拦,可琼华一味坚持,塞祁没了耐心,自请戍边离她而去,她也浑不在意,前些日子身子不适,诊脉后方知有了身孕,符郁说她既怀了南诏国未来的王储,这门亲事便拦不住了。

荣恪放下书信:“既如此,只能紧盯着南诏国一举一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也只能如此了。”温雅点头,“下令霍将军在南诏边境增兵演练,以示震慑。”

荣恪说一声好,起身欲走却又顿住脚步:“雅雅,那天再到我家看书去?”

温雅愣一下方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失笑,摆手道:“这几日忙着给父亲兄嫂送行,不得空,得了空再去。”

“没几日了,我扳手指头数着呢。”荣恪喜形于色。

温雅沉了脸一声冷哼:“就是说你盼着我父亲兄嫂尽快离京?”

“没有没有。”荣恪忙忙否认,“我也盼着他们多住些日子,有他们在,雅雅心中高兴,雅雅高兴了,我才高兴。”

说着话忙忙告退,多说多错。

温雅看着他的身影忍不住笑,笑着又蹙了眉头,刚刚压下去的心思又浮了起来,摁也摁不下去。

第125章 提醒

这日若兰和灵儿玉娥相约前往大相国寺, 给父亲淘了几本古籍,给秦渭淘一些字画,夜里在书房挑灯观赏的时候,秦渭回来了。

进来瞧见若兰也不意外,撩袍子坐下笑道:“你也坐,跟你说件事。”

若兰给他斟一盏茶坐了下来,笑问道:“相公这眉飞色舞的,可是有天大的好事?”

“不错,天大的好事。”秦渭难掩得意之色, “今日温瑜约我前往樊楼,他一高兴,多喝了几盏, 无意中透露一个重大秘密。”

若兰蹙了眉头:“相公就别卖关子了。”

“他提起自己和玉娥的亲事,霍将军因为和温总督的旧怨, 本不愿意,即便温总督亲自从江宁去了巴州, 替儿子求亲,霍将军因温夫人之故,依然不愿,是镇国公荣恪给他去信劝说,他才点头。我便问温瑜, 为何霍将军肯听荣恪的?温瑜摇头,具体缘由也不清楚,反正霍将军分外服气荣恪, 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秦渭笑道。

方若兰不解道:“那又怎样呢?如今朝堂之上,那些文武老臣,对镇国公心悦诚服的人很多。”

“他如今为太后器重,手握权柄,自然能够服众,可他与霍将军已结识十多年,那会儿的他无职无衔,霍将军一方大员,凭什么对他服气?”秦渭循循善诱。

看方若兰依然不解,啪得一声,掌击在椅子扶手上,兴奋说道:“我这两年中一直暗中探访,荣恪从十六岁时起,去过什么地方,结识过什么人,一一查探下来,再结合他进京前一向的逆反言论,他对睿宗皇帝的厌恶,我推测他想要造反。”

方若兰吓一跳,忙压低声音道:“相公,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

“本来只是推测,今日得知他竟能用一封书信左右霍将军,可见我的推测不假。”秦渭睨着她,“担心了?你放心,我也不会将他往死里整,只想让他远离朝堂,远离雅雅。”

方若兰点点头,心中升起忐忑。要到怎样的地步,他才会回头?或者说,他永远不会回头?

次日一早,送秦渭出了府门,径直往燕子巷而来,进镇国公府见到月婵说明来意:“我有话与荣恪说,他今日可在府中?”

“在。”月婵笑道,“百草巷那儿事务缠身,如今进宫也来越少了,若兰且等着,这就让人请他过来。”说这话唤一声来人,吩咐道,“请二公子过来,就说荣开想他了。”

若兰说一声好,抱了荣开在臂弯里逗弄着,笑道:“真有趣。”

月婵看着她,成亲已有两年,肚子不见动静,即便小两口不急,方太师和方夫人也得着急,只是别人家后宅之事,不好多言,笑说道:“你呵呵她痒,最怕痒了。”

若兰手指尖在小人儿咯吱窝外痒痒肉上轻轻一挠,小人儿挥舞着双手咯咯笑了起来,大小人儿正笑得欢的时候,窗外有人说道:“没进院子就听见小家伙的笑声了,可是盼着我来吗?”

