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想说是八纪误导自己过来的,但一想到那张可爱粉嫩的小脸,总觉着在这时候把他供认出来……似乎不大妥当。

她只好默默地低下头,情不自禁地捏着腰间一枚荷包,心乱如麻地想该如何才能快而迅速地从这里“逃走”,最好还能给自己留存一点点颜面那种。

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一抹淡灰色的袍摆闯入锦宜的双眼,她猛地抬起头来,却发现桓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身前,两个人之间似乎相差只有……一步或者两步之遥。

她已经无法再后退了,除非把桓玹的桌子掀翻。

只可惜这红木桌又长又大,其重无比,没有给锦宜任何选择的机会。

“大大大……”太过紧张,不仅让她的舌头又开始打结,连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开始疼起来,锦宜噤声,手扶在腰间略紧了几分,虽然竭力隐忍,小脸上仍是流露出痛楚之色。

桓玹望着她微微弓身的动作,负在身后的手不知为何随之握的紧了些。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仓促的脚步声,然后,伺候南书房的侍从闯了进来,一眼看见桓玹背对自己,而锦宜却靠在桌边,此人顿时面如土色。

“三爷!”急忙躬身,侍从道:“小人方才有事走开,没提防有人进来……”

对锦宜而言,此刻诚惶诚恐的侍从却仿佛是从天而降的救星一样,她立刻接口道:“是我的不对,我这就走了,很对不住……请、请大人、请三爷原谅。”

锦宜扶着腰,脚步挪动,小心翼翼地绕过桓玹身旁。

这姿势,就像是一只入了网笼的螃蟹,正极为小心轻悄地斜行着急欲逃走。

“去拿一杯红景天。”就在锦宜要逃出生天的时候,桓玹突然发声。

锦宜惊心而茫然地止步,她呆呆地看向桓玹,不知道桓辅国是不是在吩咐自己……如果是吩咐她,倒是没什么不可以,只稍微有点突兀而已。

还在掂掇是不是该答应,门口那侍从答道:“是。”急忙抽身退出。

咕咚,是锦宜咽了口唾沫:原来跟她没什么事了,脚下挪动,正要再继续自己的逃生大业,一只手突然横空出世。

锦宜睁大双眸,望着桓玹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大手,虽然之前那手指君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可怕记忆,但此刻,这只手的本尊的出现,显然刷新了那种记录。

“辅国?”锦宜惊慌失措,像是出逃的螃蟹将爬到了笼子口,又被一脚踹回了笼子底层。

桓玹转头看向她:“你为什么会认为,郦子邈在这里?”

他为何这么在意这个问题?

锦宜发呆。

桓玹俯视面前的女孩子,锐利的眼中透出探究之意:“或者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不知为何,锦宜觉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虽然他丝毫怒意都没有。

肚子更痛了几分,她感觉自己的额头出了汗。

“我……对不住,我不该……擅闯进来。”锦宜无法猜透桓玹的心思,只本能地知道这位大人不高兴了,她忍着腹痛,低低道:“请您见谅。”

手挣了挣,却出奇顺利地挣脱了那魔掌。

就在此刻,那侍从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盏颜色淡红的茶,躬身献上。

桓玹举手接了过来,又淡声道:“自己去门上,领十板子。”

侍从抖了抖,却无怨无悔地越发低了头:“是。”后退数步,到了门口才转身离去。

挨打?锦宜看着那人离开的身影:“是因为……我吗?”

桓玹不答,只是回身走到长桌之后,打开一个抽屉,不知取了什么东西,悄然放进桌上那杯茶里。

在这期间,书房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不安的寂静,显得窗外的鸟鸣声格外清晰。

锦宜甚至想索性就这样不管不顾跑出去算了……跟桓玹相处的感觉,就像是缓慢服刑,简直不如一刀致命来的痛快。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鼻端嗅到一阵暖馨香气,引得她不由地循着香味转头,却正对上桓玹凝视的双眸。

锦宜一愣,然后向着辅国大人露出了一个尴尬满分的笑,跟桓玹那沉静如水的脸色相映成趣。

就在锦宜忍无可忍,几乎想要把八纪供认出来的时候,桓玹道:“喝了。”

那根留给她恶劣印象的优雅长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

锦宜越发愣怔,顺着手指君的示意方向看去,才领会,桓玹是想让她喝了那杯茶。

——原来,这杯茶不是他想要喝的?是给她的?!