随着说话声大步走进,瞧见若兰微微一愣,随即拱手道:“若兰可是稀客。”

若兰将荣开交在月婵臂弯中,蹙眉道:“我是专程找你来的,有些话与你说。”

荣恪点头,坐下来看着她:“若兰请讲。”

月婵抱着荣开出了房门。

方若兰开口道:“我与秦渭在临水宴上并非初见……”

“六年前,我二姐远嫁江宁,我们家没有儿子,父亲让我送嫁。到江宁后,我为南国水乡风光所迷,住了一阵子。那会儿正是夏日,有一日夜里秦淮河游船,与另一家游船相撞,我掉下船舷,因为不识水性,连呛了几口水,又被水流冲到远处,迷迷糊糊中,有人将我托了起来,他将我救上岸边,我问他的性命,他说姓秦名渭,秦渭的才华为父亲推崇,我读过许多他的文章诗赋,与他神交已久,于是大着胆子自报家门,并说第二日要向他讨教文章,他答应了,一来二去,我与他相互喜欢私并定了终身。我离开江宁的时候,他说让我先行,他在家中稍做准备禀报了父母,便到京城来我家上门提亲,回京后等啊等,不见他的人影。我不信他会变心,便给二姐夫去信,随信附上两首诗,托他找秦渭点评,那两首诗是我与他共同推敲而成,我盼着他见字速来。数日后,二姐夫来了消息,说秦渭出门远游,不在家中。问过秦家二老,却不肯说。”若兰低着头娓娓述说,耳根都羞臊得通红。

“若兰这些年不肯议亲,是因为他吗?”荣恪问道。

若兰点头:“我一直在等,等他回到江宁,却一直没有音讯。直到两年前,他上京赴考住在状元楼,有一日在状元楼前的小街,我与他不期而遇,我看着她,我轻唤他的名字,他客气笑问道,姑娘认识我?他的眼眸中满是陌生,他不记得我了。我不甘心,去赴临水宴,与他达成契约后成亲,这两年里我做了许多努力,他却依然想不起我,试探问过公婆,还是遮掩着不肯说。”

荣恪看着她:“若兰今日来找我,可是要帮着寻医问药?”

“他从不肯让人为他把脉,偶感风寒就自己硬扛过去,也不肯吃药。”若兰说道,“他确实有病,而且病得不轻。不过我今日来不是求二哥帮忙,只是想给二哥提个醒。”

“你和他的契约,可是他为着太后,你为着我?”荣恪揣测。

“不错,我拿二哥当了幌子,对不住。”若兰咬着唇。

“你今日来提醒我,是不是秦渭手中有了我的把柄?”荣恪问道。

“是的,秦渭他猜测二哥意图造反,他要寻求二哥的罪证。”若兰抬眸看着他。

荣恪挑眉:“若兰呢?怀疑我吗?”

“怀疑。”若兰点头,“依二哥的性子,做出怎样的事都不奇怪。只是,那是遇见太后之前的二哥。”

荣恪笑笑:“若兰打小就冰雪聪明,被你说中了。”

“再聪明也有无计可施的时候。”若兰摇头,“我知道他斗不过二哥,只求二哥将来能放他一条生路。”

“我答应你。”荣恪笑笑,“只要我力所能及。”

若兰起身一福:“多谢二哥。”

荣恪瞧着她,突然问道:“小时候的事,若兰可还记得?”

“小时候什么事?我不记得了。”若兰嘴硬着,已是面红耳赤。

“你这小丫头,我这些年一直跟自己说,若兰那会儿才三岁,肯定忘了,可又一想,你那么聪明,万一记得呢?每次去往太师府瞧见你,想要问问,又怕你本不记得,被我一问给想起来,岂不是自找麻烦?”荣恪的声音里含着些愧悔。

“记得又能怎样?也只能是老夫人托人上门提亲的时候,坚辞不受。”方若兰轻哼一声。

“果真记得?”荣恪歉意之余,忍不住有些想笑,“有时候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

“那年跟着父母回乡探亲,归来后想要忘记你,怎么也忘不掉,父亲又常常提起,说小二又闯祸了,挨了一顿毒打,我心里就想,活该。”若兰说着话也忍不住笑了,“四年前你奉旨回京觐见太后皇上,见到你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记忆中那个邪性疯野的孩子,玉树临风站在我面前,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我怀疑你是装的,可每次见面都那样,父亲也越来越喜欢你,我想也许长大了变了性情,直到临水宴上,你冲着太后大胆得笑,我就知道你还是你,本性没改。”

荣恪也笑了起来:“事情过去二十多年,就不用致歉了吧?”