这是锦宜的第一个念头。

可是她并没有对此感激涕零,因为随之油然而生的第二个念头是:这茶里是不是下了毒?

脑海中顿时又想起了当初在郦家,跟子远子邈他们议论桓玹时候所提过的“桓辅国毒杀播种狗”那件奇闻。

哼,一个连狗子都会亲手毒死的人给的茶……

综上种种,锦宜不想喝。

桓玹的眉毛皱的紧了些:“喝了!”他提高了些声音。

“认命吧,别负隅顽抗了……”心里有个声音弱弱地提议。

锦宜浑身一哆嗦,身不由己地捧起那杯茶,送到嘴边。

也许,不出几日,坊间在桓辅国毒杀那只乱搞关系的小狗的奇闻之外,又会多一件奇闻,那就是桓辅国毒杀擅闯书房的……

锦宜眨了眨眼,垂死挣扎地求饶:“辅国大人……”

桓玹斜睨着她。

锦宜厚着脸皮又叫:“三叔公……”

好歹亲戚一场,饶命啊!

桓玹的脸色显而易见地一变。

“三叔公,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有心的。”

那张俊美如神人的脸上风云变幻的十分精彩,但锦宜没有那种仔细观望的狗胆,她低垂着头,心里为自己的命运哀叹。

本是抗拒着不想喝这茶的,但是在恍惚之中,鼻子被那奇异的香气勾引,也许是真渴了……锦宜满腹百感交集,在反应过来之后,茶盅里的水只剩下了一点。

锦宜不敢置信自己竟甘之如饴地把这东西喝光了?但平心而论,味道还不错,奇香之外又有些清甜,喝下肚子后,好像连腹痛都迅速减轻了,如果这世间的毒物都是这种滋味,大概寻死的人会成倍地增长。

锦宜出了南书房之后,回想方才的经历,简直奇妙。

她失魂落魄地出了院门,完全忘了自己跑进来是为了找子邈,直到身旁传来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你怎么了?”

锦宜低头,却见八纪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正歪着头笑吟吟地看着她。

八纪满意地说:“看你这幅模样,一定是被我三叔骂了对么?咦,你怎么没有哭?”

没有哭的满面泪痕上气不接下气,这让八纪略觉失望。

锦宜眨了眨眼:“哭?”

八纪得意洋洋地大笑:“三叔最讨厌外人跑到书房去的,之前桓素舸还可以,后来……哼,你可真不知天高地厚,那也是你能去的么?被骂还是轻的呢,方才阿青都去门上领了十板子,我也去围观了,打完了后,他走路都一瘸一拐,像是只鸭子!”

八纪才说到这里,突然叫道:“啊!你干什么!”

原来锦宜忽地伸手,捏住了他嫩豆腐一样的小脸,锦宜拧人的功夫是在郦子远跟子邈身上练出来的,炉火纯青,这会儿虽只用了三分力道,却正是八纪这小孩子所能承受的范围,又能令他疼不可当,又不至于真的伤了他。

在八纪的尖叫声中,锦宜道:“你这小魔王,明明是你撒谎说子邈在书房,是因为你,才害人家被打板子,也害我……”

害她怎么样呢?大概是害她虚惊一场吧,因为桓玹毕竟没有真的打骂她,反而……给她吃了一杯滋味不错的“毒茶”,挺好。

锦宜没有说完,八纪却误认为一切的确如自己所料,他逃离锦宜的手,捂着脸道:“你敢打我?还没有人敢打我呢!我一定要告诉三叔去。”

小孩子挨打说要告诉家长这种事,锦宜在子邈子远身上也是司空见惯,但桓玹跟雪松自然不是一个重量级的,锦宜色厉内荏地说:“你敢,我如果把你骗我的事告诉三叔公,他老人家未必会偏向你。”

故意把自己跟桓玹的关系说的亲密些,也不至于让这小子太小觑了自己。

八纪揉着脸惊诧:“你没有在三叔面前出卖我?”

锦宜见自己的虚张声势似乎有效,便抱起双臂,再接再厉:“三叔公他老人家从来最英明神武了,要知道是你使坏,你……哼哼。”

八纪飞快地深思熟虑了一下:“三叔才不会信你的话呢,哼,他最讨厌脏丫头了,更加不喜欢郦家的人,先前我把你的手帕丢在了书房,即刻就给三叔扔掉了,他又怎会信你?”

当时八纪把帕子不小心掉在地上,回头想捡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他当然知道桓玹好洁,必定是看着碍眼,故而拎起来当垃圾般丢掉了,所以这会儿也是鄙夷自得的语气。

锦宜愣了愣,心里突然有一丝丝难以描述的疼。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内院。

高挑威严的身影立在烁烁梅树之下,目光涌动,桓玹心想:“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第14章 熊孩子偷听墙角

锦宜本来明白,她那帕子又不是什么昂贵的布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棉帕,上头是她自己胡乱绣了点儿花。

因为这手帕的年纪也颇大了,所以那花也透着一股残花败柳的气息,若是不小心掉在别的地方,或许真的被人误以为是抹布扔了也说不定。

何况对桓玹来说,这人所用的东西自然是天底下最讲究的,至少在本朝来说,只怕皇帝第一他第二,若说他一脚将自己的手帕踹到垃圾桶里去,也仿佛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但是……

锦宜觉着自己的反应有些古怪,心里隐隐作痛,但又不是那种她习以为常的生理性的疼痛,而是一种摸不着想不清,隐隐约约,无法形容的疼。

突然锦宜怀疑:难道桓玹真的在那杯茶里下了毒,所以她的感觉才如此奇怪?

幸而她终于想通了自己不慎跑进书房的起因:“少废话,子邈呢?”抓住八纪的肩膀,摇一摇,像是要把真正的答案从他小小地身体里摇出来。

虽然八纪的外表可爱,但是嘴巴太毒辣,同时人小鬼大,子邈跟他一比,俨然都像是善良小甜心了。

八纪坚韧不拔,又抛出另一个烟、雾弹:“我怎么知道呀,也许他躲在书房哪个柜子里不敢出来,你再进去看看啊。”

八纪非常渴望看见锦宜痛哭流涕地跑出来,不达目的不罢休。

可八纪话音未落,两个脸颊同时吃痛,原来是锦宜探手,这一次用了五六分力道,八纪的小脸变形,嫩豆腐几乎被拉扯成豆腐皮儿。

在八纪发出杀猪般惨叫之前,锦宜见好就松手,提起裙摆风一样跑掉了。

八纪揉着有些红肿的小脸,气恼的跺脚:“你给我等着!”

锦宜沿路又寻了会儿,遇到一个桓府的丫头,一问才知道方才子邈已经跑回去。

她回到居处,果然子邈正坐在桌边吃点心,无事人似的,锦宜恨不得上去打一个巴掌,忍气问他之前做什么去了。

子邈道:“小八爷叫我去玩,只是他骗我山洞里有好蛐蛐,我找了半天没找到。反而差点迷了路。”

锦宜叹为观止:“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去跟他厮混在一起的吗?”

子邈将手中的糕点全部塞到嘴里,之前的上蹿下跳耗费了他不少体力,所以在努力补充。

“姐姐,”嘴里塞着点心,子邈含糊不清地说,“那小子诚心诚意地来叫我跟他一块儿玩,我不忍心呀。”

锦宜无奈:“你这是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痛,再说,小八爷跟咱们不一样,换句话说,这桓府里的哪个人都不是咱们能招惹的……咱们只是跟着夫人回来走一趟,万万不能再惹事生非,你明白姐姐的意思吗?”

子邈愣了愣:“姐姐,这次我们没打架,而且他只是跟我开玩笑,并没有恶意。”

锦宜想不到子邈竟会为八纪说话,先前她情急之下擅闯书房,若不是桓玹突如其来的“高抬贵手”,只怕就算不叫她去门上领板子,也要闹个灰头土脸,这从八纪那副看好戏的神情里可窥知一二。

锦宜气:“你不听话是不是?”

子邈见她两颊涨红,便学着雪松的样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姐姐别担心啦,都老了好几岁,对了,你方才去哪里了,我问了很多人都说不知道。”

锦宜张了张口,又紧紧闭嘴: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然而锦宜虽然瞒着子邈不说,却显然瞒不住桓府里知道内情的人。

阿青是负责伺候南书房的,向来体贴谨慎,很得桓玹的意,如今突然去门上领了十板子……此事自然非同一般。

何况桓玹虽然威重,但从来不会轻易处罚人。如此一反常态,自叫人想知道是为了什么。

不到傍晚,那郦家的女孩子无知擅闯辅国南书房,连累阿青被责打一事,便传遍了桓府上下。

入夜,桓素舸叫了锦宜进房,询问此事。

锦宜正忐忑不安,先是子邈跟小八爷打架,又有她闯南书房……若是换了自己是桓素舸,一定会为这两个不省心的主气恼。

可是桓大小姐到底不是锦宜,她仍是那种无惊无恼的神情,笑得和蔼。

“到底是怎么了?”半轻笑,半是好奇地问。

锦宜便把找寻子邈,八纪误导的种种尽数说了。

桓素舸挑眉:“我就知道你绝不会那样冒失,果然事出有因。”

锦宜低低道:“我本来不想再生事,谁知道终究免不了。”

不等她道歉的话出口,桓素舸摇头:“人家要害你,当然是防不胜防的,又怎能全怪你呢?”