“用。”若兰嚷道,“一个小姑娘被当众扒掉裤子,过去多少年都忘不了,如果我跟两家的老人提起这事儿,你就得娶我,负责我的终身。”

荣恪起身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是我的错,对不住若兰。”

若兰哼了一声:“冯茂呢?可还记得?”

“对了,就是他挑的头,方夫人盼儿子,将你做男童打扮,冯茂非说粉嫩细致,定是个小姑娘,我说不是,他又说有耳眼,争论中我们分成两派打赌,可怎么证实呢。有说找人打听的,有说偷看洗澡的,有一个说脱裤子瞧瞧,我还惦记着玩儿别的,心想早确认早了,就跑到你面前伸手一拽,你的裤子宽大单薄,一拽就掉了下来,掉得那样轻松,我都吓一跳。”荣恪笑了起来。

若兰翻个白眼:“当时气急了,想找荣大大告状,正碰上你因掘人祖坟挨打,打得血肉模糊也不求饶,哼都不哼一声,我就打消了念头。头几年,我噩梦里全都是你。”

荣恪又是一揖,若兰抿唇笑了:“太后可知道二哥小时候的事?”

“多数知道,跟女童有关的都没说。”荣恪笑道,“她呀,善妒,爱生气爱吃醋,还是不知道的好。”

若兰看着他。

提起太后,他的眼眸中满是呵护宠溺,还藏着得意与骄傲,好像在说,知道吗?她是我的女人。

第126章 暗道

八月底温总督携柳真, 率子媳离京回江宁而去。

夜里温雅躺在床上,想着父亲兄嫂柳姑姑,忍了一日的眼泪落了下来,翻个身趴到床上,脸埋在枕中咬住了枕头。

伸手去捞布虎,却摸到一只手。

“柳姑姑?”她摩挲着那只手的手掌心,松开咬着的枕头,吸着鼻子唤道。

一声下意识的呼唤,更是想起柳姑姑已离京回了江宁, 想到她离别时含着泪对她殷殷叮嘱,眼哽咽说道:“芳华,你去睡吧, 我过一会儿就好了。”

“芳华的手有这么大吗?”一个声音在耳边轻笑问道。

她唬得翻身坐起,愣愣看着眼前的人, 玄衣金冠,坐在床边微笑看着他, 半晌张口问道:“你怎么进来的?怎么没有乔装就进来了?”

他指指床下坦然道:“想你的时候总也见不着,总得眼巴巴盼着你出宫,我不耐烦,挖了个地洞。”

“挖地洞?挖了多久?”她惊问道。

“快两年了吧,宫里面地下形势复杂, 又不能有动静,挖得很慢。”他不满说道,“我嫌底下人办事不力, 骂了他们好多次。”

“从哪儿通过来?”

“自然是我的书房。一头在我的床底下,一头在你的床底下。”

“哪天通的?”

“今日刚通,我就来了。”

他笑看着她,手握住她手,“想不想进去瞧瞧?”

“想。”她手窝在他掌心中,好奇看着床下。

地道不宽,仅能容两个人并肩而行,但是很高,温雅举起手都够不到顶,奇怪看着荣恪:“为何高而窄?”

“宽窄上够我们两个人并肩行走就行,高嘛,挖到一半的时候我过来察看,竟然得弯着腰,我骂了他们一通,挖进宫里的时候我又来看,刚够我直立行走,我又骂一通,秦义悄悄问我多高才够,我说爷背着人的时候,背上的人不能磕头。”荣恪说着话,笑看着她。

温雅就笑,笑着两手摁上他肩头:“那就试试。”

荣恪蹲下身,她伏在他背上,两手搭上他肩,笑说声走吧。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稳稳向前,她趴在他背上数着一盏盏油灯,油灯后面藏着壁画,伸头过去一瞧,笑道:“栩栩如生,你画的?”

“地道太长,免得你无聊,看着画消遣消遣。”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