此刻在锦宜面前,桓大小姐简直已经浑身金光闪闪,俨然如同那宽仁慈悲的菩萨。

桓素舸笑看着她:“好了,不碍事,我已经知道,此事就交给我料理吧。”

锦宜不晓得她这话是何意,又不敢贸然追问,见桓素舸并无继续交谈的意思,便欲退下。

才退两步,桓素舸抬头:“对了,只知道三爷罚了阿青,当时三爷看见你人在书房,他又是怎么反应?”

锦宜的眼前顿时浮现那杯茶,一转念,便道:“三爷……没多说什么,问了两句就让我退出来了。”

“问了什么?”

“问我怎会在书房里。我说是为了找子邈,他就……没为难我。”

桓素舸颔首。

入夜。

午后天色就阴了下来,又起了一阵朔风,到了晚间,飘飘扬扬地竟下起雪来。

桓府上下众人都躲在屋里烤火,等闲不肯外出。

只是桓素舸却竟带了贴身嬷嬷出去了,也并未告诉锦宜去哪里,锦宜便留在房中等候,期间去子邈房中看过,丫头说他早睡了,锦宜便放心地又退了出来。

她坐在堂下,一边儿烤火,一边静等,有几片雪花随风从门缝中擦了进来,炉子上是滚好的补养汤水,等桓素舸回来后喝。

屋内散发着淡淡地汤药香气,锦宜嗅着那药气,眼前出现的却是白日在南书房的那盏红景天,她举手摸了摸踏实稳妥的肚子,却终究毫无头绪。

而此时此刻,一顶伞送着桓素舸袅娜的身影步入了南书房。

阿青恭谨的请安声响起的时候,桓玹抬头。

门吱呀开启,桓素舸一个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伞并没有将所有的雪花都挡住,有几片落在了她的鬓发上,被屋内的热气一烘便化成了水,水汽湿了乌发,却更给这张脸增添了几分媚色。

桓素舸上前行礼:“三叔。”

桓玹未动,只是瞥了她一眼:“这个时候了,有什么事让人传话就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桓素舸在旁边的圈椅上坐了:“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既然亲自来,自然是不能让别人传的事。”

“哦?”桓玹仍是面不改色。

桓素舸眼中带笑:“我正是为了白天锦宜乱闯书房的事,特来向三叔致歉。”

“原来是为这个,那就不必了。”桓玹垂眸,像是此事已告一段落,不想再谈。

桓素舸道:“如今阖府上下都已经知道三叔大发雷霆,甚至罚了阿青,几乎把他的腿打折了,这都是因我而起,不亲自来向三叔致歉,我于心不安。”

“既然如此,我已经知晓了,天雪夜冷,你早些回去吧。”桓玹头也不抬地回答。

桓素舸有些意外于他冰冷的态度,可转念间却又明白过来,便道:“三叔……这是连我都讨厌起来了么?”

“何意?”

桓素舸道:“这件事虽是锦宜冒失,但她着实并无恶意,其实是八纪骗了她,连同先前子邈跟八纪打架,也是八纪先捉弄人在前的。”

书房里微微沉默,然后桓玹道:“果然不愧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到了郦家,就处处替他们说话了?”

桓素舸道:“我只是说实话,郦家的人其实都很……比如锦宜,她虽看着满面算计,实则毫无城府,三叔这样睿智,不该对她心存偏见。”

桓玹淡淡道:“我不想听这些,更跟我无关。”

桓素舸突然道:“老太太也很喜欢锦宜,让我给她找一门好亲事。”

桓玹不言语,更不抬眸。桓素舸道:“雪松的意思,是觉着林侍郎的公子甚佳,不知道三叔意下如何?”

回答她的,是很轻的一声冷笑,桓玹道:“林清佳年少才气,品貌皆上。既然你这么体爱郦家的人,何不成人之美,让他们得偿所愿?”